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澍是一个自称活在17世纪的人,只是一不小心穿越到了当下。而他设计的中国美院象山校区,则好像是下一个世纪的作品。正如30年前有人说朦胧诗看不懂,诗人答复说我是给下个世纪的人看的。但王澍的象山校区,你看那一片山山水水,那田园和房子,你再要说看不懂,那就无话可说了。我说的下一个世纪,是想说这样的建筑也许是能流传下去的,因为山水是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
可能没有人比我对象山美院更可以指手画脚了,因为我从16岁到30岁在那里生活了15年。直到美院要拆我家的房子,我们也没有作任何的抵抗和讨价还价,因为有好长时间,我不喜欢那个地方。真的,好多人不知道那地方的前世:最早我家的左边是象山疗养院,治肺病的;我家的右面是望江山疗养院,是治肝炎的。要是搁在今天,如果这两院选址于某地,那某地的民众是很可能要上街散步的,但在当年,我们都像一块砖头那么老实,摔在比砖更硬的地方就碎了;我们也像一颗田里的草那么温顺,不管东风西风,来了就伏倒……而从少年到青年的那十几年间,我就在象山这个地方写诗做梦,后来治肺病的医院变作了卫生学校,上面还有一个果园,我就幻想山上有苹果滚下来一直滚到我床上。右手边的望江山疗养院则成了老干部疗养院,包括北京的不少知名作家都在那里休养写作,像作家袁鹰还写过望江山的随笔,一个我并不看好的地方,在他笔下竟然美轮美奂了。
我之所以说这一切,无非是想说明,在美院来到象山之前,象山就是一个小村子,秋天的时候到处能闻到烧稻草的气息。也许如果不是王澍设计中国美院象山校区,我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话了,当我第一次回乡“省亲”到那里时,我总有一点恍惚,然后有点怀疑,这真的是美院,这真的是我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吗?好在没有到乡音无改鬓毛衰的年纪才回来,再仔细看看,山还是以前的山,一条小河也还在,谁家的房子还没有拆掉,甚至对着女儿指指点点,“这就是老爸以前住的地方,以后你要给我挂故居的牌子呵……”有报道说,学校有老师提出在象山美院里容易迷路,也有老师提出教室的窗太高了,光线不够,王澍颇为机锋地说——“你看外面的走廊很开阔,你可以去走廊上上课。还有小院子一样的地方,是半室外的,也完全可以在那里上课。屋顶可以走上去,可以摆凳子,因此也可以上课。房子边有棵大树,树边很细心地经营出一小块地方,你完全可以像佛陀一样在那棵树下上课”。
然而这是一个产生不了佛陀的时代,但佛陀一样的思想,抑或一些灵感碎片,可能会像风吹树叶满地都是。
一个让人欣慰的消息是,2012年2月王澍得了个建筑界的国际大奖——普里兹克建筑奖,他是第一个获此殊荣的中国公民,据说也是亚洲第一个。有人把这比作是建筑界的诺贝尔奖,而王澍比莫言得奖的时间还早呢。也许获奖并不说明什么,只说明一种努力获得了回报。
我对王澍的好感来自于很早时候无意看到的一档电视节目,讲他在家里、在苏州、在象山的一些设计。这个老兄说自己就是一个长在17世纪的人,是一不小心长在今天的,他强调自己骨子里是传统文人,所以你到象山一看,特别是深入进去看了之后,你才知道“古代”也可以在今天存在下去并被创造出来。
