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莱
吴莱（1297—1340），字立夫，婺州浦阳（今属浙江）人。早年有志于政事，延祐间复科举，以《春秋》贡于乡，不第。出游海东州，历蛟门峡，过小白华山，登盘陀石，著《观日赋》以见志。归后居陈士贞家。后以茂才荐，署饶州路长芗书院山长，未行病卒，年四十四。为文专宗韩愈，文风雄深有气骨，却险怪多奇辟字，有文集《渊颖吴先生文集》传世，乃其学生宋濂等编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七《渊颖集》提要认为胡助语”‘谓他人患其浅陋，而莱独患其宏博’，斯为笃论矣。“《元史》有传。
作赋九篇。《狙赋》为其中之一。
我观世间，何异厥狙［2］。狙公执技，役我庭除［3］。投瓜龁果，豢养饱腴［4］。牵绳提锁，奋踯啸呼［5］。侧身舑舕，恐惟足跗［6］。鴢项矐矆，变幻首颅［7］。动因颐指，静类橛株［8］。恍惚错愕，满堂卢胡［9］。粵自童幼，被彩弄雏。长跳短躩，嬉戏有馀［10］。忽然壮强，精干猛躯。急躁袭取，智虑毕输［11］。亦复病苦，憔悴困臞。徉颠诈死，灵药在壶［12］。岂或老衰，涕泗垢洿；曲伛膑，鸠杖给扶［13］。
相彼仕达，绰有时誉；巧张乡评，雄跨宦衢［14］。文驰觚牍，武执戟殳［15］。横施爪距，愤磔牙须［16］。高门县薄，伺候趦趄；豪戚势卿，语话嗫嚅［17］。白虎献议，铜龙握枢［18］。模棱唐手，霹雳汉符［19］。升堂踞坐，呵喝拥驱［20］。弃律舞法，鞭梏刻刳［21］。神奸出没，拉彘扼［22］。顽贪集戾，盗鹿攘羭［23］。贵与利期，货贝具储。宠则骄至，跋踬同途［24］。胶目塞耳，褫冠裂裾［25］。行遭僇辱，泣赴刑辜［26］。
载观富盛，擅尔里闾［27］。经营家室，粉饰体肤。连樯白粲，负郭黄淤［28］。沼池鱼鳖，埘槛鸭猪［29］。业可必得，事在必图。姱奢服履，湎液杯杅［30］。穷声丝竹，极色丽姝［31］。弗农崇，弗贾积帑［32］。自晨及暮，鸿弋兔罦［33］。分房割奥，谇帚德锄［34］。齿霜颜，舌电嘘［35］。侵贫并弱，欺懵侮愚［36］。
春花秋月，更菀递枯［37］。先笑后号，去车就途［38］。胡然比附，竟作暌孤［39］。馁哉气力，孰不邱墟［40］？当其为人，尚有以娱［41］。残骸断赀，蝼蚁鸢乌［42］。或者为鬼，抑又可歔［43］。鳞肌角鬣，魑魅夔魖［44］。一时之项，幸不汝拘［45］。众人尽然，殆不我诬［46］。周公之衣，勉强曳娄［47］。吴王之矢，巧捷速殂［48］。身何置网，手且捋荼［49］。畴云智谲，有是勤劬［50］。假灵木客，通怪山都［51］。虽则多幻，盍忘尔初［52］。
呜呼兹世，莽矣一区［53］。视其有作，意在觊觎［54］。悲欢交禅，福祸并趋［55］。小苛可略，山岳弗殊［56］。治安何玩，兵乱卒瘏［57］。暴秦殄楚，劲越戕吴［58］。三国鼎立，材勇与俱。龙虎鸟蛇，阳阵阴谋［59］。五胡云扰，羌羯相屠［60］。弓弩甲旗，北骑南舻［61］。椎击敲批，却窾骨［62］。攻战围噤，形势亢虚［63］。塞关在前，慎不可逾［64］。衰孽在后，沦胥以铺［65］。时风哀乐，史笔赏诛［66］。医国无术，铸人曷模［67］。天开地辟，四海蘧庐［68］。人消物尽，万世须臾［69］。惟狙跋扈，盘踞自如［70］。昔非刻狗，今岂乘狐［71］。我思世故，何计有无［72］。缉之成赋，用戒薄夫［73］。
