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常常掠过母亲疲惫而又不停劳作的身影和父亲那憔悴的神情。在全家重复单调的生活中,唯有小妹能给全家带来一点儿亮色和喜悦。我并不太相信除生理以外的什么遗传基因,但的确又是父亲给予了我生命之外的某些东西。每个人也许都会有对世间表达生命的方式,比如劳作,比如艺术,或是其他。
父亲是从来不下地干活的。从学校回来,常常见到他伏在一张简陋的木桌上临帖作画的身影,这无疑给了我潜移默化的影响。那时不懂父亲的用意,只是每天不停地写、画,这是否就是父亲对自己生命的一种诠释呢?在那个不需要文化,更不需要艺术的年代,父亲却同当时的人们一样不愿让我整天拿着毛笔涂鸦,希望我有一个强壮的身体,为母亲、为家里承担些劳动。可我却和父亲一样身体瘦弱单薄。每天,父亲都会将写大字报剩下的小半瓶墨汁、几张纸与一支用秃了的羊毫毛笔带回家,我也会依旧照着父亲的那本已经换了几次封皮且发了黄的《耕香馆画剩》描摹不止。每次写毕去井边洗涮毛笔,瞅见浓浓的墨色在清澈的水中弥漫开来,变化出无数神奇的虚象,似山,似树,似云,感到生命也溶化在奇妙的水墨之中了。这或许是我最初对书画艺术的真正迷恋。
母亲从田间收工回来,便开始在灶边忙上忙下,灶烟熏得母亲不断咳嗽并不时用袖角擦抹眼泪。父亲喝令我去帮母亲烧火,正在专心临帖的我全然没有理会。突然,父亲过来夺去我手中的毛笔,将字帖撕碎。我愤怒之下冲出家门。一只无名的小鸟儿,离开了她久栖的那片树林,在鸣啼声中漫无目的地飞着。她能忘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吗?她能知道明天的路程在哪吗?她想飞越这些,飞越过生命以外的某处。
我被母亲寻找回来。桌子上静放着那本已粘补好的字帖。母亲眼含泪水,不知她是为找回了我而高兴还是为生活的辛酸而落泪。母亲对生命有着极强的韧性,对自己生命中的一切没有任何的炫鬻,有的只是繁重的田间耕作和繁杂的家务,也许这是其对生命的最好表达。母亲告诉我,昨晚父亲一夜未睡,深感愧疚,一页一页、一块一块地将字帖粘好,听到此我不禁扑在了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仿佛憋在自身生命中的许多委屈得到了第一次释放。
夏日的夜晚,乡村的人们都到房顶上乘凉。此时,母亲便会愉悦地讲起她童年生活在旧天津时的情景,这是全家人看到的母亲最开心的时候。由此,我与小妹就愈加向往着城市里的一切。在想象中,便会有一个极似小妹的小姑娘,在一个日出烟敛的清晨,披一身橘黄色的晨光,手中拿一块薄薄的油饼,边走边吃,两侧是高楼大厦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我总愿这样去认识母亲的童年。
如今,我真正生活在城市里,再也没有了乡村那一处静谧的小屋。在这喧闹着的都市里,天天应付着繁冗的人事。唯有能在自己的书画展和一册册的作品集里寻找并触摸我生命的律动。
当然,生活的回赠与收获是喜悦的,但也意味着开始的劳作与播撒,意味着一个新生命的开始。
在这黑白世界里,一本破旧发黄的字帖是那生命线上最初的孕育。不是吗?一个劳作不停的母亲,一个伏在简陋木桌前的修长身影,还有一只飞越着的小鸟儿,在不同的生命线上彼此依存着,和鸣着,自然也在传达着生命的气息。
(原载《当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