杭州南山路的美院,包括更早时候孤山一侧的旧址,那都是得了西湖的恩赐和养分,真的,创意就是做梦,艺术家就是靠梦活着的,而西湖,包括西溪,这种氛围里的一切,是特别容易造梦的。黄公望画出的只能是《富春山居图》,不可能是泰山山居图,如果有,那就不是现在这个调调了。比如白居易和苏东坡,他们写西湖的诗,我们今天读起来还是觉得好,但如果那是写他们家的水池,那我们就觉得夸张了。如张岱写西湖的雪,我们几乎每年都能看到一次,这也就让我们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古人和我们,靠什么来一以贯之呢?在杭州就是靠这个西湖,靠天地之间的那一种气。王澍的可贵,在于把这一种气,这一种中国式的美,又以一种开放的精神,全都放在象山美院这个作品中了。
反过来说,是象山给了王澍设计的灵感,正如富春山水给了黄公望以灵感。
比如他用的旧材料,据说是用了330万片旧砖瓦,这些砖瓦就是在建筑工地上,在“拆”的现场收来的,节约和重复使用且不说了,这就跟传统也悄悄接上了轨。事实上在转塘一带,20世纪70年代的时候,村村(当时叫大队)都有砖瓦厂,取自土地,再还给土地。我记得当时象山就有一个砖瓦厂,有一位作家朋友当年就是象山疗养院的医生,他说他曾用3元5元的价钱淘到过不少宝贝,因为象山上曾有过一个宰相墓的,胡雪岩的墓也在附近,那些当年淘得的宝贝今天已经升值了千倍万倍了。
我倒不是要大家去象山附近淘宝,我是想让人能多了解那块土地上的风土人情,因为美院一开始落户这里,也是不被看好的,特别是老师们,觉得这地方太远,但是现在呢,空间距离没有改变,但心理距离已经在悄悄改变了。老百姓一开始觉得艺术又不可能改变田里庄稼的长势,也不会对鱼塘的鱼产生影响,不仅没什么作用,还挺奇怪。但现在都觉得艺术怪一点不奇怪,就像学艺术的男生会扎一个马尾,有一天不留长发还以为是要削发明志呢。
王澍的象山,也不只是在纸上设计出来,更是他自己亲手做出来的,这跟他的教学理念又是相符的。他认为读建筑设计的学生,其培养目标就是哲匠,既有哲学家的头脑,又有工匠的本事。所以做美院的那段时间里,王澍跑工地特别多些,常和工匠们交流,工匠们觉得他没有架子。王澍出生在新疆,1988年东南大学硕士毕业后决定去新疆,但因为广州美院已经向他发出了邀请,他准备再去看看,顺道路过浙江美院。和美院的老师整整畅谈一天一夜后,他被这里的气氛打动,就决定留在浙江美院,来了后才知当时没有正式教师编制,只能去当时美院的装修公司,设计施工样样亲自做,几乎像个包工头,所以王澍的动手能力、现场调控能力都是那时训练出来的,所以他不仅能坐而论道,还可以甩开膀子自己上。现在想想,这个还真管用,就中国的现象而论,有太多太多的纸上论道了,现在的家庭和社会又没有那么多动手的氛围,除了动电脑和手机键盘,所以王澍之哲匠理论就是一种努力的方向。
我对象山美院的好感,当然也是复杂的。而今,我在那里看到了很舒服的田野、小河以及不高的山坡,这些都成了学校的一个部分,这在全中国可能是独一无二的。你站在田野中,你不会想到这是在学校里。这些年很多年轻人都把校园当作玩的乐园,连婚纱照都在校园里拍。还有孩子写作文,写美院边上的春天,写在那里放风筝,这就是生活和艺术最好的互动。
几年前,象山美院作为主场景之一,被摄入一部叫《80后》的电影,这个电影的情节并不容易让人记住,但它的场景和那些高中生跳交谊舞的镜头我现在还想得起来,这或许是一个极小的传播事件,但在转塘居民看来,象山已经成了绕不过去的谈资之一。
而我本人,也留了一个小尾巴在那里,因为一墙之隔,我还有一幢60平方米的房子留在那里,我不卖,准备去养老打篮球,因为窗口正好对着美院的篮球场。
而要说美院对转塘、对之江一带的带动,那是可以写入某一级的政府工作报告的。美术中学杭七中在它旁边。还有音乐学院,听说还有剧场什么的,而周边的创意园区也是风生水起,这一切跟王澍无关,但又都有关。