（《渊颖集》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狙：猕猴。
［2］厥：其，那。
［3］狙公，养猴的人。《庄子·齐物论》记有寓言”狙公赋芧“。
［4］龁：咬。
［5］四库本《渊颖集》卷一及《御定历代赋汇》卷一三六中，”提“均作”拽“。前文”牵“与”拽“同义互文，是拉拖之意。故此处作”拽“更合文意。
［6］侧身：形容戒慎恐惧，不敢安身。舑（tān，又读tiàn）舕（tàn）：吐舌头的样子。四库本《渊颖集》”惟“作”愯“，《御定历代赋汇》缺。愯，同”悚“，恐惧。与前文”恐“同义。”惟“在此处与文意不合，当为”愯“，形近而误。足跗（fū）：脚背。此两句形容猴子们惧怕狙公的样子。
［7］鴢（ǎo）：一种似鸬鹚而蛇头长颈的水鸟。矐（hòu）：眼睛失明。矆（hòu）：惊视的样子。此句形容猴子像水鸟一样伸长脖颈，或者闭着眼睛，或者突然睁开眼睛，转动脑袋，惊看四周。
［8］颐指：用面颊示意以指使别人。橛株：树桩。
［9］错愕：仓卒惊遽。卢胡：喉中的笑声，四库本《渊颖集》作”胡卢“。
［10］”粤自童幼“以下四句：粤：发语词。被彩弄雏：相传春秋时，周老莱子年已七十，因父母尚在，故言不称老，常着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或作婴儿啼，或弄乌鸟于亲侧，以娱双亲。此处以穿着花衣花帽，戏弄小鸡小鸭，代指婴幼儿。躩（jué）：据四库《渊颖集》补，跳。此四句是说人在童年，穿着鲜艳，蹦蹦跳跳，嬉戏欢闹的样子。
［11］四库本《渊颖集》”躁“作”操“。操：持，拿着，与”取“意对称。输：运用。此四句形容人进入壮年，身体强壮，用尽机巧，急切地去获取所求。
［12］”亦复病苦“以下四句：臞（qú）：同”癯“，清瘦。此四句是说人会遭遇疾病困苦而变得憔悴困顿，形貌清瘦，或是癫狂，或是垂死，又往往有药可医。
［13］洿：据四库本《渊颖集》和《御定历代赋汇》补。（fǔ）：四库本《御定历代赋汇》同，《渊颖集》作”颙“。，同”俯“，低头。颙，《说文解字》释为”大头也“。参下文”伛膑“，”曲“与”伛“相对，都有弯曲的意思。膑，膝盖骨。与”膑“相对也应是名词。表示大头的”颙“更合文意。鸠：用于沙路的一种小车。此四句是说人进入老年时，身体就会衰老虚弱，流着鼻涕，沾满污垢，屈身弯腿，只能靠小车或是拐杖扶持代步。
［14］相：省视，察看。绰：卓异。时誉：时人的称誉。乡评：乡里公众的评论，古代选拔人才的重要依据。是说那些仕途亨达的权臣，善于为自己营造声誉，获得实权。
［15］觚牍：用以书写的木简，指文书表章。戟殳：戟，铁制；殳，竹制。指古代兵器。
［16］距：鸡爪。磔（zhé）：张开。
［17］趦趄（zījū）：欲行又止，犹豫不前。嗫嚅：想说话而又不敢说话，吐吐吞吞的样子。此四句形容一些高官贵戚见了这些得势的权臣也是小心伺候，言行谨慎，不敢得罪。
［18］白虎：东汉汉章帝建初四年（79）朝廷召开白虎观会议，由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陈述见解，”讲议五经异同“，意图弥合今、古文经学异同。汉章帝亲自裁决其经义奏议，会议的成果由班固写成《白虎通义》一书。此两句是借指参议朝政，大权在握。
［19］手：手版的简称，即”笏“。是古代臣子上朝是所执的狭长木板，用于记事备忘。
