丁一川带着李鸥、李显荣回到了刑侦总队的大楼。
大楼内有几间专属重案队审案用的审讯室。
审讯室墙四周用厚厚的海绵材料制成的墙体装饰,意在防止嫌疑人在讯问中撞墙自杀。
一张宽大的写字台临窗放置,对面则是一把木制带扶手的椅子。
墙西侧贴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此时,汪洋、唐继烈、郑家桥三人依次排开,坐在写字台后面。他们对面那张椅子上,则坐着的是他们刚刚从外面传讯进来的犯罪嫌疑人周永川。
这个周永川,人长得是高高大大的,身高有一米八五左右,由于营养过剩的缘故,他的体重看上去少说也有二百五十多斤。他身穿一身名牌黑色西服,雪白的白衬衫映着他粗黑的脖子,看上去实在不太协调。
问话一上来,周永川嘴里就充满了火药味儿:“你们把我请来,是不是怀疑我与杏林山庄的命案有关?你们就这水平?”
汪洋语气严肃地说道:“请你说话客气点儿。在任何一起命案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我们是不会轻易下结论的。今天找你,有两个问题,我们需要你如实回答,不要隐瞒什么,不要耍什么滑头,想轻易蒙过去、逃过去,是不可能的!”
周永川明知故问道:“您能具体明示地说一下,今天找我来要说哪两件事吗?”
汪洋不紧不慢地说:“第一个问题,就是海龙房地产开发商黄振山被车撞死一案,案发时间,是在三年前……”
周永川听罢,脸“腾”地一下变成了猪肝色,但他马上以守为攻:“这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人是黄昆仑撞死的,他还被判了三年刑,听说就要刑满释放回家了……”
“没关系?!那我们今天干吗还特意把你‘请’到我们这儿来?”
周永川心里非常清楚,既然刑警提到三年前黄昆仑开车撞死黄振山一案,十有八九是东窗事发了。但他目前还不清楚刑警手里到底掌握了有关他的多少犯罪事实。看来眼下只有抵抗一阵再说了,兴许还能蒙过去呢……这时,丁一川、李鸥、李显荣三人依次走进了审讯室。
在周永川坐的椅子处西墙边,并排一溜摆着四把软皮椅。
丁一川先看了一眼周永川。周永川也抬起头看了一眼丁一川,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位不是去杏林山庄的那个刑警吗?莫非他们由查杏林山庄命案牵出了三年前黄振山被撞死一案?
想到此处,他主动打招呼:“丁大队长,这几天挺忙的吧?”
丁一川冷笑了一下,然后,他问汪洋:“他交待了吗?”
汪洋说:“刚开始说。看来他要抵抗一阵子了……”
丁一川听后笑了笑,没有说话。
凭他多年办案的经验,凡实施过凶杀或其他犯罪的犯罪者,在被警方抓获之后,有相当一批人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向警方进行着心理顽强的抵抗。抵抗,对于他或她而言,在所谓的初审阶段,是十分必要和重要的。
在丁一川看来,凶手在被抓获后,面对刑警咄咄逼人的讯问,他们一是畏缩,装傻充愣,二是疯狂咆哮,气焰嚣张,叫板死磕。总之一句话,很少会有凶手一与刑警交手,就竹筒倒豆子——彻底交待罪行的。
这是每一位办案高手在与凶手第一次较量中,经常遇到的常识问题。
凶手的抵抗,试想着能够顶住警方的压力冲击,他或她心里也明白:这样做未必就能扛得住,就能逃避法律的严惩,但至少这一点在他或她看来是努力挣扎了,以期达到心理上的一种平衡而已。
在以往的办案过程中,有的凶手面对警方摆在他面前的证据,都会睁眼说瞎话,死不认账!
丁一川对这样的凶手、犯罪者见得多了,他积累了丰富的预审技巧。拿下周永川指使黄昆仑谋杀黄振山的口供,对于丁一川而言,并没有太多的实际意义,他的真正意图在于:“4·05”案是否与周永川有关?从目前侦查的情况来看,周永川及之子周军,二人身上的疑点都不少。
他点燃一支烟,径自走到周永川身边,问了他这么一个问题:“周永川,我先给你讲个故事,你想听听吗?”
周永川仰起头不解地问:“您还会讲故事?什么故事呀?”