在今天,作为中国美院建筑艺术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的王澍,仍然是个有争议的人,比如他钱塘江边的那一幢叫钱江时代的垂直院宅,仍是见仁见智,这反而是好事。不要一旦成为殿堂级人物就什么都不能议论和批评了。也有人批评他的建筑只讲个人风格而不讲人的感受和舒适度,不讲建筑的实用功能……我想,有批评总是好事,正如他也批评梁思成只注重皇城建筑而不注重中国的民间建筑。在杭州,王澍还主持了中山路步行街的改建,他的观点很明确,这不单单是保护古建筑,而是要呈现市井生活的痕迹,这一点我觉得可能是称得上人人叫好的一项工程。因为前有丽江的成功经验,然后就是无限制地拷贝,然后商业被无限地放大,但是在中山路(现在也叫南宋御街)还是最大限度地呈现了一种生活的形态,也就是说它仍然有着原生的或者叫野生的力量,而不是像盆景一样的摆设。而据说在把南山路美院礼堂改造成展览馆时,王澍也是这个思路,即最大可能地保留原貌,如果它是20世纪60年代的,那就让它永远成为60年代,而不是涂成非常鲜亮的60年代。而王澍所说的17世纪,我想是大概也是一种泛指,明末清初,关外打进来的清兵,他们的领袖后来竟然都“附庸风雅”,且风雅得很有水平,更不用提南宋的国力以及那个创造“瘦金体”的皇帝了。而在杭州在江南,就是李渔、张岱、袁枚等文人墨客最为惬意的时代,他们所创造的文字和艺术,一定还在杭州的气场里飘荡着的,只不过被这个叫王澍的西北男儿一把抓住又给缓缓地解放了出来,而象山,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点,很可能就是楷书中的一个点,一句话中的逗号。它的墨韵,它的意趣,那是要放到整体的山山水水,放到天地之间去考量的,而不只是几幢房子。因为事实上,象山美院也就像一件未完成的作品。2013年7月23日,我去看了王澍设计的“水岸山居”,此前有媒体报道说这个建筑的亮点是夯土建筑,这是一次古老却全新的实践,因为现在的房子全是混凝土材料建造而成的,王澍认为长此以往中国自己的东西没有了,几千年的传统被简单而粗暴地割裂了。水岸山居实际上是美院的一个专家楼,带有宾馆会务的功能,徜徉在水岩山居里,我的感觉好像也是一种穿越,尤其是四周竹子装饰的风格,令人耳目一新,感觉一会儿在中国,一会儿到了日本,这有着一种不可言说之美。所以当有人跟我说这是宾馆时,我会提醒人家:请注意,这是王澍在象山美院的作品。而且这里的每个“景”都是有出处的,是从千万年前的太湖石的形态中借鉴移植而来的。这是创造这是创新,但仍是植根于我们的传统文化的,只不过将这种传统文化的格局大大地开放了。开放,是的,水岸山居就是一个开放的空间。
而且当水岸山居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时,我们也会很自然地跟王澍此前的作品相比较,这可以看出其中的一种传承和发展,但无论怎么样描述和概括,这都是王澍代表性的作品,既中国又西化,既传统又当代,既执着又有微调——这就是王澍。
2013年4月19日,王澍入选了《时代》周刊的年度百位影响力人物榜,在说明入选理由时,《时代》周刊这样说:“在一个世纪的老建筑可以在短短几天内消失的时代,王澍的成功证明了中国建筑没有抛弃它的过去。”是啊,只有不抛弃过去,不抛弃我们的天和地,我们的山和水,那么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建筑物,才可能有生命力,才可能为天地所容,并与草木乃至山川河流共存。
对了,王澍的澍,好多人还是读不出这个音来,所以女演员陈澍一度改名叫陈数了,但我觉得王澍是不会改也永远不可能改的,因为澍这个字,它篆书的构造,再看看它的意思——雨润万物名曰澍。由此说来,王澍活在17世纪,是个古代文人,平常喜欢写写书法,这便也都是顺理成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