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祖道:“小子见吴伯伯未归,贸然写夫人离别之思,有放荡之处,还望夫人莫怪,权当小子胡言乱语。”递上新词,夫人念了念,道:“实有放荡之处,却是真才实学,应得十两纹银。”
眼下宏祖凑得四十两银钱,在回家路上遇见了大甲,大甲道:“已有三个时日,可曾凑满银钱?”宏祖道:“还宽限宽限,眼下有了四十两,不出三五日,定凑满数目。”大甲惊道:“哪里容得这多时间,目下只有一个名额,明日若凑不得五十两白银,怕就东流了。”宏祖道:“毕竟五十两不是小数目,你去知县通融通融,好也不!”大甲道:“宏祖这话说得,五十两白银已然是低价,哪里还少得。明日若不来,可就没了。”
宏祖别了大甲,回至家中与母亲商量,母亲也没了良计,只好道:“十两白银本也不是问题,只是你父亲掌着钱财,贸然去取,必然教他生疑,坏儿愿望。平日里左邻右舍也算和洽,不如你去向他们开一开口,为娘日后与你还清就是。”
宏祖听了母亲的话,去隔壁邻居李大旺家借钱,才开得钱字口,李大旺的媳妇便来插嘴:“我说徐家官人,你也不是穷苦人家,反倒向我穷人借钱,好不是景气。休说我这里不借你,便是走到哪里也无人与你。”宏祖灰着脸出门,拐进宋正福家里。把来头说了,宋正福一如李大旺妻子颜色。宏祖一连走了七八家,皆是如此,反倒费了许多口水。
回到家中,早已是筋疲力尽,下床便睡了。翌日,大甲就来了,大甲说道:“凑满数目没有,你若没有,我可把最后名额给了别人。”宏祖请求宽容,大甲那副脸嘴,分明是商人的脸嘴,哪里宽容得下?道:“我已经给你这多时日,你凑不得钱财,也不能怪我,今年的童子试你就不要想象了。”
果真如此,发榜之日,宏祖榜上无名。有诗为证:寒窗苦读艺精深,要考功名配祖尊。未想书中仁义录,却来现实利头分。高才八斗无需用,富贵千今有路门。一曲长歌贤客传,尽嘲世道秀才身。
宏祖失意,垂头丧气往家门里走,走得半路,遇一个老者,怎生模样?龙钟体态,拄一根银杏木头。鹤立精神,裹一个红巾帽子。雪色光绸笼金身,青丝步鞋抹香花。眼神慈善,树阴底下似迎人。嘴角启微,道路之中如已到。若非蓬海人家,必是逍遥贤客。
老者口中念道:“自来宦海起沉浮,斗角勾心几日休。且看历朝流水卷,其中哪个把身由。”宏祖近前躬身问礼道:“老神仙从哪里来?”老者笑道:“老儿从来处来,要往去处去。”宏祖道:“老神仙降临,有甚么指教处?”老者道:“我见你考场失意,特来告诫,你命中不在官场。”宏祖道:“应在哪里?”老者道:“我这里有一道神采,可以强身健体,今日有缘,便赠与你身。”只见老者将拐杖一挥,一道紫气笼罩在宏祖全身。老者道:“你回去便知!”言罢,化成一团紫气,升上天去,下来个声音:“我乃紫阳真人张伯端,你好身保重。”宏祖跪地拜倒:“多谢真人!”
宏祖自来闻爹娘说出生时有神光照屋,今日看来果真不假。心道:“神仙今日念诗,是叫我不要沾染官场事务,想必神仙有用我处。”回到家中,母亲门口见了,道:“我儿,想是高中了,满面红光,气色可嘉。”宏祖道:“回禀母亲,并未高中,却半路遇见个神仙。叫我不要贪念官场名利,还赐我一道神采,说是可以强身健体,因此气色饱满。”王氏道:“没中便没中,如何说这般胡话安慰娘亲,娘亲又不是那不知道理的憨妇。”
走到屋里,父亲见了,说道:“我儿,今日眉宇间怎么笼罩一股烟霞之气。”哥哥也来了,道:“就是,就是!平日里看都不曾有这般精神,确实多了一股烟霞之气。”宏祖心里自然知道,这是紫阳真人所赐,然不说也罢。宏祖淡淡一笑,父亲道:“我儿可有入选?”宏祖道:“不曾入选,但儿已不在贪念功名。既然父亲说我有烟霞之气,日后便与父亲出入风光旖旎之间,古洞名山之内。”有勉道:“我儿能有这般悟彻,实属难能。”
自此徐有勉常领宏祖与家人出入苏杭之间,游览风景胜地,乐趣人生。徐宏祖也因父亲言语,给自己取了一个号,唤作霞客。一有空闲,便躲在万卷书楼之中,不是读古今游记,便是看历代经典。
