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峻乱,诸庾逃散。庾冰时为吴郡,单身奔亡。民吏皆去,唯郡卒独以小船载冰出钱塘口,籧篨①覆之。时峻赏募觅冰②。属所在搜检甚急。卒舍船市渚,因饮酒醉,还,舞棹向船曰:“何处觅庾吴郡?此中便是!”冰大惶怖,然不敢动。监司见船小装狭,谓卒狂醉,都不复疑。自送过浙江③,寄山阴魏家,得免。后事平,冰欲报卒,适其所愿。卒曰:“出自厮下,不愿名器。少苦执鞭,恒患不得快饮酒。使其酒足余年,毕矣,无所复须。”冰为起大舍,市奴婢。使门内有百斛酒,终其身。时谓此卒非唯有智,且亦达生④。
殷洪乔作豫章郡,临去,都下人因附百许函书。既至石头,悉掷水中,因祝⑤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
王长史、谢仁祖同为王公掾。长史云:“谢掾能作异舞。”谢便起舞,神意甚暇。王公熟视,谓客曰:“使人思安丰。”
王、刘⑥共在杭南,酣宴于桓子野家。谢镇西往尚书墓还,葬后三日反哭⑦。诸人欲要之,初遣一信,犹未许,然已停车;重要,便回驾。诸人门外迎之,把臂便下。裁得脱帻,著帽酣宴。半坐,乃觉未脱衰⑧。
桓宣武少家贫,戏大输,债主敦求甚切。思自振之方,莫知所出。陈郡袁耽⑨俊迈多能,宣武欲求救于耽。耽时居艰,恐致疑,试以告焉。应声便许,略无慊吝。遂变服,怀布帽,随温去,与债主戏。耽素有艺名,债主就局,曰:“汝故当不办作袁彦道邪?”遂共戏。十万一掷,直上百万数,投马绝叫,傍若无人,探布帽掷对人曰:“汝竟识袁彦道不?”
王光禄云:“酒正使人人自远。”
[注释]
①籧(qú)篨(chú):粗竹席。②赏募觅冰:悬赏捉拿庾冰。③浙江:水名,指钱塘江。④达生:指看逢人生的豁达的处世态度。⑤祝:祷告。⑥王、刘:指王濛、刘惔。⑦反哭:古代葬礼,葬后奉迎死者神主回祖庙哭祭以安魂灵。⑧衰(cuī):通“缞”,用粗麻布做的丧服。⑨袁耽:字彦道,陈郡阳夏(今属河南)人。不办作:不可能是。马:摴蒱之马。自远:自然有超逸的情致。
[译文]
苏峻起兵暴发叛乱,庾家的兄弟纷纷逃跑。庾冰当时担任昊郡内史,孤身逃走。当官的和老百姓都跑完了,只有一个衙门的差役自己用小船载着庾冰逃到钱塘江口,之后用粗制的竹席把庾冰遮住。当时苏峻悬赏捉拿庾冰,吩咐当地官员到处搜索,催得十分紧急。那个差役把船停在市镇码头上到沙洲上去买东西,并顺便喝得大醉才回到船上,他挥舞着船桨,并指着船说:“去那儿找庾内史啊,这里面就是。”庾冰惧怕极了,但是也不敢动。负责监察的官员见船舱窄小,认为是差役喝醉了耍酒疯,所以一点都不怀疑。庾冰被差役送到浙江后,寄居在会稽山阴的魏家,才能够脱险。后来叛乱被平定,庾冰想回报差役,给他想要的报答。差役说:“我出身卑贱,不想做官。但是从小因苦于被人差遣,一直都没有痛痛快快地喝过酒,要是能允许我后半辈子总是有酒喝,就很好了。其他再也不需要什么。”故而庾冰就替他盖了一所大宅院,还买了几个奴婢,并让他的屋子里常常有上百觥的酒,一直到老。那时的人们认为这个府役不仅智谋超群,并且为人豁达。