“从前,在一个村庄里,有一个人叫王二。王二平日里游手好闲,专偷村里人家的鸡吃,人送外号‘偷鸡贼’。这个王二偷鸡也有特点,每次偷鸡都是独来独往一个人作案。另外,王二将偷来的鸡炖着吃,还总是在下半夜在自家锅里炖,并将门窗捂得严严实实,以防鸡的香味飘到街上,吃完了将鸡骨头收拾得一干二净,埋在自家屋后的自留地里,不留一点痕迹。如果谁家鸡被偷了,怀疑到王二,寻到他家门上,责问王二偷没偷他家的鸡,这王二此时脖子一梗,高声大嗓叫道:‘胡说什么!你们谁看见我偷你家的鸡啦?有人证、物证吗?’周永川,你听明白我讲的这个故事了吗?”
周永川摇摇头:“丁大队长,我还真没听明白这个故事里的意思……”
丁一川笑了笑:“其实这个故事背后的含义很简单。王二为什么理直气壮,因为他自认为偷鸡的事是他一人所为,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所以他才敢理直气壮地不承认自己偷了人家的鸡。”
周永川一脸苦相:“您讲的这个故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丁一川:“当然有关系。人家王二偷鸡系一人所为。今天我们找你来,询问你有关黄昆仑开车撞死黄振山一案,可就不是黄昆仑一人所为了,他背后还有同案、同伙,说白了,与你也有关系,怎么能说与你无关呢?现在,我郑重向你宣布:我们已掌握了相当的人证、物证,可以向法院指控你参与了谋杀黄振山一案的犯罪事实,我希望你还是如实交待为好……你好好想一想吧……”
周永川睁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丁一川。他听明白了丁一川的这番话,心里开始打起鼓来,他想:看来刑警重新讯问三年前的案子,想必是又掌握了一些新的证据,自个再这样扛下去,似乎已没什么意义了。看来十有八九,人家刑警是到监狱重新审讯了黄昆仑,这小子扛不住了,全招了。
丁一川趁势问周永川:“想明白了吧?想明白就交待一下三年前你们是如何谋害黄振山的吧?”
周永川保持着沉默。他并没有马上开口交待。
汪洋补上了一句:“后果也没什么可考虑的。事已至此,只剩下一条——从实招来了……”
周永川一咬牙:“好吧,你们把话都挤到这个份上了,看来不交待今天是过不了这关了。撞黄振山这事儿从哪儿说起呢……”
他欲言又止。
丁一川:“从头说起吧。依我的判断,你与黄振山无冤无仇,是什么人指使你对他下手?我想:你背后还有一个人在指使你吧?”
“这个吗?一时还真不太好讲……”
“为什么不好讲?”
周永川不说话了,他的内心陷入痛苦的挣扎之中。
沉默了一会儿,周永川抬起头说道:“咳,人都死了,现在看来也无所谓了。是我大哥周永海指使我要干掉黄振山的……”
周永川此话一出,讯问室里的空气立马变得骤然紧张起来,大家谁也没料及到幕后黑手竟然是周永海!
而此时的丁一川显得十分沉稳,在他的潜意识里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对周永川说道:“那就从头说起吧。”
“在四年多前,古城市加大了安居工程建设的步伐,在全市划出十四块土地,计划建设经济适用房两万套,商品房一万套。市建委采取全市开发机构招标的方式,公开向社会招标建筑商竞标。那时的房地产市场,远没有现在规范,鱼龙混杂,有权有势有钱的人也一个劲儿地往里掺和,一时间,追逐房地产这块大肥肉的大战序幕由此拉开,硝烟弥漫……世人皆知,在古城市房地产开发行列里,我大哥周永海的实力略逊于海龙房地产的黄振山,那时坐第二把交椅的则是中原房地产公司的司徒平原。这个黄振山绝对是古城市商界、房地产界的一杆大旗,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坊间都传说这么一句话,只要是他黄振山看上的开发项目,就没有‘拿不下来’的!至于他的资产,有圈里人传,他的资产至少在50亿上下!另外还有,听人说,黄振山的妻子与市里某位领导还沾亲,你们想想看,我大哥周永海要想在房地产上拓展,是不是与黄振山有一拼呀?”
“看情景,还真有一拼。你继续往下说……”丁一川道。
“黄振山这人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在他的开发意识里,是地拿得越多越好,为了利益他可以不择手段。他认为我大哥周永海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于是,他就下决心要把我大哥挤出古城市房地产市场。他组织、指使手下人四处搜罗我大哥的‘问题’,最后将一封举报信寄给了古城市建委,举报说我大哥经营的古城新天地房地产有限公司,在开发商品房招、投标的过程中,有严重违规问题,并希望市里有关部门立案调查,如果情况属实,他们建议市里取消我大哥公司的开发权!你们瞧瞧,他这一招儿多狠毒,这不是借助政府的大铁锤硬生生地砸我大哥的饭碗吗?我大哥能不生气吗?!话说到这儿,你们也听出来了吧,这节骨眼儿上可就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了……”
“于是,你大哥周永海就决定开始反击?”
