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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省的风雨还没过去,美丽的菌子却已长出,那朵最大最美的菌子已经拿在蒲殿俊的手上了。那些想采到那朵最大最美的菌子却没能实现的人呢?有的会懊恼一阵子,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就淡了,也就算了;有的则会想,那朵菌子一定有毒,于是为自己没有吃上那有毒的菌子庆幸,以此聊以安慰自己;有的却绝不会这么想,他决计要将那朵菌子抢到手,哪怕是弄碎了,哪怕它真有毒。
谁是这第三种人呢?
罗纶就是这种人,他决计要抢那朵菌子!
罗纶,原名晋才,字梓青,阆州西充人。大汉川省军政府军事参议院院长兼招抚局局长,是他现在的身份,而这之前,他是保路会的副会长兼交涉部长,再之前则是川省谘议局的副议长。他的这些身份,川省关心时局的人都知道。当然,锦城一带的人还知道他是锦城旺族罗氏家族的罗大公子。其实他的身份并不这么简单,他的先人是明末造反并在锦城称帝建立大西政权的张献忠的部下,准确地说,是张献忠的义子。张献忠战死西充后,他的这个罗姓义子收葬了他,然后就恢复本姓,在西充落地生根了。后来,哥老会传入川省,罗氏家族在西充也秘密开了山立了柜,成立了“大汉公”堂口,到罗纶的祖辈,大汉公的总舵已秘密迁到了锦城。罗氏家族在锦城做着各种营生,渐渐成了锦城的旺族。但人们只知道罗氏是旺族,并不知道他们的底细。不过,罗氏家族的年轻后生都得先在西充摸爬滚打一阵,才能到锦城来。罗纶小时候也生活在西充的罗村沟,十四岁考进了锦城的尊经学院,这才到了锦城,只是他还叫罗晋才。
他改名罗纶,是戊戌变法失败以后,因为那期间他是在锦城宣传变法的活跃分子,改名是为了避祸,但真正原因则是他父亲去世了,他接任了大汉公的大龙头。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这一身份,他改了名,而且在接任龙头的堂会上,他还戴了一副面具,连会众也不知道他是什么面目。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大汉公的威望。
现在知道他的这一身份的人,只有城外的保路军众首领,但这些人都是做龙头大爷的,都懂江湖规矩,所以除了这些龙头大爷外,也还没人知道。另外还有一人知道他的这重身份,那就是他秘密结义的兄弟、现任大汉川省军政府军政部长尹昌衡。
复仇,找大清王朝复仇!这是他们罗氏家族十几代人的夙愿。到罗纶这一代,他不但没有忘记这个夙愿,而且把这个愿望当作了毕生的目标。他觉得,只要能颠覆清王朝达成复仇的目的,是可以不计代价不择手段的。所以他积极参与维新变法,尔后又积极推动立宪,他觉得这样做都能架空那个皇帝,皇帝被架空了,这个王朝也就名存实亡了。今年保路事起,他敏锐地觉察到:亡清的时机到了!
为此,他跟小兄弟尹昌衡商定了“浑水摸鱼”计划。他不遗余力把川省的保路斗争推向高潮,怎么能让川省局势失控,他就怎么做;什么方法能逼赵尔丰对保路会动武,他就用什么方法。他甚至不惜自己和蒲殿俊等保路会首领的头颅,也要把这场斗争导向反清者与大清朝的生死搏杀。
为了复仇,可以不计生死,也就不在乎什么权位。但现在……
现在不一样了。
复仇成功了,他自己还成功地活着。
曾经可以忘却,现在却无法忘却,他渴望拥有。
庆典结束后,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心里有一团怒火,这团怒火让他心潮起伏。
他这些年的所有活动,无论是宣传变法,还是做谘议局副议长鼓吹立宪,还是今年四月以来搞保路会,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搞垮清朝,完成他的先人们的遗愿,为大西皇帝张献忠复仇。当然,复仇之外,他也希望自己能掌握川省的政权。为了这一目的,他在今年四五月间就跟结义兄弟尹昌衡制定了一个“浑水摸鱼”计划,一个趁乱夺权的计划。
2
罗纶在川省的保路运动中,是最活跃也最强硬的人物。名义上他只是保路会的副会长兼交涉部长,实际上,策动全省抗议、成立保路同志会、在锦城搞“四罢”、在全省搞“四罢”、逼赵尔丰对保路会动武,都是他的手笔。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川省彻底大乱,因为他知道想造乱的不只有他一人,只要把赵尔丰逼上动武的路,自然会有人跟赵尔丰在全省动武,那么他的“浑水摸鱼”计划就有实现的可能。
只是他没想到赵尔丰会采取斩首行动,会在七月十五那天,用诱捕的形式把保路会的头头脑脑全抓捕了。他当时想:完了,一切都完了!赵尔丰不会对保路会大动武了,全川大乱是不可能了!