殷洪乔出任豫章郡的太守,快要赴任时。京都的人托他带了上百封信件。到了石头城后,他把那些信全部扔到了水里。并祝祷道:“该沉的就自己沉下去吧,该浮的就自己浮上来。我殷羡不可以做那种送信的邮差。”
左长史王濛、谢仁祖都是王导手下的僚属。王濛就说:“谢仁祖会跳一种奇异的舞。”谢仁祖就起来跳舞,神色意态十分悠闲自在。王导注目细看,对客人说:“真让人想起了王戎。”
王濛和刘惔一起在乌衣巷桓子野(桓伊)家摆宴畅饮。那时,镇西将军谢尚从他叔叔谢尚书(谢裒)的墓地归来,是安葬后三天要重新哭祭。大伙想邀请他共饮,第一次派送信人去请,他还没有同意,但是已经停下了车。再去邀请,就掉转车头来了。大家都到门外迎候,拉着他的手臂下了车。进门后,仅仅除去了头巾,戴着便帽就入座痛饮。吃到一半,才发现尚未脱去孝服。
桓温年少时家里贫穷,赌博输了很多钱,债主急着追要赌债。桓温想要找到一个翻本的法子,不过却想不出来。陈郡袁耽为人豪爽,又多才多艺,桓温想求助于他。袁耽那时正在守孝期间,桓温忧心他会为难,只能试试告诉他这件事。袁耽一听就同意了,一点为难的意思都没有。于是换上便装,怀揣着便帽,随着桓温就走,和债主赌钱。袁耽在才能方面向来就有名气,债主上了赌局后说:“你或者不会像袁耽那样吧?”于是一块赌了起来。一掷十万,赌注一直追加到百万之数,袁耽投下筹码时高声叫喊,旁若无人,从怀中掏出布帽扔向对面的债主说:“你到底认识袁耽吗?”
光禄大夫王蕴说:“酒真的能让每个人在醉梦中忘掉自己,超脱世俗,心怀高远。”
刘尹云:“孙承公①狂士,每至一处,赏玩累日,或回至半路却返。”
袁彦道有二妹:一适殷渊源,一适谢仁祖。语桓宣武云:“恨不更有一人配卿!
桓车骑在荆州,张玄②为侍中,使至江陵,路经阳岐村。俄见一人持半小笼生鱼,径来造船,云:“有鱼欲寄作脍③。”张乃维舟而纳之,问其姓字,称是刘遗民④。张素闻其名,大相忻⑤待。刘既知张衔命⑥,问:“谢安、王文度并佳不?”张甚欲话言,刘了无停意。既进脍,便去,云:“向得此鱼,观君船上当有脍具,是故来耳。”于是便去。张乃追至刘家。为设酒,殊不清旨⑦,张高其人,不得已而饮之。方共对饮,刘便先起,云:“今正伐荻⑧,不宜久废。”张亦无以留之。
王子猷诣郗雍州⑨,雍州在内,见有,云:“阿乞那得此物!”令左右送还家。郗出觅之,王曰:“向有大力者负之而趋。”郗无忤色。
谢安始出西戏,失车牛,便杖策步归。道逢刘尹,语曰:“安石将无伤?”谢乃同载而归。
[注释]
①孙承公:孙统。②张玄:张玄之。③脍:细切的鱼。④刘遗民:刘之,字遗民,一字子骥。⑤忻(xīn):同“欣”,喜悦。⑥衔命:肩负使命。⑦清旨:清醇味美。⑧荻:一种类似芦苇的草本植物。⑨郗雍州:郗恢,字道胤。:应作毾,一种毛毯,非常珍贵。伤:指丧气。
[译文]
丹阳尹刘惔说道:“孙承公是一代狂士,每去一个地方游玩,动不动就好几天,有时到了半路又返回原处。”
袁彦道有两个妹妹:一个嫁与殷渊源,一个嫁与谢仁祖。有一次他对桓温说:“可惜的是没法许配给你一个妹妹了!”