“对,对对!在黄振山举报我大哥没几天,市里就派人下来调查了,我大哥一边组织人应付上边的调查,一边就开始策划搞倒黄振山的计划。”
“那他策划了什么样的计划对付黄振山的呢?”
“有一天早晨,我大哥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向我说起要办黄振山的几条计划。第一个计划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组织人搜集黄振山的把柄,举报他。我一听,就说不行,人家上边有人,没像样的把柄是搞不倒黄振山的,我说你这招不好使!我大哥的第二招是:把古城市几大银行的老总请来,让他们不给黄振山放贷款,黄振山没了银行的支持,他就干不成事儿,我说这招也未必奏效,他可以想别的方式进行融资。我大哥又提出了第三招:他想花高价雇一个长相漂亮的卖淫女,然后贴靠黄振山,届时来个端窝子,向公安机关举报,如此一来,黄振山因为嫖娼折进去,至少要被关进去学习半年。我听了又摇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吧,折腾半天也未必能奏效!我大哥说他还有一招:那就是找人把黄振山弄残了,断胳膊断腿都成……我说即使黄振山废了,可他脑子还好使呀,于是我大哥就下了决心,要干掉黄振山。他最后提出:找人开车将黄撞死,给人一种以为是出了重大交通事故的感觉。他说这样一来,是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了黄振山这个最大的敌手,他就可以在古城的房地产市场放开拳脚大展宏图大干一场了……”
“这么说,采取用车撞人的计划是你大哥周永海最先提出来的?”
周永川点点头。
“那计划具体由谁来实施的?”
“我大哥说,这事儿交你去办,要做得干净!于是,我就开始设计这事儿,最后,我找到了黄昆仑,让他开车撞死了黄振山……”
“黄昆仑是如何让你给说服的?”
“给钱。那个黄昆仑跟我是发小,是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他女儿患有白血病,需要高额医疗费,我大哥的作风是,只要把事儿办漂亮了,钱不是问题。作案前,我给了黄昆仑十万元现金。案发后,我到银行用黄昆仑妻子的名字办了一个活期存折,往里面存了二十万元,派人给黄昆仑的妻子送去了。”
“周永川,我们警方现在完全可以认定,是你主谋指使黄昆仑谋杀了黄振山……”
“主谋?那主谋应该是我大哥周永海。咳,现在说这事儿又有什么意义,我大哥也让人谋杀了……这冤冤相报何时了哇……”
说到此处,周永川哽咽起来,也许是勾起了他对昔往旧事辛酸的回忆,他一边抽泣一边哭诉道:“拿我们周家兄妹四人来说,都是在五六十年代生人。我们小的时候,住的是泥瓦房,睡的是大土炕,那时候家里穷,我们哥几个睡在大土炕上,只盖一条露了棉絮的破棉被。一到冬天,北风呼啸,大雪封门,我们每人只穿一身破棉袄,腰间扎根草绳御寒。至于吃饭,那就更是饱一顿饥一顿的了,成天就是吃窝头、咸菜、喝棒子面儿粥……到了六零年,三年自然灾害开始,我们哥几个更是给饿得要死,个个营养不良,面黄肌瘦……那年头真是身无御寒衣,家无隔夜粮啊!到了六六年,‘文革’开始了,一到晚上,全村人就敲锣打鼓,上边说是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让我们跟在大人后面,跟迎圣旨似地去游行,迎接最新指示的发表……等我们长大点了,能拿铁锹干活挣工分了吧,还是一个穷字当家。干一天活儿,也就挣几分钱的工分……您说那叫什么年头!”
丁一川虽然对“文革”的事儿没有经历过,但他从父母和老警察的嘴里也听过一些故事,他学着当年老警察的口吻对周永川说:“你说的都是实情。我想若是当年你这么说,十有八九会有人说你够反动的!是吧?”