［20］踞坐：踞通”倨“，傲慢地坐着。
［21］刳（kū）：剖，剖开。此两句是说这些得势发达的人无视法律，滥施刑罚，残害无辜。
［22（chū）：猛兽名，据四库本《渊颖集》和《御定历代赋汇》补。
［23］顽：通”忨“，贪。羭：据四库本《渊颖集》和《御定历代赋汇》补。攘羭，掠美。语出《左传·僖公四年》：”且其繇曰：‘专之渝，攘公之羭’。“（攘，窃，夺。羭，肥美的绵羊，引申为美）［24］跋：暴戾。踬：跌倒。
［25］褫：夺，剥去。此句是说剥去衣冠，革除功名。
［26］辜：肢解，分裂肢体的刑罚。
［27］载：通”再“。擅尔：任意横行的样子。
［28］樯：桅杆，借指船。白粲：上等白米。负：靠近。黄：通”潢“，积水池，港汊。淤：沙洲。
［29］埘：鸡窝。槛：这里指猪圈。
［30］姱，杅，据四库本《渊颖集》和《御定历代赋汇》补。姱：美好。湎：沉迷。杅：盛汤浆或食物的器皿。
［31］丝竹：代指声乐。丽姝：美女。
［32］（kuài）：仓库，据四库本《渊颖集》和《御定历代赋汇》补。崇：高大的仓库。四库本《渊颖集》和《御定历代赋汇》”弗贾“均作”匪贾“。帑（tǎng）：金帛钱财。
［33］弋：带着绳子的箭，泛指射猎。罦（fú）：装有机关捕鸟兽的网。
［34］奥：室内的西南角。谇（cuì）：责骂。典出汉贾谊《治安策》：”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锄，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形容风俗败坏，不仁爱。
［35］颜：据四库本《渊颖集》和《御定历代赋汇》补。（yà）：本义是缺齿，引申为摧折。嘘：开口笑也。据四库本《御定历代赋汇》补。此两句是说权官贵宦，为富不仁，对待弱者甚至亲友，冷若冰霜，出言不逊，恶语相加。
［36］懵：糊涂，不清楚。
［37］四库本《渊颖集》和《御定历代赋汇》”春花秋月“均作”春花秋叶“。花与叶相对，似乎更合文意及对仗的格式。菀（yù）：茂盛的样子。更，递：更替。这里是说岁月流逝，人也像自然界的花木一样由盛转枯，从生到死。
［38］去：通”驱“，驱驰。途：道路，这里指人生的归途，即死亡。
［39］胡然：任意的样子。比附：依傍，并列，拿不能相比的东西来勉强相比。竟：终了。暌：通”睽“，隔开，分离。
［40］馁：空虚，此处指气力耗尽。邱墟：坟墓。
［41］娱：娱乐。
［42］残骸断赀：四库本《渊颖集》和《御定历代赋汇》”残骸断赀“均作”残骸断胔“。赀（zī）：通”资“钱财。胔（zì）：腐肉，尸骨。与”骸“相对，当为”胔“。指腐朽的尸骨。鸢乌：老鹰和乌鸦。
［43］抑：助词，无义。可歔：可叹。
［44］魑魅：传说中山林里能害人的怪物。夔魖：传说中能使钱财虚耗的鬼。是说世间人做人时虽然有一些欢乐，但是残存世间的躯骸也和蝼蚁乌鸦一样渺小卑微。等到死去作了鬼，虽然令人唏嘘感叹，但是死后变化为鬼，也与害人的山鬼怪物一样。
［45］四库本《渊颖集》和《御定历代赋汇》”项“均作”顷“。顷：少时，片刻。一时之顷，形容时光很短。一时之项，文意不通。
［46］殆：大概，恐怕。诬：说话虚妄不实。
［47］周公：是指周文王姬昌第四子，是西周初期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思想家，被尊为儒学奠基人。相传他推行井田，制礼作乐，建章立制，主张”明德慎罚“。曳娄（lǘ）：拖拉。
