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维桢这是一篇具有拟喻色彩的讽世小赋。作者通过斥骂壁虱作恶多端，并通过壁虱自我辩护的描写，抨击贪官恣行、民不聊生的黑暗时政。文章历数壁虱饱吸人血、养肥自身的恶行，”使人胁不得帖席“，彻夜不得安睡，”肉斑燐其成瘭，肤窒栗其生龟“，遍体疮疥，苦不堪言。臭虫如此可憎，真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但是，和那些”奸法窃防，妨化圮政，剥人及肤，残人至命，阚若豺虎，盭甚枭獍“的贪官暴吏相比，臭虫只能算是小毒小臭，而后者才是真正草菅人命、祸害忠良的大毒大臭！这种由物及人的对比辛辣讽刺，可谓入木三分。
杨子自铁崖山中［1］，客钱塘［2］。初宿市舍［3］，胁未暖［4］，度有物噍身［5］，若芒刺然［6］。已而，噍肉皆起瘾疹［7］。十指爬搔不得停［8］，搔讫即成疮痏［9］。亟命童秉烛［10］，枕褥间了无一物［11］。复睡，则噍如故，遂挈胡床［12］，露坐待旦［13］。明日，问舍长［14］，舍长曰：”此壁虱也［15］。当兹旱气熇然［16］，城中舍皆是物。“问何状，命童剔床笫空出之［17］，虱非虱，蚤非蚤，以爪掐之，其臭令人呕恶［18］。杨子叹曰：”异哉［19］！有是物也，昔玉溪生、荆舒老人［20］，先后为嫉虱之作，而未有指斥是物者。岂其潜于昔而出于今？抑其幸见漏于指斥也［21］？“余既楚其毒［22］，乃作文骂之曰：
维尔虱之种类不一也。在狗类蝇［23］，在牛豕类蟢［24］，在人处缁而白、处白而缁者［25］。其么若蚁［26］，不知又有尔类［27］。皤腹而轻身［28］，纤足而劲嘴。或青或绀［29］，或黄或紫。白昼潜藏，昏黄坌起［30］。脱走如珠［31］，狙刺如矢［32］。使人胁不得以帖席［33］，肱不得以曲几［34］。追踪捕痕［35］，若亡若存。遁景朽空［36］，灭迹密纹［37］。汤沐所不能攻［38］，掌指所不得扪［39］。但见肉斑磷其成瘭［40］，肤窒栗其生龟［41］，怒床几而欲剖，避衾褥而欲焚［42］。
呜呼尔虱兮，蜂则有虿兮蜂可袪［43］，蝎则有螫兮蝎可诛［44］。嗟尔么类孰能屠［45］？腾蛇神兮殆即且［46］，即且狡兮制蟊蛛［47］。嗟尔么类，又谁呿咨［48］？大化之好生［49］，恐一物之弗纾［50］。胡尔恶之兼毓，为吾人之毒荼［51］？饱膏血之毒嘴，资肥腯之臭躯［52］。吾将上告司造［53］，殄尔类非无辜也［54］。
辞毕，是夜梦有被玄衮裹绛幅而至者［55］，若有辞曰：”吾即见骂尔文者［56］，辞义既严，敢不退避［57］！然吾小毒小臭尔，亦知世有大毒大臭者乎？奸法窃防［58］，妨化圮政［59］，剥人及肤，残人至命，阚若豺虎［60］，盭甚枭獍［61］，此非大毒大臭者乎？为国之病，而司臬不屏［62］。其或分民曲直［63］，任国是非［64］，义无避位，仁不让师［65］，则丹书是絓［66］，皂椟见遗［67］。彼大毒臭又何惮不为乎［68］？且吾起伏适节［69］，消息乘机［70］，白露洒空［71］，劲风吹衣［72］，蝉脱而退［73］，莫知予之所归［74］。子试絜夫大毒者［75］，毒无已时［76］。大臭者，臭无穷期。孰为可詈不詈乎［77］？子不穷南山之竹以为辞［78］，而詈予琐琐不已［79］。“戏乎［80］！于是杨子增愤加怖［81］，涕泗不支［82］，霍然而觉［83］，不知虱之所之［84］。
（《丽则遗音》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杨子：作者自称之辞。铁崖山：在今浙江诸暨市枫桥镇东，因山崖如铁而得名。杨幼时读书于此，故号铁崖。
［2］钱塘：旧县名，今杭州市。秦置钱唐县，唐代因国号为唐，始改为钱塘。
［3］初：用于句首表示追忆往事。当初、直初。宿：住宿。市舍：城里的客店。
［4］胁：腋下肋骨之处，即身体的侧面。
［5］度（duó）：揣度，推测。噍（jiào）：咬。
［6］若：好像。芒：禾麦末端的尖刺。刺：扎。然：一样。
