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我是比较偏科的,偏重文科,还因此受到了教训。高中时我们那个书社经常丢东西——就一个20多个人的书社,那时候都是穷学生,东西也没有什么贵重的,就是墨水,钢笔,邮票,信封等。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因为我是最穷的学生,而且家庭背景又最糟糕,所以当时他找不出贼来,就天天动员我承认,说坦白了就让你毕业,你不坦白就过不了这一关。我听了,以为是个便宜,因为我的数理化经常不及格,很难毕业。我就说好好好,我承认。谁知道过了一个星期,全校召开1000多人的大会,宣布我是反动学生和盗窃学生,因为偷盗把我开除了。1954年我被开除了,学校还非常残酷,把我母亲从街道叫到学校的办公室。母亲见了我的第一句话就说,我相信这绝对不是你做的。
杨帆:知子莫如母。
张贤亮:是啊。
杨帆:就这样,您结束了学校生活。
1954年,被学校开除后的张贤亮响应国家号召,和母亲一起移居到了现在的宁夏贺兰县。在西北广袤的黄土地上,张贤亮用写诗来表达他激动兴奋的心情,就在他展开双臂迎接西部新生活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长达22年的劳改生活就要开始了……
张贤亮:大概种了8个月时间的田,我就开始发表诗——我在中学的时候就发表诗,也就是15岁左右吧。1956年,我在中国的西北诗坛上,已经小有名气了。谁知道1957年,我的一首诗闯了祸,就是《大风歌》。
杨帆:当时的《大风歌》表现的是什么样的情怀?
张贤亮:其实《大风歌》是很热情的,是讴歌一个新的时代,******在宣传工作会议上也讲话了。那个时候就是提倡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我是表现一种对新时代的欢迎,对个性解放的追求。谁料想两个月以后风云突变。
杨帆:刚一发表的时候,可能还被众多人追捧和认同。
张贤亮:对。1957年9月份的《人民日报》上面有一篇批判《大风歌》的文章。《人民日报》当时的影响非常大,《人民日报》一点名,那我就是铁定的****分子了。
杨帆:哦,这您就真出名了。
张贤亮:从小有名气变成大有名气,可劳动改造也在等着我了。
漫长而难挨的劳改生活里,一本《资本论》点燃了张贤亮的生命之光。
一个人的青春与生命的奇迹
作品里边,写实的成分有多少?
——杨帆
凡是美的东西,都是我艺术加工的。
——张贤亮
杨帆:我前些日子读了您写的一些东西,我觉得非常沉重。
张贤亮:实际上我们就是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历史包袱,而且我们又不愿意把这个历史包袱打开,永远背在身上,到现在来进行改革开放,这是我们最要命的一个负担。
杨帆:那您觉得打开的意义有多大呢?
张贤亮:我觉得打开就是释放,打开可以让人们认识到,我们这一辈人曾经经历过什么样的命运波折,这样才能够知道今天改革开放的重要性,才能够知道今天改革开放的正确性。正是因为我们不愿意打开这个包袱,所以有很多人认为现在的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是改革开放造成的。
杨帆:在那种苦难的日子里边,您当时都想了什么,都做了什么?
张贤亮:我前后劳改了22年,中间刑满释放,运动来了又把我关进去。除了正常去劳作以外,在里面我还接触到了马克思的《资本论》。后来的西方文学评论家把我称为中国的米兰·昆德拉。米兰·昆德拉是一个**********者,因此我说不对,不是这样的。因为我们当时的****分子在那样声势浩大的反右运动当中,并没有认为自己是对的,我几乎都认为自己的的确确错了,要去改正错误了。但是后来我接触到马克思的《资本论》,觉得不对了,我知道了社会的发展是一个自然的流程。
杨帆:在那个情形下您怎么接触到《资本论》的呢?
张贤亮:因为在里面有一个大学教授死了,《资本论》是他留给我,别的书是不允许读的。但是我们的班长,就是我们的劳改队长,一看到马克思,他就说很好,这就让读了。我一接触到马克思我就知道,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社会的发展是有序的,不可能超越的。而我们那时候的很多政策是超越了社会发展规律的。读了《资本论》以后,我就发现不是我错了,是当时的政策错了。我又在想“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问题。这两个东西,一个东方的文化,一个西方的科学,支持我活过了那22年。
杨帆:22年!一个人的青春。
张贤亮:那当然,我从21岁进去,43岁出来。
杨帆:后来谢晋的《牧马人》里面的许灵均,就是您的一个化身,说当时您还想自杀?