车骑将军桓冲出任荆州刺史时,张玄担任侍中,奉命到江陵去,坐船路过阳岐村。一会儿只看到一个人拿着半小笼活鱼,直接向船边走来,直走到船旁,说道:“我有些鱼,想托你们切成生鱼片。”张玄便把船拴好让他上来。问他的姓名,他自称是刘遗民。张玄平经常听到过他的声名,就十分热情地接待他。刘遗民晓得张玄有使命,从洛阳来,问道:“谢安和王文度都好吗?”张玄很想要和他谈谈,刘遗民却不满意。等到把生鱼片拿进来,他就要走,说:“刚刚得到这点鱼,猜测您的船上一定有炊具,故而就来了。”接着就走了。张玄就随着到了刘家。刘遗民设置酒席,酒很浊,酒味也很不好,但是张玄钦佩他的人格,硬着喝了几杯,正在对饮的时候,刘遗民就站起来,说:“如今正是收获的时候,不应停下来太久。”张玄也没法子留住他。
王子猷去拜会雍州刺史郗恢,郗恢在里屋,王子猷看见一条西域产的细毛毛毯,说:“阿乞哪儿得到个东西!”便让随从拿回自己家里。郗恢出来找寻毛毯,王子猷说:“刚才有个大力士拿着它跑了。”郗恢也没有流露出不快乐的情绪。
谢安起初到城西去赌博,输掉了车子和驾车,只好拄着手杖走路而归。半路上遇到丹阳尹刘惔,刘惔说道:“安石可能受伤了吧?”谢安就乘刘惔的车回去。
襄阳罗友①有大韵,少时多谓之痴。尝伺人祠,欲乞食,往太蚤,门未开。主人迎神出见,问以非时何得在此,答曰:“闻卿祠,欲乞一顿食耳。”遂隐门侧,至晓得食便退,了无怍容②。为人有记功③,从桓宣武平蜀,按行④蜀城阙观宇,内外道陌广狭,植种果竹多少,皆默记之。后宣武溧洲与简文集,友亦预焉。共道蜀中事,亦有所遗忘,友皆名列,曾无错漏。宣武验以蜀城阙簿,皆如其言,坐者叹服。谢公曰:“罗友讵减魏阳元⑤!”后为广州刺史,当之镇,刺史桓豁语令莫来宿,答曰:“民已有前期,主人贫,或有酒馔之费,见与甚有旧。请别日奉命。”征西密遣人察之,至日,乃往荆州门下书佐家,处之怡然,不异胜达⑥。在益州,语儿云:“我有五百人食器。”家中大惊,其由来清,而忽有此物,定是二百五十沓乌樏⑦。
桓子野每闻清歌⑧,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张湛好于斋前种松柏。时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时人谓“张屋下陈尸,袁道上行殡。”
罗友作荆州从事,桓宣武为王车骑集别⑨。友进,坐良久,辞出,宣武曰:“卿向欲咨事,何以便去?”答曰:“友闻白羊肉美,一生未曾得吃,故冒求前耳,无事可咨。今已饱,不复须驻。”了无惭色。
[注释]
①罗友:字宅仁,襄阳人。②怍容:羞愧的神色。③记功:记忆力。④按行:巡视。⑤讵:哪里,怎么。魏阳元:魏舒,字阳元,官至司徒。⑥胜达:名流和显贵。⑦乌樏(lěi):有底有盖中有隔的黑漆食盒。⑧清歌:优美的歌声。⑨集别:举行宴会送别。咨事:商讨、咨议政事。
[译文]
襄阳人罗友有一种特殊的风格,年少时人们大多觉得他傻。有一次他打听到有人家要祭神,想要讨些吃食,不过去得太早,那家大门还没开。等到那家主人出去迎神时看见他,就问他还不到时候,为何会在这里,他回答说:“知道你要祭神,想讨一顿饭罢了。”之后闪到门边躲着等待。到天亮时,得了吃食便走了,全然不觉得羞愧。他天生记忆力强,随着宣武侯桓温平了蜀地后,巡视成都的宫阙,城内城外道路的宽窄,种植果树竹林的多少,全部一一记在心中。此后桓温在溧洲和简文帝司马昱聚会,罗友也参与了。当时一块谈到蜀地的情况,桓温也有所遗忘,罗友却都能说出名目列举出来,居然没有错漏。桓温用记着成都城楼情况的簿籍来验证,都和他说的一致,同座的人都很叹服。谢安说:“罗友哪里会比魏阳元差呢!”此后罗友出任广州刺史,将要到治所赴任时,荆州剌史桓豁对他说,要他夜晚来住宿,他答复说:“我已经先有了约定,主人贫穷,可能花钱备办了酒食,他和我很有交情,我不可不去,请允许我改天遵从您的命令。”桓豁暗中派人察看他,到晚上他竟去了荆州刺史属下的书佐家,相处得很快乐,同和名流相处没有什么不同。他出任益州刺史时,对儿子说:“我有五百人的食具。”家里人非常吃惊。他历来清廉,突然有这些东西,估计是二百五十套黑食盒。
桓子野每到听到优美的歌声,总是唤“如何”相和。谢安听闻这事说:“子野可以说是一往情深。”