有诗为证:一朝看破宦浮沉,万里青山寻道德。翁子(朱买臣)行中有刎交,阳候(水神)浪里播豪杰。秋愁叶落晚居山,暮息村庄朝探穴。访遍书中有道人,历朝少见真行客。
时光如梭,岁月无痕,转眼间,到了大明朝万历七年间,宏祖父亲已在一次无锡旅途中,遭受盗贼追赶,不幸生亡,其中细枝末节不表。且说一日,宏祖的母亲晚上做了一梦,梦中见徐有勉披头散发,七孔流血,面目凄楚,两手间戴一把枷锁,被两个鬼差一面抽打,一面指责。王氏身在一旁,问道鬼差:“两位差爷,我家老爷在世时不曾作那亏心损德的事,如何死后落得这般凄惨。”鬼差道:“这还不都是你在阳间作乐,他在阴间受罪。”徐母道:“奴家在阳间也不曾作那损阴德的事,如何教夫君代罪?”鬼差道:“不瞒夫人,你在阳间虽不曾作损德之事,却困住了一个救世的人。你儿徐宏祖原本是瑶池的画师,下界为人担负寻石补天的重任,奈何苦于父母在不远游的儒俗。生生疑误了几年时光,叫天庭晓得,便把这翻罪过归于夫人身上,因此夫人在阳间享乐,丈夫必在地狱受苦。今日押你相公来见,更是天庭之意,要你放了你儿,叫他去担那寻石的重任。”
鬼差言罢,夫人醒来,吓出一身冷汗。眼见已是三更,心道:“这梦绝不是一般的梦,当年宏祖降生之时,天降奇瑞,料也是个不凡的人,只今还是凡凡,本也奇怪,未曾想有这般说道。目下天还未霜,夫君地狱受苦,一分不能耽搁。”王氏就地操起针线,细细挑选材质,要为儿子缝一个远游的冠子,好叫他挡风遮尘。有诗为证:两界离人梦里逢,相思不话话悲风。阴人苦海如何度,全在阳妻把握中。妻醒悟,指针缝,远游冠子小时功。明朝必放掌心肉,不误地蛇爬青空。
翌日,徐霞客外面玩耍归来,只见家门口卧着个老人。只见老人:浑身褴褛,四体不遮。曲身斜卧门庭,埋首紧抓胸脯。披头散发,其间呼吸带呻吟;面垢皮乌,好似流民归故里。远看不似舍邻,近观难成良善。胸怀中一个礼行包,行包下一条银拐杖。十分不雅人嗔恨,几点尘灰随意起。
老人抬头见了宏祖,道:“我是附近山上孤寡,只因无儿无女,眼见大限将到,下山寻个安葬的人。你若怜我,养我个三五几日,待我乘西之后,选个地址葬了,我这手中包袱,与那地利银仗一同付你,作为报酬。”
徐霞客看这老者邋遢龌龊,没有好感,听他这般一说,反起了几分好奇,道:“你那包袱中是甚么物件,还有你这拐杖有甚么好处,就敢拿来作抵挡?”老者道:“你休要小觑老儿我,不是宝贝老儿从不收藏,你且扶我起来,进屋子打碗热汤吃了,好与你细说。”宏祖心道:“看他说得有底有气,不怕他是骗吃的团头。”
宏祖扶进屋里,找一个宽敞处,垫个蒲团,叫他靠墙坐了。又端来一碗香喷喷细肉沫稀粥,老者咕噜噜吃下肚子,抹一抹嘴,笑道:“老儿我是个游山玩水的人,赏遍了天下秀丽,人间美好。也因如此,错过了良缘无限,至宝地界里,已然是七十古稀,年老昏花。眼见身不能挪,又无儿女承照,所以安避所在山间。前日忽然感大限将至,仿佛有鬼使来接。因此拄杖下山,只为寻个好人家将我身体葬了,莫叫那野狗豺狼吃了,也算生来齐全,死不缺陷。而我这手中拐杖与包袱中物,正好做个酬谢,不想行到你家门前,便已气枯力竭。”
徐霞客自小受父亲感染,最喜欢观风赏景,听得老者是这样一个人物,心头十分喜欢,连忙躬身道:“前辈元是可以谈心的人,小子方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老者笑道:“今得你一碗热汤,已是十分感激,还说甚么冒犯的话?”宏祖道:“小子平生有历遍天下之志,只是家中父亲早没,母亲孤独,不敢外游,因此懈怠了脚步。今见前辈到来,还望前辈说一说那各方美好,异地俗情,以待他日远游用处。”老者道:“你这等好人家孩子,哪里遭得那一份罪过?”徐霞客道:“前辈休要这般说话,小子每逢好山好水陶醉,一闻峥嵘峻岭兴起,父亲在时,也常游苏杭各景,虽学不得庄子神韵,却也胜那朝睡暮宴。怎会看作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