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天,赵尔丰带着廖、高等人继续在成都转悠。他们转到下午,从武侯祠出来,走进了南门边上的西蜀酒楼,随便要了一张桌,他在主位坐了,廖、高二人在他左右两边坐下,两个随从又在廖、高二人的下首坐了。他们点了酒菜,就坐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听酒客们的说话。
突然,旁边雅间里传出一声怪叫,接着就听见那个声音骂道:“妈个巴子,这日子是没法过了,快两个月了,我那铺子一天进不了一两银子,再这样下去,我就得关门了,一家老小就得喝西北风了。”
接着一个声音说道:“格老子,你龟儿子一家老小还有西北风喝,我是连西北风都没得喝啊!”
又一个声音说道:“看来,朝廷不在收路收款的事情上软口,这‘四罢’就还要整下去,那些绅董老爷们倒没事儿,我们这些小商小铺怕就要挺不住了呢!”
又一个声音说道:“也不晓得朝廷里边的那些大爷是咋想的,这四川好好的,太太平平的,每年还能给朝廷缴那么多的银子,却偏偏要搞什么收路收款,要把四川搞成个烂摊子,要我们四川人没有清净日子过,他们就不怕断了他们的财路!”
开头那个声音又骂道:“他妈个巴子,断不断他们的财路老子管不着,但这事是要断老子的生路啊!格老子,让老子活不下去,等有人造反,老子就跟着干了,反正活不下去,造反,掉脑壳,也没哪样好怕的,脑壳掉了碗大个疤!”
“干鸡仔,你不要大呼小叫的,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是让那街面上的警察听见了,怕你还没等到那个时候,就先去吃牢饭去了,你那一家老小就真的要喝西北风去了!”是先前第三个说话的声音,那人在劝那个被叫做“干鸡仔”的,叫他不要乱说话。
干鸡仔还是咕哝道:“怕个**!反正这日子没法过了,发几句牢骚,又看有哪个弄老子去坐牢!要是去坐牢,还有******牢饭吃,也比喝西北风强!”
赵尔丰顺道敞开的窗户看过去,雅间里有十几个商人模样的人在吃酒,他们正一边吃一边聊。赵尔丰没看清刚叫骂的那个叫“干鸡仔”的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却看见一个特别肥胖的人。那人一边搧着大蒲扇,一边大声武气地说:“干鸡仔,莫乱说了!我就怕你牢饭还没吃成,就给人家把你那脑壳砍下来当夜壶了。唉,也不晓得朝廷那些内阁大臣吃错了啥子药,就头昏眼花了,让盛宣怀那个龟儿子弄出个收路收款来,格老子,把好不容易太平了几年的四川就搞乱了,这样乱下去,生意是没法做,老子怕是得回老家去种地了!”
一个精瘦精瘦双眼深陷却又目光炯炯的人接过话茬,说道:“格老子,我们四川这些做生意的,哪家不是把几辈子才攒了那点钱?现在都投到铁路上了,满以为铁路修出来,可以多赚几个,把以后的日子过好点,哪个想到他龟儿子会来这一手?真******,他们就怕这四川乱不起来呀!”
又一个接口道:“那总督王大人平时也不地道,派捐派款也让我们受不了,你看这回,嘿,他龟儿子还像个人,在这个事上能替我们四川人说话,格老子,朝廷就把他给革了,你们说,这是不是朝廷要和我们四川过不去?”
他旁边的一个接过话,说道:“保路会都闹了这些天了,今天是闰六月十九,再过两天,就差不多闹了两个月了,朝廷也不给个说法,就这样闹下去,格老子,这日子真就没法过了!”
又一个说道:“朝廷不给说法,会不会要对保路会下手哦?”
又一个说道:“很可能哦,要不朝廷会派在康边杀人放火的赵屠户来接王大人的任?”