张贤亮:老实说,我从来没有产生过自杀的念头,那属于艺术加工。
杨帆:我听说您曾被拉到停尸房,然后又缓过来了,是吗?
张贤亮:对,还不止我一个。当时没有任何想法,人在饿肚子的时候,不可能还在那儿探索真理,还要进行哲学的总结,不可能的。当时就饿得昏倒了、休克了,别人就以为死了,其实是休克了,所以叫假死。
杨帆:于是就给送到停尸房了。很是万幸啊,没多长时间就缓过来了,还自己走出来了。
张贤亮:是爬到门口。第二天有人来收尸,他推门推不开,就把门板撬下来,发现这个家伙昨天撂到那个地方的,今天怎么跑到门口了,是不是还有点气儿啊。一摸我还有气儿,说这个还活着,就拉到医院去了。我们的医院也没有什么药,就是不让你劳动,天天给你喂点水,熬点儿稀粥、米汤。
对于过往的岁月,张贤亮一再表示那份苦难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正是这份苦难幻化成了他日后的一部部文学作品。就是这个本该被苦难折磨得粗糙、麻木的人,却在他的自传体小说《绿化树》、《灵与肉》、《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呈现了最为细腻的人性和最为热烈的情与爱。
杨帆:我看到过您的一些作品,有一些疑问,我想这也是读者的疑惑——作品里边,写实的成分有多少?
张贤亮:凡是美的东西,都是我艺术加工的。比如说《牧马人》,许灵均遇到了李秀芝,这不是很美的一段爱情嘛,这是艺术加工的。《绿化树》里面,张允明遇到了马英花,后来马英花又给他馒头,馒头上面还有马英花的指纹。这都是美好的东西,全部都经过了艺术加工。就是您看到的我作品里面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我想象的。
杨帆:凡是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都是虚构的?
张贤亮:凡是风花雪月的部分全是我添加的。这里面只有一本书是比较写实的,就是《我的菩提树》。那里面没有爱情。
杨帆:您这22年真的没有情感生活?
张贤亮:没有。22年我连只母猪都看不见,我怎么能看见一个女人,跟谁谈恋爱去。
今天,来西部影城的游人络绎不绝,然而这却是源于当年劳改中张贤亮的一次不经意的发现:断壁残垣,破败不堪的两座兵营废墟。
深入生活、这样生活
城堡的城墙一下子从土里面高高耸起,特别伟岸,好像是黄土地里面自己生出来的一个庞然大物,我很震撼。
——张贤亮
杨帆:大家这么喜爱的一个作家,转而做这样一个影城,这叫弃文从商,很多人都不解。
张贤亮:这是很凑巧的,因为这个镇北堡就是我发现的。我1962年春天到这儿来赶集,发现这个地方一片荒原,只立着这样一个古堡。我们现在的所在地,这个城墙,一下子从土里面高高耸起,因为当时周围不像现在有被我带动起来的这么多的饭馆餐厅,当时什么都没有,连棵树都没有,所以这个城墙显得特别伟岸,好像是黄土地里面自己生出来的一个庞然大物,我很震撼。于是我写了小说《绿化树》,把它叫“镇南堡”。最早是张军昭带着张艺谋这批摄影队来拍《一个和八个》,我就把他们带到镇北堡。那时候张艺谋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摄影师。
杨帆: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张贤亮:后来我的小说出来了以后,谢晋就要拍我的《灵与肉》,就是《牧马人》。我又把谢晋带到这来。后来吴天明又要来拍我的《绿化树》,我又把他带到这来,虽然没拍成《绿化树》,但是吴天明是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厂长,他就跑去宣传了,说你们要拍片,张贤亮介绍了一个镇北堡,那个地方很绝。艺术家们都有同样的眼光,包括张艺谋。小平同志的“南方谈话”,一下就掀起了一个全民经商的热潮,各个党政机关、群众团体都办第三产业。那个时候我是宁夏文联主席,已经当了很多年了,我就想着要深入生活,咱们也就在这里办一个西部影城。贷款是需要抵押的,拿什么抵押呢?最后还是银行的人提醒了我,他说,张主席,你看你的作品翻译成那么多外国文字,外国人给你的版税就可以抵押。我说行。
杨帆:您的作品最早走向国外,拿到国外版税的是哪本书?(张贤亮:《绿化树》。)您那时能有多少版税呢?