［7］噍肉：被咬的皮肉。瘾（yǐn）疹：荨麻疹，俗称风疹块。其症状为皮肤突起大小不一的痒性肿块，随抓搔而增大，可连成片。张仲景《伤寒论》卷一：”脉浮而大，浮为风虚，大为气强，风气相搏，必成瘾疹。“［8］爬搔：挠痒，搔痒。
［9］讫（qì）：完毕。疮痏（wěi）：疮疤，疮瘢。
［10］亟（jí）：立即，赶快。命：告诉，告诫。《仪礼·士冠礼》：”宰自右，少退赞命。“郑玄注：”命，告也。“童：童仆。秉烛：持灯。
［11］了：完全，多用在”无“、”不“之前。陶渊明《癸卯十二年与从弟敬远诗》：”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12］挈（qiè）：提起。胡床：亦称交床、交椅、绳床，即今之马扎子。东汉后期从西域传入中原，唐代中期发展为今之椅子。
［13］露坐待旦：坐在露天院中，等待天亮。
［14］舍长：客店店主。
［15］壁虱（shī）：臭虫。参见李时珍《本草纲目》卷四〇《狗蝇》附壁虱。
［16］当：正当，正值。旱气：旱热之气。熇（hè）然：气热炽盛。天热出汗，易于生虱。
［17］剔：从孔隙中往外挑东西。床笫（zǐ）：床席，床板。笫，竹编的床席。空：空隙。
［18］臭（xiù）：气味。以下”臭“字皆读为chòu，指臭味。呕恶：恶心呕吐。
［19］异哉：真是奇异啊。
［20］玉溪生：唐代诗人李商隐，字义山，号玉溪生，有《虱赋》，收在《李义山文集》卷十。荆舒老人：宋代文学家王安石，于宋神宗元丰年间封为荆国公，后改封舒国公，故称荆舒老人。王安石有《和王乐道烘虱》诗，收在《临川文集》卷十一。嫉：憎恨。
［21］抑：还是。幸：侥幸。见：被，表示被动。漏：逃脱。指斥：指责。此处指李商隐、王安石指斥壁虱之文。
［22］楚：痛苦。此处作动词用，即遭受痛苦。
［23］在狗类蝇：在狗身上虱子就像蚊蝇一样。
［24］豕（shǐ）：猪。蟢（xǐ）：一种长脚的小蜘蛛。
［25］在人句：虱子在做人方面象征颠倒黑白的小人。俗话说青蝇乱色，苍蝇乱声。《诗经·小雅·青蝇》”营营青蝇“，郑玄笺：”蝇之为虫，污白使黑，污黑使白，喻佞人变乱善恶也。“缁（zī）：黑色。
［26］么（yāo）：即幺，小。蚁：蚂蚁。
［27］尔类：别类，他类。
［28］皤（pó）：大腹。《左传·宣公二年》：”睅其目，皤其腹。“杜预注：”皤，大腹。“［29］绀（gàn）：深青透红之色。
［30］坌（bèn）起：踊起。
［31］脱走：逃走或潜藏。
［32］狙刺：暗中刺咬。狙（jū），窥伺，伺机。
［33］帖：通贴。肱（gōng）：胳膊由肘到腕的部分，泛指手臂。曲几：弯曲手臂，凭靠几案。
［35］捕痕：沿痕迹捕捉。
［36］遁景：潜藏影踪。景，通影。朽空：此处指朽烂床席的空隙。
［37］灭迹密纹：消失在细密的缝隙之中。
［38］汤沐：沐浴。汤，用热水浴身。沐，用热水洗头。《淮南子·泛论》：”洗之以汤沐，祓之以爟火。“［39］扪（mén）：摸，捉。
［40］斑磷：红色的血斑。《淮南子·泛论》：”老槐生火，久血为磷。“瘭（biāo）：疽疮。
［41］窒栗：坚硬如栗。龟（jūn）：同皲，硬痂，有如龟壳，故云。王念孙《广雅疏证》：”龟与皲声近意同。“［42］避衾（qīn）褥：抛弃被褥。
［43］虿（chài）：本指蝎子一类的毒虫，此处指蜂的蜇刺。袪：驱逐。
［44］螫（shì）：蜇刺。
［45］嗟尔：感叹语气词。么类：卑琐之辈。指壁虱。孰：谁，何人。
［46］腾蛇：传说中能乘雾而飞的蛇。《韩非子·难势》：”慎子曰：‘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螾螘同矣。’“殆（dài）：危险，危害。这里作被动用。即且：蜈蚣的别名。《史记·龟策列传》：”腾蛇之神，而殆于即且。“裴骃集解：”郭璞曰：腾蛇，龙之属也。蝍蛆，似蝗，大腹，食蛇脑也。“张守节正义：即且，”即吴公也。状如蚰蜒而大，黑色“。
［47］狡：狡猾。制：控制，制服。这里作被动用。制：受制。蟊（máo）蛛：《尔雅·释虫》：”鼅鼄，鼄蝥。“宋邢昺疏引郭璞注云：”其在地中布网者，名土鼅鼄；其作网络幕草上者，名草鼅鼄也。“可知蟊蛛即土蜘蛛，其在地上布网，故可捕获蜈蚣。
［48］呿（qū）咨：张口感叹。