赵尔丰听这人竟然称自己是赵屠户,心想,我赵尔丰在这边居然名声这么不好啊!我在康边是杀人放火了,可我也没见人就杀啊,我杀的只是那些反叛朝廷、滋扰康边的藏匪啊,我是在稳定康边,稳定四川的后院啊,我怎么就成屠户了呢?要是让那些藏匪杀下山来,杀到这成都平原上来,你们还做屁的生意啊!他转念又一想,称我赵屠户,看来这边的人都很怕我,朝廷是要我来威慑保路会啊!也许我这个川督就不难当呢!他正想着,他这一桌点的酒菜就上来了,他们就吃着菜喝着酒,继续听那雅间里的人说话。但他接着往下听,就觉得头都大了——
“他赵屠户敢在康边杀藏人,他敢在成都杀保路会?那蒲老爷、罗老爷是我们川省谘议局的现任正、副议长,邓孝然、邓孝可、刘声元、张澜这些老爷,不是商界领袖,就是川中名流,他赵屠户敢动这些人?格老子,就是他龟儿子想动,我们四川人不会答应?”又是那个精瘦精瘦的人说的。
“话不是这么说,你们想,朝廷让他龟儿子来,就是想用他龟儿子的屠户手段,朝廷肯定就要给龟儿子撑腰,他龟儿子还怕不敢?听说他在康边杀人啦,是一片一片地用快枪扫过去,那人啦,就像砍苞谷(玉米)秆一样,一片一片地往下倒,真是个血流成河啊!他却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那个搧着大蒲扇的胖子说道。
这些人一口一个“格老子”“龟儿子”,这本来是四川人的口头禅,但让赵尔丰听得特别刺耳。他带的两个随从几次都想站起来了,他知道,他们是想冲过去打人,他忙用眼色制止了。他也几次想下楼了,但又想还听听。
“他敢成片成片地杀?龟儿子!保路会又不是蒲老爷、罗老爷他们那几个人,现在差不多全川都是保路会,就算我们这些有家有业的不敢搞哪样,那些没家没业的小股东呢?龟儿子就算敢对几个人下手,他敢对全川人下手?格老子,除非他不想活着走出四川!”还是那个精瘦精瘦的人说的。
“对,对!格老子,就算龟儿子有那个心,怕也没那个胆儿!”又有几个附和道。
“所以,龟儿子可能不会用他的屠户手段,反而会想办法和息和息这个局面,先安抚安抚保路会,再向朝廷上个奏章,给朝廷说说这边的乱局,请朝廷收回收路收款的圣旨,或者让朝廷只收路不收款,把四川集资的路款退还大家,更说不定请朝廷把路还拿给四川人修,结果内阁那些人一下子想明白了,就同意了,他龟儿子这个川督大人也就好当了。到那时啊,格老子,我们都要笑自己看走了眼儿,龟儿子原来不是屠户,是圣人!是吧?”仍是那个精瘦精瘦的人在说。
听他们一口一个“格老子”,一口一个“龟儿子”,赵尔丰的一个随从早就听不下去了,就想站起来去制止,赵尔丰就瞪了他一眼,那随从赶忙坐了下来。
这时,却听那胖子插嘴道:“郝老大,不要说了,话说多了惹祸!管他龟儿子怎么做哦,我们喝酒,来,来,来,喝酒,喝酒!反正什么生意都做不成,吃饱了,喝足了,回家挺尸。”
“你那婆娘那么骚,她会让你一回去就挺尸?”胖子旁边的一个玩笑道。
胖子接口道:“我那婆娘哪比得上你那婆娘,看,把你都快搞得不成人形了!”
“来,来,来,喝酒,喝酒,喝好了,回家搂着婆娘睡觉去!”
“不回家,去找****也行啊!”
“找****?那得要银子啊!”
于是一伙人就不再说这些,而是边喝酒边说些疯疯颠颠不着边际的话。
赵尔丰见没什么可听的了,就默默地吃着菜喝着酒。廖、高二人也觉得在这种场合不便说话,也默默地喝酒吃菜。几个人就这样喝着闷酒,都觉得很无趣。就这样吃喝了一会儿,赵尔丰放了筷子,从左手袖筒里掏出巾子抹了抹嘴巴,说道:“走了。”
一个随从就去结了账,然后五个人就下楼去了。出了酒楼,赵尔丰给一个随从低声说道:“你留下,盯盯那伙人,看是什么来路。本督还没到任,就敢这么放肆地辱骂,说不定就是什么乱党,到时候生乱的就是这些人,所以先得摸摸底。特别是那个叫什么郝老大的,盯紧点儿,看他是干什么的,住什么地方。但不要惊动他。”
说完话留下那个随从,就带着其他人回下处去了。
赵尔丰叫盯的那个郝老大不是别人,正是郝天民的长子郝云山。
那个随从在赵尔丰走了后,就到对面茶馆要了个靠窗的座儿,就在那里一直等到这伙人从楼上下来,走出酒楼。
他急忙付了茶钱,来盯郝云山的梢。他一直跟到郝家染坊,看到郝云山敲门,里边出来个人把他扶进去,关上门。他又等了喝杯茶的时光,见没别的什么动静,这才离开。那个随从回到赵尔丰的下处,就去见赵尔丰。
赵尔丰正在和三个师爷谈明天接印后要处理的事情,见他进来,就停下来问道:“盯得怎样?”
