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要去送姥姥的那日清晨,我早早就坐于床边,服了紫暖丹和可以让人饱腹的奉宝丹,又换了衣裳。将头发尽数拢起,用发带紧紧绑定,披着雪裘便一步步走向洞外。
姥姥似乎也是早早就醒来,穿着整齐站在竹院院子口,梅开站在离她的不远处。
待我站定,对姥姥说:“可以出发了?”
姥姥没看我,面着梅开道:“梅开,你过来。”梅开走过来,恭谦有礼模样。
“我走后,你好好照顾君儿”姥姥看向我,梅开一怔,似没太明白姥姥话中离开的意思,却还是点头应下。
姥姥似还欲说些什么,又看到我面无表情地脸,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气道:“君儿,咱们走吧。”
我点头,从头至尾,未曾看上梅开一眼。
起灵台是定雪山最高的地方,也是定雪山最寒冷的地方,我从未去过。
姥姥与我并排走着,今日定雪山的上空终于放出一些晴来了,大雪初歇。我和姥姥没有交谈,一时之间我的耳朵只能听见脚踩在新雪的吱吱声和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竹院这么远,看到的却还是望不到头的冰宫雪殿,定雪山上的树都是极高大的,一眼望去只看得到笔直的粗壮树干。人在其间渺小的犹如一只蝼蚁,我仰着脑袋看得眼睛都累了。姥姥说,这些树都是定雪山上的守护者。它们是看着旧影珑从创立到现在,每个从这里前往起灵台的旧影珑主它们都见过。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视线里除了皑皑白雪再无其他。后背开始发汗,但露在外面的脸和手指却被冻得没了知觉。我手指冻得都握不起来,我哈了几口热气,便看见那热气仿佛在半空中被冻住了似得。
姥姥转头看我:“君儿,冷吗?”我摇头,姥姥看着我笑了。
我看到姥姥的腰有些佝偻,显出深深的老态来,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以前的姥姥就像一个顶着老人的脸却有着一个壮年的身子板般,总让我觉得她似乎不会有平常老人般那样的弱小。
我走在,送姥姥的最后一段路上。
从早上走到中午,天开始发沉,空中开始飘起细微的雪。我已经很累了,却还是希望这条路永远也不要有尽头,就让我和姥姥就这样走下去,哪怕再累,我也愿意。
当天空又挂起大风时,姥姥停了脚,我疑惑着望着她。
姥姥伸出手将我被风扬起的雪裘拢了拢,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君儿,就送到这里吧。”她像看着珍宝般深切地注视着我。
我呆住了,回过神来后,拼命摇头:“不,姥姥,幕君是要送你到起灵台上的。”说着又换了一种哀求的腔调道:“姥姥,你让我送你吧,让君儿再和你走走。”眼泪又流下来了,我这一生的眼泪仿佛都在这几天流完了。
姥姥动作轻柔地将我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君儿,再往上去的寒气,你是受不了的。再说路还长,你坚持不了多久。”
我紧紧地抓住姥姥的衣袖:“姥姥,君儿可以坚持的,就算最后受不了寒气也就是病一场,我懂医,我不怕的。姥姥,你不能这么残忍地对君儿,这是我最后的陪伴了,我若没有走到最后,我会一辈子都不安心的。”
“君儿,有什么可不安心的呢?只不过是一段路罢了,这几年你陪着我走过的路还少吗?起灵台上的寒气,你若没有内功护体必是要冻伤自己的,就算治好了也是要落下病根。这又何必?我们就算不眠不休,以这样的速度三天也走不到,你的身体根本就支撑不到那里。”姥姥的腰佝偻得更厉害了,但她还在苦口婆心地劝着我。
“姥姥,我不可能这一辈子不到起灵台去的,我要知道你在哪里,姥姥,我怕我以后找不到你了。”我捂着脸哭了起来,这一刻,我是如此恨那个给我下蛊的人。
姥姥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空:”君儿,我在定雪山上呆了太久了,我早就厌了。我想去找他,我不管他是娶了妻子还是有了孩子,我总归是要去找找他的,这辈子我为了国为了家放弃他,下辈子我就算放弃一切都要跟着他。”姥姥说着说着就笑了:“大不了我就勾着他离家出走!这辈子我要脸要名,下辈子我就什么都不要了。人啊,总是要体验不一样的生活。我过够了这种循规守矩的生活了,君儿,我要去过另一种生活了。”姥姥说这些话时,浑浊的眼睛似乎又变得闪亮了。
我怔怔地看着这样充满希望的姥姥,她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表情,身上爆发出勇往直前的力量。
“君儿,你无需来找我,我不会在的,你要自己成长起来,你的一生还很长,有太多变数,你只能靠自己,不能毫无保留地依靠别人。君儿,我们就到这里。”说罢,姥姥又拢了拢我身上的雪裘:“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
姥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艰难冲着姥姥微微一笑:“好的,姥姥。”我一直笑,就算嘴角不自觉下襒。
姥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朝着我陌生的地方去了。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一点一点地隐于倾天而下的大雪之中,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我连忙追上几步,直到那抹瘦小的身影再次映在我的眼里。