［49］大化：大自然。好生：爱护生灵。《尚书·大禹谟》：”好生之德，洽于民心。“［50］恐：表推测语气。纾（shū）：解除，排除。此句怪怨大自然为什么不把壁虱这类事物消除。
［51］胡尔两句：你怎么厌恶大自然同时养育了毒害我们的这些恶物。兼毓（yù），同时养育。毒荼（tú），恶物。《诗经·大雅·桑柔》：”民之贪乱，宁为毒荼。“孔颖达疏：”荼，苦菜；毒者，螫虫。荼、毒皆恶物。“［52］资：供给。肥腯（tú）：肥壮。
［53］司造：造化之主。
［54］殄（tiǎn）：消灭，灭绝。尔类：指臭虫之类。无辜：无罪。
［55］被：同披，穿。玄衮：绣有黑色卷龙的衣袍。衮（gǔn），古代帝王及诸侯祭祀宗庙所穿的礼服，绣有卷曲的龙形图案。绛（jiàng）幅：黑红色的头巾。幅，幅巾，古代男子束发的头巾。
［56］骂尔文者：即”尔骂文者“，你辱骂虱子的文字。
［57］敢：岂敢。退避：退让躲避。
［58］奸法：违反法律。窃防：破坏礼教。
［59］妨化：妨碍教化。圮（pǐ）政：毁坏政治。
［60］阚（hǎn）：虎怒貌。《诗经·大雅·常武》：”进厥虎臣，阚如虓虎。“毛传：”虎之自怒虓然。“［61］盭（lì）：同戾，凶狠。枭獍（jìng）：枭为猫头鹰，獍为传说中的一种恶兽。古代传说枭獍皆生食其母。
［62］司臬（niè）：即臬司。元时设肃政廉访司，主管一路司法刑狱和官吏考核，称臬司。屏：去除。
［63］其或句：其中有的人能为百姓分辨曲直。
［64］任国句：能为国分辨是非，敢为国坚持是非标准。
［65］义无二句：在仁义面前，从不退避，也不谦让自己的老师。
［66］则：但是，可是。丹书：罪人名册，因用朱笔书写，故称丹书。（guà）：通挂，挂名之意。
［67］皂椟：黑色棺材。椟（dù），棺材。遗（wèi）：赠送。这几句的意思是说：如果谁为政廉洁正直、以仁义为本，那他的名字就上了罪人的名单，也就只能得到一口黑色的棺材了。
［68］彼：那些。借指朝中奸臣和贪官污吏。何惮（dàn）不为：有什么担心不敢做。
［69］适节：顺应季节。
［70］消息：生灭，盛衰。《文选》枚乘《七发》：”从容猗靡，消息阳阴。“李善注：”消，灭也；息，生也。“乘机：随机。
［71］白露洒空：秋霜飘散在空中。
［72］劲风：北风，冬天的风。
［73］蝉脱：像蝉蜕皮一样，指遁身隐藏。
［74］所归：去了什么地方。谓你不知道我去了何处。
［75］子：对对方的敬称。絜（xié）：衡量，比较。
［76］已时：停止的时候。
［77］孰为句：谁该骂，谁不该骂。詈（lì），斥骂。
［78］穷南山之竹以为辞：谓尽伐南山之竹以为书简，斥责贪赃枉法者的罪恶。《旧唐书·李密传》：”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79］詈予：指责我。琐琐：细碎的小事。不已：喋喋不休。
［80］戏（wū）乎：也作於戏、呜呼、乌呼等，感叹词。
［81］增愤加怖：更加愤怒，更加担忧。
［82］涕：眼泪。泗（sì）：鼻涕。支：控制。
［83］霍然：猛然。觉：醒悟。
［84］所之：所去何方。
评作者生活的元代末季，社会矛盾特别是权贵阶层和普通民众的矛盾较前期更加尖锐，上层集团的腐败日益突出。文中的壁虱就是统治阶级下层官吏的代表，而豺虎、枭獍则象征着掌握国家命运的高层赃官。地位越高，道德越败坏，行为越肮脏，为人越卑鄙，危害也就越大。此赋和同期的吴莱《狙赋》、朱德润《幽怀赋》等讽世感怀作品一样，深刻反映了元末统治阶级敲骨吸髓、欺压民众、陷害忠良、随意杀戮百姓的黑暗社会现实。
行文铺陈扬厉、散韵相间，以主客问答形式，巧妙设置了壁虱的自辩之辞。作者借梦中所见”绛幅“，从另一侧面倾诉自己的心声，比直接表述更具有艺术张力。文义转折自如，与文词浑然一体。这和专事歌功颂德、铺采词藻的长篇大赋不同，更多继承了前代讽刺时事、抒情咏物小赋的艺术特点，流畅质朴，不刻意追求用辞的骈骊、藻采，力求准确刻画壁虱、大毒的可恶形象，从中可以看到元代小赋深受唐代古文运动及小品文写作影响的痕迹。
全赋语言简明流畅，幽默诙谐。构思的奇巧，出人意外。讽刺深刻、形象、尖锐，令人耳目一新！
（漆子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