张贤亮:我不是现在才成为中国作家中的首富,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了。因为我的作品那个时候已经有20多种外文译本,我也有不少外汇存款了。我拿出来一下就抵押了50万人民币。
杨帆:拿自己的钱做了质押。
张贤亮:对。但是这个时候,还算是文联的产业,等于文联拿我的质押品去质押这个贷款。可是马上到了1994年,当时颁布的一号文件里面规定党政机关群众团体和他所办的第三产业脱钩。政策又变了,就是党政机关群众团体的负责人不能够兼任企业的负责人,我是宁夏文联主席,我又是党组副书记,可是不行,非要叫我兼任不可呀。我们专门向宁夏回族自治区组织部又打了个报告。因为我不兼任,就没人去承担这笔债务了,对不对。这样我一不小心成了资本家。
西部影城不是“影视城”
这个影城是什么意思?
就是中国古代北方小城镇的投影或者是中国古代北方小城镇的缩影。
——张贤亮
张贤亮:我是在1993年开始修建镇北堡西部影城的。90年代初,美国大片就进入中国市场了。头一个进入的美国大片是斯皮尔伯格的《侏罗纪公园》,我发现没有一个影视城能够承担拍摄《侏罗纪公园》的背景功能,那是怎么做的呢?原来是用电脑。我就想如果我花了几千万甚至上亿打造一个影视城,能不能够收回成本。我了解到当时用电脑制作画面是非常昂贵的,按秒计算,每秒要几十万美元,大制作里面的大部资金是花在电脑制作上了。如果将来它不是按秒计算,而是按分计算,甚至按小时计算,哪一个傻瓜导演还会带着几百人的队伍到影视城去现场取景呢?不会了。所以影视城,当时我就知道它没有前途,它顶多只有十几年的功能,当然现在离我所想象的还慢了一点。
杨帆:那怎么能和影视公司对接呢?
张贤亮:当然我想建也没钱,当时我只有50万加上四处凑来的29万现金,79万块钱。我根本不建景,而是利用电影、电视,在这儿搭景。
杨帆:您用什么招法吸引摄影队伍过来拍片的?
张贤亮:我的第一个任务是修厕所。我1993年修的厕所就比故宫、颐和园、八达岭长城的那些厕所都要好。为什么?我知道服务从厕所开始。那时候,很多旅游景点全是蹲坑儿,我已经是水冲厕所,这一点还上了《中华英才》杂志。
然后我会把剧组留下来的景当材料,全部用明清的石料或木料照着它复制,让它固化。因为电影电视的美工师设计的景观不是乱设计的,他也是花了很大的心血。我要恢复当时的各种场景,商店、摊铺、作坊等。
杨帆:形式是仿造的,所有的材料都是您从民间或摄制组搜集来的。
张贤亮:这样子的话游客到这儿,是一种体验性的旅游,现在拍了有将近100部了。
杨帆:刚才您说影视城没有前途,那什么有前途?
张贤亮:杨帆,你就个人的经历来说,你这一生当中什么东西最珍贵?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已经消失的东西,或正在消失的东西,这就是岁月。那个时候我就在收集逐渐要消失的东西,或正在消失的东西。我们国家正在进行的大规模改造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一个是城市化,一个是建设新农村。别人扬弃的,不要的东西我全部拿来。我把颐和园的东西都收过来,因为他们把那个石柱子挡猪圈门,压在地下就当踏脚石那么走着。
杨帆:那您这是正儿八经地做收藏了。
张贤亮:我收家具的时候,那个家具是当旧家具卖的,全是王府的东西,现在一个柜子要值1000万。在90年代的时候花几千块钱就能买到,还是很有眼光的吧。
杨帆:那您现在的资产得益于这些收藏,还是说有其他的什么?
张贤亮:对,得益于这些收藏。得益于前瞻性,我早走一步。今天我们来做这个节目,当然我们的观众也还想听一听我的成功经验。我就是要告诉观众,非常遗憾,我的经验是不可复制的,因为时机已经过去了,当然这种精神还是可以学习的。
杨帆:您作为企业的董事长,现阶段您在经营这个影城的过程中,您的前瞻性应该怎么样表达?
张贤亮:我现在不便公布,这也属于商业秘密。但是我基本上要把它打造成一个中国古代北方的小城镇,所以我们对外从来不叫镇北堡西部影视城。影视城甚至叫电影城这都是我们宁夏老百姓的称呼。它应该是中国古代北方小城镇的缩影。这个企业的经营,它的效益来自于旅游,而不是来自于影视拍摄,影视拍摄剧组到我这儿,我是倒贴钱的。
正心诚意
这种与众不同,是文人的一种良心,还是说一定要打造成一个别致的文人?
——杨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