“是,那没错。那个年代谁敢说这样的话呀?现在好了,言论自由啦。你说这改革开放以后吧,挣钱的方式也多了,只要你肯动脑筋,只要你努力打拼,看准机遇,把握住市场规律,有相当一批人就先暴富起来了。有一些人富起来之后,就把追求财富当成他们奋斗的终极目标,钱是越挣越多,似乎在他们的脑海里,在他们的思维定位上,有了钱就有了一切。自然,在这些富人聚集财富的过程中,有的人竟然走向了犯罪,导致身败名裂,成了阶下囚……”周永川双眼茫然地看着丁一川,继续道:“我也一直在反思。我走到今天这一步田地,确实是醒悟太迟,悔之晚矣!我虽然是农民出身,但借着改革的东风,努力创业,已然有了一定的财富积累,但我还是心有不甘,我也想当大富豪,过那种逍遥快活的日子!我大哥也死了,我有些事,不能说不是受他的影响。事已至此,我对自己所做的恶行负责,我会认罪伏法的……”
周永川的这一段内心世界的独白,说得很有见地,他表述得很准确,很有逻辑性,很有思想性。尽管他是农民出身,但随着改革开放、城乡一体化的不断推进,可以说明,他的思想已然很实际、很务实了,但在一些具体问题上,还是出了轨……他的内心独白,发自肺腑,同样,也引起了在场的办案刑警的共鸣,他们没有想到:一个农民出身的谋杀者,竟然也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丁一川也陷入了深思。
在他多年侦办凶杀案的过程中,有相当一批案件都属于谋杀案,他也曾认真地对谋杀者进行过系统分析。在谋杀者中,其中有一部分人是属于智商过人的人,有的人学历很高,各种知识丰富,阅历丰富,特别对反侦查的各种手段,在谋杀实施前,是经过反复推算设计的。在谋杀过程中,可以说是做到了毫无破绽、天衣无缝!这样的谋杀者,并不是要把办案的侦破人员放在他的对立面,与之较量、寻求开心、寻找心灵刺激,主要就是让警方抓不到他们,达到逃避法律追究的目的!至于谋杀的性质和动机,丁一川大致罗列了以下几种带有普遍性的特征。
1.报复杀人。
2.图财害命。
3.情杀。情杀又可分为三种表现方式:一是恋人分手导致情杀;二是男女双方有第三者出现导致情杀;三是奸情杀人。
4.官场谋杀。
5.商海中商人间的谋杀。
6.黑道上的谋杀。
……
至于杏林山庄命案的性质,丁一川在调查伊始阶段,对这个问题的思路也不是十分清晰,在事实上也不可能清晰、明朗!
既然周永川已经交待了他谋杀黄振山的犯罪全过程,那就为下一步深入开展对杏林山庄命案的侦破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丁一川认为:周永川在杏林山庄命案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他的疑点正在逐渐上升!换句话说:周永川眼下根本就不可能被排除。
丁一川想到此处,他问了周永川几个问题。
“周永川,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此时的周永川刚刚交待完谋害黄振山的犯罪过程,心里也坦然了不少,他用一种放松的口吻说道:“什么问题?只要是与我有关、我知道的问题,保证做到如实回答……”
“据我们调查,黄振山被撞死后,《古城晚报》的女记者桑妮、黄振山的老婆范丽丽都先后接到过恐吓电话。另外,记者桑妮还曾被人尾随,她的车也被人用车撞过,这事儿是不是与你有关?”
“是,是我干的。因为那个姓桑的女记者眼挺毒的,她十有八九看出了黄振山被撞死幕后的一些问题。其实她的推断是正确的,我怕她再在报纸上对这事儿进行深度报道,就采取了恐吓手段。电话是我打的,我是在街头公用电话亭打的,撞她车这事也是我干的。”
“黄振山老婆接到的恐吓电话也是你打的了?”
“是。案发后,他老婆也不断找人查问,还派私人侦探调查,我怕她查出线索坏了事,于是我就打了恐吓电话。对了,说到这儿,我有一条极为重要的线索要向你们汇报——”
“你说吧……”
“黄振山的小舅子范思铭,他有重大嫌疑!”
“你具体说说怀疑他的理由?”
“黄振山死后,我听他们海龙房地产的人说,范思铭到处扬言,他姐夫是让古城新天地房地产有限公司的周永海谋害的,这事没完,这个账早晚要算!他要为他姐出这口恶气!”
“范思铭是从事什么职业的?”
“他是海龙房地产的副总……”
“这个人有什么特点?”
“这小子学历挺高,是个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博士。圈里人都说这小子是个干大事的人……听说他性格暴躁、倔强。”
“这样的人也会起杀机?”
“事实是这样的,黄振山人脉关系很广很厚,而范思铭则没有。黄振山死了以后,海龙房地产的业绩是一落千丈。据说,这几年,海龙房地产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新开工的项目,是坐吃山空,听说快倒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