这是最后一眼,我对自己说。
此后,我便再也见不到了,哪怕只是一抹似有若无的背影。
我突然想起,我刚上山时,被困在紫竹林时,姥姥过来解救我,看到我的身上落满了紫竹落叶,身上湿一块干一块的好不狼狈,她便站在阵外哈哈大笑,心情极为愉悦。她的心情总是这般,能为一点点大的事就获得巨大的快乐,也为了一点点小事就极其狂暴生气,仿佛她的一生每件事对她来说都是大事,都是值得她放入全部的心绪,如此简单,毫无理由。
待我收回思绪时,姥姥的身影早已不见,我抬头看着天空,伸出冻僵的手去接那漫天雪花。看到那雪花落入我的手心,还未来的及融化便被大风一吹便失去了踪影。
姥姥啊,我终于失去你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我回到竹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我浑身都被冻得发僵,动作迟缓。
梅开听到动静出来,看到动作不自然的我,很是讶异。
我舌头不利索地赶在梅开前道:“我需要休息,在此其间,你不要过来打扰我。”说完,也不顾梅开的反应,直直走到姥姥的房间,推门进去,又从内把上了门。
但梅开到最后还是没有听我的,在某天早上极其暴力地将我的门给踹开了,将埋在被子里的我挖出来。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问他:“你又怎么了?是不是雪兽又看上你了,我早就说过,不要和雪兽走得太近不要和雪兽走得太近,毕竟雪兽也算是闻名定雪山的色兽了,你怎么就不听我的呢?好吧,你也找个兔子私奔去吧,不送。”说完,我就闭着眼睛欲又往被子里钻,可钻着钻着我感觉到面前一空,被子没了!我火大地睁开眼,便看到被子早已被梅开扒弄到了一旁去了,我不满地道:“你有完没完了!”
梅开一挑眉:“我们聊聊。”
我不甘不愿地坐起身来,嘴里嘟囔:“聊也没用,雪兽才不会放过你呢!”
梅开脸色一黑,伸手揉了揉眉间:“你的脑子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
我别过脸去,气嘟嘟得不再说话。
梅开在我床边坐下:“幕君,你···”
梅开说到一半就停了,仿佛在斟酌要怎么措辞方能让我好受些,我扫了他一眼,直直地躺到了床上。
“姥姥离开了。”我不带任何情绪地说着这句话。
梅开的脸上没有惊讶的表情,想来是姥姥离开之前的那句话让他知道了。
“你莫要难过,珑主定不会想看到你如此的。”梅开声音轻柔地对我说道,生怕大点声就会将我惹哭。
梅开果然还是不了解我啊,像我这种人,怎会因死亡而一直悲伤呢,我对生的痛苦了解太深,所以自是明白死亡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了。我只是难过,一别两宽,我再也见不到姥姥了。
梅开见我不搭话,以为我还在伤心,开口道:“你若想哭便哭出来吧。”
我没看他,眼睛直直地看着屋顶:“我现在没有在伤心,我只是在难过,我为何不早点出现在姥姥面前,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姥姥来找我,而不是我来找姥姥,让她平白受了这么些年的寂寞孤独。现在,她终于可以离开这座万里寂寥的定雪山了,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去找她一直心心念念的人了,我有什么好伤心的。”我转头看向梅开:“梅开,这不是死亡,这是解脱。”
梅开望着我,笑了。
“你能看得开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梅开道。
我垂眸微微一笑。转而又突然变脸,一脸狰狞:“我不是说了吗,叫你不要来打扰我了!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瞧,还把这门给踹了,你知不知道,这定雪山上可没有木匠。”
梅开低低地笑开了:“所以呢?没有木匠。我倒是可以稍微委屈点,以身给你当门给你遮风挡雨罢。”
我嫌弃地朝他翻了个白眼:“你不怕半夜被我这张脸吓到,我还怕自己半夜醒来被你这身白衫吓着。”我边说着边往被子的方向爬:“罢罢罢,你且去紫竹林去伐些竹子来吧,赔我一扇门,我也就不和你计较了。”
就在我即将伸手触到被子时,那被子又被人抱走了,我抬头怒目注视抱着我的被子的梅开。
梅开有些好笑地看着我道:“你已经睡了五日了,还要睡下去吗?可是真要在这床上生根了?”
我的怒目立即变成惊讶:“什么?我已经睡了这么久?梅开你是不是在骗我?我怎么感觉自己也就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呢?”
梅开将被子放在离我最远的地方,有些无语地对我说:“是是是,是我在骗你,那你可要起床随小的去伐竹制门,再去雪兽那洗洗,吃点好的?”
我煞有其事地躺在床上认真地想了想,一个鲤鱼翻身便起来了,转头对梅开笑得灿烂:“准了!小的们快伺候大人起床洗漱。”
梅开摇摇头,取来衣架上的衣服放在我的床头:“我先出去了,你穿好了就来我屋里找我便是。”
我随意地摆摆手,示意知道了。梅开斜睨了我一眼,转身便走了出去。
我正准备褪衣服,却感觉到有风直往我身上吹,我一看,气乐了。
这门就这么大破着,我换狗屁衣服啊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