那随从答道:“回大帅,那姓郝的是个开染坊的,就在北门边,一大片房子,大门上挂了块匾,叫‘郝氏染坊’。您起身大约半个时辰后,那伙人就散了,那姓郝的喝得二麻二麻的,我跟在他后边他都没发现,我一直跟到他家门口,见他进去了,又等了一阵,见没什么动静,我这才回来了。我看他也就是个寻常商人,不过是嘴巴有点大,喜欢胡说八道,肯定不是什么乱党。”
赵尔丰摇了摇头,说:“你不懂,你看他说话那种口气,他对眼下川中情形的分析,还有对本帅可能做的事情的预测,都说得那么在理,所以他肯定不是什么寻常商人。还有,他居然就在大庭广众的场合说朝廷的不是,一般寻常商人哪个敢?再说本帅还没到任,他就在那里骂本帅,他就算不是乱党,也肯定与乱党有关系。”
那个没跟去的汤师爷忙问是怎么回事儿,廖师爷就把在西蜀酒楼遇到的事儿给他说了。他听完就笑了,他对赵尔丰说道:“大帅,你在康边住久了,还不了解这巴蜀,这边的人说话就喜欢带把子,常常是一口一个‘格老子’、‘龟儿子’,其实那不是啥子骂人。我是四川人,我晓得。”
赵尔丰反问道:“思礼,我平时怎么没听你说?”
“大帅不是四川人,所以我在大帅跟前都很注意,怕因为‘口头禅’得罪大帅,让大帅把我开销了。”
赵尔丰也被说得一笑,但又马上收了笑容,他说:“我还是觉得这人不是寻常商人,是不是乱党还说不定。”他说着,又看了一眼那个云盯梢的随从,又说道,“你还去给我盯着,如有什么不对,我就把他染坊给他抄了。”
“是!”那随从答应道。
赵尔丰说完,就让那随从出去了。
他又和三个师爷接着说接印的事儿。
赵尔丰问道:“思礼,朝义的人马都安顿下来了?”
汤怀仁答道:“大帅,都安顿下来了!”
赵尔丰道:“那就明天入城接印!”
廖思乾问道:“大帅,明天几时入城?”
赵尔丰道:“就辰时吧!”
廖思乾又问道:“大帅,叫尹良他们到西门来接?”
赵尔丰道:“算了,不搞那个虚排场了,就让他们在督署门外迎接就行了!”
廖思乾又问道:“大帅,朝义那两营人马是不是一起入城?”
赵尔丰道:“就叫朝义带那两百骑兵入城吧!”
汤怀仁道:“大帅,还是让朝义全都带进城吧!”
“为什么?”
“大帅,带这两营人马过来,一是护卫大帅,二是宣示军威,震慑那些想蠢动的蟊贼,他们不入城,不就起不到作用了吗?”
“这么多人进城,我怕引起谣言啊!”
“大帅,这两营人马来都来了,久住西门外,消息传出去也是迟早的事,瞒着还更会出谣言,直接让成都百姓知道,那些要生事的人反而不好造谣。”
“这倒是!只是进了城又出城驻扎,这太折腾了!”
“大帅,属下已经去见过尹良大人和朱统制大人了。尹大人说,王人文大人走后,他的家小也从督署搬出回云南了,督署空着的,后院空房很多,住两三百人没问题,我想,就让朝义带两百人住后院,给大帅做亲兵。其余八百人,就住朱统制第十七镇在城里的空营房。”
“朱统制在城里还有空营房?”
“有,是编练第十七镇时建的,后来第六十六标叶荃部移防西昌,那些营房就空出来了。”
“尹良和朱庆澜都知道我进城了?”
“没有,属下说是来打前站的!”
“好!那就这样安排吧!思礼,叫人去把朝义叫来!”
……
那个随从接连几天都去郝氏染坊盯郝云山,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就又去见赵尔丰,说了情况,说那个郝老大就是小商人,这些天连门都没出过,肯定不是什么乱党,顶多是个大嘴巴,喜欢吹牛皮的人。
但赵尔丰就不信郝云山是寻常商人,还让他隔三岔五地去盯一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