［48］吴王：是指吴王夫差，以勇猛好战著称。巧捷：灵巧敏捷。速殂（cú）：招致死亡。
［49］四库本《渊颖集》”捋“作”将“。捋（luō）：以手握物，向一端滑动。将；取，拿。荼：苦菜。
［50］勤劬（qú）：勤劳辛苦。
［51］两句是说隐逸山林，寄怀自然的生活方式。
［52］幻：幻化。盍：为何。
［53］莽：广阔辽远。
［54］作：作为。觊觎：非分的希望与企图。
［55］交禅：交相替代。并趋：一起到来。
［56］苛：琐细，引申为烦扰，骚扰。略：简省，忽略。
［57］瘏（tú）：病，疲极致病。是说战争不断，兵士疲病，怎么能有安定太平呢？
［58］殄：灭绝。戕：杀害。
［59］龙虎鸟蛇：古代军队旗帜上画有不同的动物作为象征性标志。此处代指战争中的各路军队。四库本《渊颖集》”谋“作”谟“，都有谋划，计谋的意思。
［60］四库本《渊颖集》”胡“作”部“，”羯“作”戎“。
［61］弩：用机械装置发箭的弓。甲：铠甲。北骑：北方的骑兵。南舻：南方的船只。舻，船只。
［62］击：据四库本《渊颖集》补。批：劈，削。却：通”隙“，空隙。窾：空，骨节空穴处。骨（gū）：大骨头。《庄子·养生主》有”庖丁解牛“的故事，说”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NFEB9乎！“此处借此比喻战争中攻战双方运用智谋，寻找对方缺点漏洞为自己求得便利。
［63］围噤：包围封闭。亢虚：盛衰。
［64］塞关：关口。逾：越过。
［65］四库本《渊颖集》”衰孽“作”芽蘖“，”孽“”蘖“相通，都可指妖孽，邪恶。观文意是说后方也即国内（与前文边关相对）有当道的权臣误国害民，如邪孽。”芽“、”衰“都没有邪恶的意思，与”孽“”蘖“不成对仗。检视《说文解字》有”衺“，是”邪“的古字。可见，”芽“、”衰“是形近而误。此处当作”衺孽“。沦胥以铺：语出《诗·小雅·雨无正》”若此无罪，沦胥以铺“。沦胥，相陷，互相牵连。铺，古通”痡“，病，痛苦。
［66］史笔：历史记载的代称，指史册。
［67］铸人：培养人才。
［68］蘧庐：旅舍。
［69］须臾：一会儿。
［70］跋扈：专横的样子。
［71］狗，狐：代指与狙一类达官富人勾结在一起，助其为恶的狐朋狗党。
［72］世故：世间的一切事故。何计有无：不管它是否真有。
［73］缉：编辑。薄夫：浅薄轻浮的人。
评《狙赋》是一篇讽刺赋，首句”我观世间，何异厥狙“即点明是以狙喻人，借狙来讥讽时世。作者用铺陈的手法描摹了如狙一样狡黠钻营的权官贵宦的种种形态。他们身居要位，治国无术，却沽名钓誉，飞扬跋扈，操纵朝政，互相勾结，贪赃枉法，聚敛财富，穷奢极欲，利禄熏心，乃至落得身陷囹圄，泣赴刑戮的下场。作者描绘了这些权官贵宦似狙非狙，似人非人的丑态，嘲讽了他们用尽权谋，却难逃尘网，自取灭亡的可悲，表达了对他们的深恶痛绝。同时，作者也表现了对这种权奸当道，结党营私，以致内忧外患，生灵涂炭的社会现实的悲叹、不满与无奈，并试图以人生须臾，无计有无来自我排遣和告诫世人。
这是一篇典型的骈体赋，全文皆是四句对，对仗工整，间或用典，通篇用韵，而且较难得的是一韵到底，反映了作者高超的文学技巧。全赋借狙讽人，含蓄曲折，却难掩文辞的辛辣犀利。赋风质朴清新，古硬有气骨。
（李占鹏张春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