他转念之间,又想出了让全省大乱的方法,那就是鼓动被捕者跟赵继续对抗,迫使赵尔丰在锦城公开斩杀他们,给想造乱的人制造造乱的口实,虽然自己的性命没了,自己的那个“浑水摸鱼”计划也没了,但是这流血一定会引爆全川,说不定还能把大清朝的天下完全引爆,那么,就是没了性命,没了那个“浑水摸鱼”计划,也绝对值得!
只不过赵尔丰还没来得及跟他们这些囚徒斗,就跟全川的人斗起来了。他们这些囚徒也就只好在督署后院里坐井观天了。
到九月初六,赵尔丰却把他们释放了。
这一释放,他立即着手复活他的“浑水摸鱼”计划。
释放的当天晚上,他就在大汉公的密室里约见了结义兄弟尹昌衡,重新商量了计划的实施。两人一商议,都认为要实现这个计划,就只有逼赵尔丰主动交权;要逼赵主动交权,就得解决掉赵的依靠。赵的依靠是什么呢?是川省的清军,即第十七镇新军和巡防军。可是布防锦城外围的第十七镇新军已经不听赵的命令,他们拒绝与保路军作战了,赵能依靠的就只有川省提督奎焕率领的那近两万人马了,而且赵已经命令奎焕率军回防锦城。但奎焕的大军还滞留在资州一带。
罗纶道:“有奎焕那支人马在,赵大帅就不会轻易服输,但让奎焕一直驻在资州,就解决不了他那支人马,老弟,你有啥子想法没得?”
尹昌衡道:“大哥,要解决奎焕的人马,就得让他动起来,在他运动的过程中打残他。”
罗纶道:“老弟,你看这样行不行?”
“咋样?”
“我想法让城外的人动起来,给锦城来个佯攻,赵大帅肯定怕丢了锦城,他就会催促奎焕带兵回锦城,我再请城外的人在他回撤的路上搞他!”
“好!大哥,我也给他做点手脚!”
“啥子手脚?”
“我让我的那几个兄弟去做,假传命令,让跟奎焕去追剿的新军都归建,给他来个釜底抽薪,他本来就只有不到两万人马,把新军一抽走,他也就只剩一万二千人左右了,再把他弄残,也就容易多了!”
“老弟,这个办法好!只是城外这些人手里的家伙不行,要弄残奎焕的人马,还是有点难!”
“大哥,这个嘛,小弟来想办法!”
“好!老弟,那就这么定了,我们明天就分头行事!”
“好的!”
