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关于王八行的传闻是有的,不过仅是只言半爪。传说他当年一人独上昆仑雪山,为了一个素不相识妻子中了铁火砂毒的人而去敲下了昆仑雪山之上万年不化不融的川冰,原因只是他看不惯下毒的人害人妻女的卑劣行径。可后来一位富甲一方的商人欲求寒冰为青石秋樱池的底部,开价千金,那王八行也没同意。
我觉得一定是那昆仑山实在是凶险万分,否则以王八行那小子的秉性岂有不去任那千两黄金白白不得之理。
跟着他一方纯黑的淄衣就像是要融进这无月乏星的夜里。轻盈得像是阳光下的黑翅蝶或者是水间的一尾游鱼。穿行在高低错落起伏的松林之间,脚下是松软的松针,空气间是白日里松脂逸散在半空的香气。沙路净而无泥。偶尔在半空出现一两星的磷火,闪烁在林间枝后,就像是伏藏在其间的,如是野兽的眼睛。
王八行也不说话,就只是一味地往前行进,就像是紧跟在他身后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恶鬼。明明他使的轻功就是那么简简单单的八步赶蝉,可就是一路上都没换口气,就能把我甩下那么一大步,然后又在前面一点的地方稳住身形来等我。
令我每次在好不容易才赶上了他之后,背上负着半死不活的书清秋,然后愤愤地把那柄不轻不重的残影剑往地上一插,再借助残影入土时的一阵反弹力跟上去。终于,王八行看不惯我这般对待好歹好有那么一些名头的残影剑,于是提议让他负着书清秋,我只拿着那么一柄轻巧的残影剑跟在后面蹦哒,可饶是如此,他还是能不疾不徐地甩我差不多三步的距离,让我觉得自己一身轻功是不是都学到狗身上去了。
一路无话,耳间所能听到的只有呼啸的风声,松林间的夜枭鸣啼声,以及想象中的,磷火在空气间一点一点燃烧的声音。
终于,转过一个角度比较大的山角,眼前景物豁然开朗——极空阔的林地往中间凹陷下去,林子都是整齐的短松,细小而矮篷,像是没栽多久的样子。就算是没有月亮,这里的光线也远比刚才在松林里乱转时要明亮清朗。
整个山形向中间收拢,呈现出一个倒置的斗笠形,中间的地势最是低矮,凝神细视,似乎中间位置上还有几块与周围夜色不符的小石块儿。走到这里,王八行像是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对着那中间的地势不急不徐地走了过去,颇有几番闲庭信步的意味。
我跟上去,走了好久才看到,那中间的几块儿小石块不是什么普通的山石河块,而是那么一块被匠人雕琢整齐磨过边角的汉白玉的墓碑。墓碑没有什么多于的装饰,仅仅在中间留了几个朱砂糁的小篆——“故征西将军苏佩玦墓”。旁边还有一行黑色的小字,“愚人君乱戈立”。墓碑之下,是一个不大,仔细看都看不出来的坟丘。
“你把我们带到这坟地里有什么意图?难不成你还有唤鬼招魂的本事?”我半开玩笑地揶揄王八行。想想觉得这残影如果真的为一神兵利器,拿出去能够号令天下群雄也好,只是个唬人的噱头也罢,如果还真危及到了我自己性命大不了把残影给他们便是,至于大师兄……反正我看也是找不回来了不如上山劝师父从此死了这条心。
却意外地看到王八行这个阴险小人罕见地一脸肃穆。道:“你可知这是谁的墓?”
我指着那汉白玉的墓碑,道:“苏佩玦?我朝堂堂一个征西将军怎么会不明不白地葬在这里?”印象中凡事有了将军这个名头的一般阵亡了都会扶柩至京师,由几个祝酒举行了国殇后统一安葬在城后的毅灵山,绝不会是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这荒山野岭之间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王八行将手指抚上了那方短矮的汉白玉墓碑,划到了“愚人君乱戈”上的“愚”字之上,然后手指发力狠狠往下一按,那一整块汉白玉墓碑就往下陷去,紧接着,墓碑之后出现一个铁皮板,王八行轻车熟路地走过去将铁板之上的铁链子往上以一种诡妙的手法向上拉开,一条幽深的密道便出现在我眼前。
做完这一切后王八行就坐在旁边,大概是等干净的空气进入密道,然后幽幽地叹息,才说:“这君乱戈,在玉门关血战之前的名字,是君祈剑。”
我一瞬间便肃然起敬。
君家是我朝开国时的功臣之一,君家历代都有人入朝执掌大部分的兵权,或入伍参军或进阁参政,虽说不至于权倾朝野,但在这朝堂之上好歹还有一定的影响能力。我的同行一般都以能进君家行窃却还能够毫发无伤地退出为荣,我曾经进去顺了那么一只甜白梅的瓷罐,卖的价钱还不错,够我花天酒地了半个月。
而这君祈剑,据说是整个君家后起之秀中极有才能的一个家伙,文武全才也就罢了,年纪轻轻还放弃了君家那么多甜白梅瓷罐堆成的遮天富贵十丈软红尘罗帐。燕山参云负羽从军,到边塞玉门关去历练守卫边疆了。只可惜后来在玉门关发生了一场血役,这个人的名字从此很少被人提起,大概是英勇就义了。没想到却改了名儿?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王八行意味不明地拈起唇边根本不存在的胡须轻笑,道:“此人爱剑成痴,当年曾散千金只求一睹天下名剑的风采,我跟他那时也算有些交情……后来他好友不幸罹难,我手中正好有些昆仑山的寒冰,便赠予了他,用以保全他好友的尸身。于是他便告诉了我这条密道,说若有难处便可沿此去奉天城里寻他。”
我看王八行拉这铁链子拉地很是熟练,他又没有什么骗我的必要,于是就跟着他拖了书清秋进了藏在墓碑之后的密道之内。王八行不知又启动了哪里的机关,铁链上收,密道重新紧闭,严丝合缝,像是从来就没有被打开过。
我们行在不算狭窄的地道里。曾经也有些没事儿的大户人家挖过地道,然后自藏财物。不过那地道逼仄狭窄,能把人挤过去就算不错了,根本比不上这条地道的干燥平整。我觉得有些沉闷,便问:“这君祈剑为毛要改名字嘞?原先那名儿还不错呐,就三年前,我们那镇上好多姑娘都嚷着要非他不嫁。”
王八行在前方一声轻若无闻的叹息:“这是个三年前的故事了——”
昔年君祈剑为羽林侍郎,奉命西征,守玉门关隘。同年,西北狥狳大犯境。上使君祈剑领兵一千出城野战。初战不敌再战自损过半,君祈剑率残兵欲还,而上命使臣持喻守于玉门关曰:“敢入此关者,斩之。”苏佩玦跃马自城牒而下,救君祈剑于乱军之中,斩使臣,后治罪,凌迟而死。祈剑大恸,作歌“弹剑笑”,自更名为乱戈。由佞臣劾之以不臣之心,遂谪守奉天。
其辞曰:
弹剑笑,弹剑笑,秋飙乱飐万旌纛;
亡城雉堞碎碧箫,梼杌喋血长风啸。
昨昔傲,昨昔傲,九阍祝酒倾城谯;
千剑指天声如虓,一朝荒骨索坟草!
弹剑笑,弹剑笑,浊流浮橹血满壕!
回车玉门已被遮,嘦留辙,使臣磔!
皇泽昭昭,天恩浩浩!修罗疆场死同袍!
弹剑笑,弹剑笑,重泉燃犀角,旧颜应消!
八荒无人鼻垩,折剑离龙阙、空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