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寿三年，我终于二十了，在山下算得上是老姑娘了。梅开比我年少两岁，可是却总总看着比我知事懂礼多了。用姥姥的话来说，就是：君儿这孩子啊，只知道玩儿，光长年纪就是不长脑子！这可如何是好。
定雪山上的日子过得忽快忽慢的。
自去年大雪日过后，姥姥的身子愈发一日不如一日了，有时明明上一秒她还躺在兽毛铺垫的大座上，看我指尖玩转那些药丸、瓶瓶罐罐，时不时地冲我吼上两句，下一秒便就沉沉睡去。短五六日能醒，长则须得半月之久方能转醒。我知道，姥姥的大限之日就要到了，我突然觉得心里害怕，却不表于言行。只每次姥姥在我面前突然没了声响时，我都会强忍住自己心中的担心害怕，去探她的鼻息。只有感受到那虚弱的存在，方才能放下心去，心里的难过和不舍也只有这个时候能由着它肆意疯长，姥姥对我有多重要呢？这个问题我从来不敢去想，我害怕自己一想，就没了活着的支撑。
傍晚时分，大雪下得如撕扯了的棉似得，我心中莫名乱得很，手里捧着书却总也看不下去，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于是便放下书，撑着青竹伞，又披了雪裘，就往姥姥的竹居去了。
一入竹院，便看见梅开住的东屋烛火闪闪。
梅开在山上两年不食烟火，竟是变得更加钟灵毓秀，出尘似仙了。我不再似刚开始那般，动不动就被他迷得脸红心跳，他的性格倒是收敛了许多，也不那般总找我不痛快了，更多的时候还是安安静静地听我道东道西的说个没完。可是这样的梅开让我觉得不可捉摸，尽管每次我做了什么坏事，他还是一如从前那般替我遮掩善后。
有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到底是梅开心思变深了，还是我变得多疑了。毕竟姥姥的身体让我近来一段日子极是担心，我不得不什么都要多想一些。
我微微叹了口气，进了屋檐下，将青竹伞收了，抖去上面的落雪，竖靠在门边。轻抿了嘴，便推门进去了。
屋里很黑，我摸到火折子，点灯。姥姥夜里不爱点灯，她说只有灯灭了，有些人才肯来见她。可我不同，我是极怕黑的，哪怕睡着了，也须得亮着灯的。所以在珑洞里，三洞相连，外洞存书，中洞住人，里洞便置放着我自己的杂七杂八的事物还有一些姥姥以前住那时留下的东西，另有一盏长年不灭的琉璃灯。
而我住的中洞，四角皆置放着昼南夜明珠，所以，洞内无论白天黑夜都是亮堂堂的。
记得刚上山的时候，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如何也不肯离了姥姥，于是姥姥只好陪着我睡在洞里。直到有次从梦中惊醒，看见姥姥睡得极不安稳，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便吵醒了她，我才知道姥姥不习惯洞内的亮。自那以后我便开始独睡，只有偶尔做恶梦时，方才抱着小胳膊小腿滚去了现在梅开住的东屋。
姥姥昏睡的这些日子，一直没点灯。有时偶尔想到，那个疼我爱我的老人，正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会在某个我不知道的时间醒来，甚至逝去，心头便阵阵发疼。
我无可奈何，作为旧影珑的珑主，姥姥比世人多活了几百年，这已经是极限了，谁也救不了她。这种死亡是自然轮回，我知道，旧影珑的珑主们已经少了许多世人要经历的老去、病死，这种离去毫无痛苦，该满足了。我只是希望在这凝滞般的黑暗中，姥姥心心念念，宁舍了年轻不老也要陪着白首的人，能陪着她，即使知道这是虚幻。
灯一亮，我便将这千般思绪都收起来。我解下雪裘，放到衣架上。几步走到姥姥的床边，看到姥姥紧闭双眼躺在床上，仿若亡人。
姥姥的脸上皱纹细布，脸色灰白。我端来温茶，又抽了一方干净柔软的手帕，沾着水，一遍一遍的润湿她有些干裂的唇。姥姥太老，我是没见过她变老的过程，只觉得第一次见她时，她便已经老得让我分不清楚是男是女了，而四五年过去了，她仿佛也没什么大变化，我曾想是不是老到了一定程度就不会再老下去了。我也曾想，如果不会再老下去，姥姥是不是就不会老死了。
我承认，我在自欺欺人。
拭着拭着，我顿时无力，坐到了地上。那只小小的茶杯犹如千万斤重，我竟再也端不住了，只能任由它跌落地上，破碎。
我趴在姥姥的床边，呜咽地哭了。
有人在门外轻敲门，之后梅开有些担忧的声音便传来了：“幕君？”
我胡乱擦了眼泪，几次吞咽，终于咽下了喉间的痛意
“梅开，我想一个人陪陪姥姥。”
屋外的梅开几经踌躇，终于离开了。
我咬着唇，眼泪不住地流。
我这条命是姥姥给的，如不是姥姥，我早就死了。在我活了这么些年，也就只有姥姥将我放在心上，事事为我，不为图谋。
记得，我被银卿一剑穿心后，以为自己终于要死了，虽然心有不甘，但又能如何呢？身旁站了那么多人，有我自以为该是亲近的亲人，也有我以为可以以诚相待的下人，亦有许多我以为正直的江湖人士，可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他们皆站得笔直，冷眼旁观着。
没有姥姥的幕君，是一个人人厌恶的女子。
我还记得姥姥，身着粗布，老得如若一只千年鬼怪，可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我迷糊地看着她，听到她自语嘟囔：“怎么我的徒儿这般没出息？莫不是我预测错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的话，我听后便没了意识了。
我在五岁时便被人种了蛊，那蛊名为：“控梦。”
顾名思义，控蛊人可以通过控制蛊进而控制被种了蛊的人。被控者，对于控主毫无抵抗力，每次被控便会失去意识，任人摆布。中蛊者，易躁易怒，故被控者往往是死于自伤。
这蛊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十三梦。”
传说，是南疆的一位蛊女制出来的。蛊女的妹妹爱上了一个外地男子，毅然随着男子出了南疆之地。蛊女看到男子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会对妹妹好，便也没有反对。
却没想到，人心易变。待蛊女再次见到妹妹时，妹妹已惨死。那男子已又娶了十三个妻妾，过得好不快活。于是蛊女以
自身精血养蛊，种到男子身上，控制着男子每和自己的一个妻妾做了房事后，便亲手将那妻妾杀死。如此十三日后，男子自己也死在了那温柔乡中。
此蛊有解却似无解。姥姥说，若要彻底解了这蛊，需得和种蛊者“换血。”此法甚是凶险，一着不慎，便是回天无力了。“换血”倒不如说是换命了。控蛊者，一旦将血换到了被控者的身上，自己便会受到蛊的反噬，药石无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