就这样,第三天,保路军开始攻城了,赵尔丰催促奎焕回防锦城的命令也发出了。
第六天,奎焕的大军到了龙泉驿以东,但奎焕手下的数千新军不听他的命令,竟然擅自归建了。奎焕只好带着二十多营巡防军从龙泉驿方向回锦城,但在龙泉山麓遭到了保路军的迎头痛击,奎焕指挥巡防军血战一整天,最终突破保路军的阻击阵地回到了锦城,不过,他只剩下不足七千人马了。
保路军能与奎焕的大军血战一整天,并把奎焕的大军消灭一半,实在是因为有人给他们提供了大量的枪支弹药。
奎焕的大军残了,赵尔丰无法依靠这支人马了,终于被逼上了主动交权的路上。
3
昨天,罗纶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赵尔丰终于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主动交权了。起初他按自己一贯的作风抵制这个磋商,然后就逐渐改变自己的态度,最终促成了川省《独立条约》的签订。接下来,新政府框架和人选的商定,他也满意,因为他们这十三个绅商代表议定,以川省谘议局正、副议长为新政府的正、副都督,他将成为新政府的副都督。虽然他觉得,他比蒲殿俊更胜任这个都督,但他并没有争,因为他清楚蒲殿俊的能耐,他一定能把这个都督架空,他能成为新政府的真正主宰。
但是,后来赵尔丰主持的官绅联席会议,竟然把他罗纶沉到了水底,正、副都督没有他,各部部长、副部长也没有他。起初他认为是赵尔丰看破了他的为人,故意跟他捣鬼,但是,蒲殿俊这些跟他共过生死的人,都是知道他的才能的,可自始至终,竟然没有一个人推举他,竟然像忘记了他这个人,直到所有的职位都坐上了人,才想起了他罗纶,才给他安了个军事参议院院长兼招抚局局长,一个纯粹有职无权的摆设。
他是极有涵养的人,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失落和不满。但他心里有了仇恨,他恨赵尔丰,也恨这个即将开张的大汉川省军政府。他又想起了他的“浑水摸鱼”计划,他决心实施这个计划:不能让这个军政府胎死腹中,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摧毁它!
能有今天这局面,罗纶认为自己出力最多,应该是居功至伟,是任何人都不能跟他比的,但是寰通银行举行的官绅联席会议,却让蒲殿俊轻松上位,成了军政府的都督,而他罗纶竟然只得到个有职无权的招抚局长。他本以为自己就算当不上都督副都督,起码也应该做个有实权的部长吧,却不想是这么个结果,让他成了新政府里的一个摆设。
他实在不甘心!
这些年来,特别是在谘议局共事以来,他太了解蒲殿俊这个人了。在他眼里,蒲殿俊,不过就是个只会说话不会干事的窝囊废。在这种人手下做事本来就窝囊,更何况在这种人手下做个摆设呢?
他觉得,蒲殿俊被人取代也只是早晚的事。因为渝州大蜀军政府的西征军已经出发了,而领军是那边的副都督夏之时,是第十七镇起义的,是朱庆澜的部下,等渝州的西征军兵临城下时,朱庆澜只需跟夏之时来个里应外合,锦城这个军政府就是朱庆澜的了,更意味着整个川省也都是朱庆澜这个清朝军官的了。如果清廷把下江各省的革命扑灭了,朱庆澜就绝对会把独立了的川省再交给朝廷,那么这些时做的一切努力不就都成东流水了么?
他在心里说道:与其如此,还不如现在就颠覆它,再重组一个军政府!
他回到家,进书房急匆匆地写了个字条,然后又出门了。他多年来都是这样,家里人也没谁敢过问。
罗纶从家里出来后,在城里东游西逛了一阵,最后走到城隍庙附近,他又东张西望了一回,才踅到一棵大树下,见左右都没有人,就动作麻利地把那张字条塞进了树上的一个树洞里,然后又向四周张望了一回,才去了。
他也没回家,他顺着向西的大街走了。走到一家卖锅盔的店铺时,他买了一块锅盔,然后就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了。
罗纶回到了大汉公的密室。
天黑了大半个时辰了,他在大汉公的那间密室里着起急来。他以为他的尹老弟今天没有去取字条,是不会来跟他这大哥见面的了。
“浑水摸鱼”计划是他们两人共同商定的,要实施,就得两个一起做,否则谁也实现不了。
他想,尹老弟呀,尹老弟,难道你就满足了吗?你那个职位,不就是个军政部长嘛!要是我们联手实施我们的计划,那正、副都督的位置不就是我们的吗?要是你想做正的,我就给你做副的也行啊!你咋还来呢?你也回去睡觉了吗?这是睡觉的时候吗?你就睡得着吗?唉,你不是个鼠目寸光的人嘛,你是咋回事呢?唉,我的“浑水摸鱼”就要泡汤了吗?
他本来坐着的,这时,他实在坐不住了。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转起了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