张湛欢喜在书斋前种植松柏;那时袁山松外出游玩,常喜欢让手下人唱挽歌。那时的人们调侃说:“张湛是在房前停放盛尸首的棺木,袁山松是在道路上出殡。”
罗友出任荆州从事的时候,桓温为王洽举行送别宴会。罗友进去坐了很久,告辞离去。桓温说:”你刚刚想商讨政事,为什么就走呢?”罗友说:“我听闻白羊肉的味道十分鲜美,就是一直都没有吃过,故而冒昧地请求进来,其实并没有什么政事要商讨。如今我吃饱了,就没必要再呆在这儿了。”说这些话的时节,他脸上丝毫没有羞愧之意。
张①酒后,挽歌甚凄苦。桓车骑曰:“卿非田横门人,何乃顿尔至致②?”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③,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王卫军云:“酒正自引人著胜地④。”
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⑤,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⑥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桓南郡被召作太子洗马。船泊荻渚⑦,王大服散后已小醉,往看桓。桓为设酒,不能冷饮,频语左右,令温酒来。桓乃流涕呜咽。王便欲去。桓以手巾掩泪,因谓王曰:“犯我家讳,何预卿事!”王叹曰:“灵宝故自达!”
王孝伯问王大:“阮籍何如司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垒块⑧,故须酒浇之。”
王佛大叹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
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王长史登茅山,大恸哭曰:“琅邪王伯舆⑨,终当为情死。”
[注释]
①张:张湛,小名。②致:意趣;情味。③剡(yǎn):县名,治所在今浙江嵊县。④著(zhuó):接触,到达。胜地:美妙的境界。⑤相闻:相通。⑥弄:演奏。⑦获渚:小洲名,近秦淮河。⑧垒块:比喻胸中郁积的不平之气。⑨王伯舆:王欧,字伯舆,琅邪人。
[译文]
张驎酒后唱起了挽歌,声调十分凄苦。车骑将军桓冲说道:“你不是田横的门客,为何会一下午就痛苦到了如此地步?”
王子猷曾暂且住在别人的一所空房里,叫家人都种上了竹子。有人问他:
“不过临时借住,何必这样麻烦呢?”王徽之大声咏诵了很长时间,才指着竹子说:“怎么能够一天没有它呢!”
王徽之住在山阴的时候,一日夜里下起了大雪,他睡觉醒来开了房门,命手下斟酒,环顾周围,一片洁白的雪景。他于是起来徘徊,吟咏左思的《招隐》诗,突然想起了戴逵。那时戴逵住在剡县,王徽之于是连夜乘上小船前去访问。船行一夜方才到达,王徽之到了门口没有进屋就返回了。别人问他原因,王徽之说:“我原本就是乘兴而去,兴致没了也就能够回来了,为何非得见到戴逵呢?”
卫将军王荟说:“酒能够把人引到一种绝佳的地方。”
王子猷离开京城,还留在船上,从前听说过桓子野擅吹笛子,却不认识他。正好碰上桓子野从岸上经过,王子猷还在船里,有人对他说那就是桓子野。王子猷便托人给桓子野传个话,说:“据说您擅长吹笛子,请试为我演奏一次。”桓子野那时已经显贵,平日听到过王子猷的声名,随即就掉头下车,靠在胡床上为王子猷吹了三支曲子。演奏结束,就上车走了。主客双方没有说过一句话。
桓玄被朝廷指派为太子洗马,前去赴任的途中,把船停靠在荻渚。王忱服食了五石散后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前去访问桓玄。桓玄为他设酒。不过王忱服完散剂后无法喝冷酒,多次吩咐下人道:“让他们温酒来。”桓玄于是就小声哭了起来,王忱就想走,桓玄用手帕擦了擦眼泪,之后对王忱说道:“犯的是我的家讳,跟你有什么关联呢?”王忱感叹道:“灵宝真的是旷达啊!”
王孝伯(王恭)询问王大(王忱):“阮籍和司马相如比较怎么样?”王大说:“阮籍心中沉郁着不平之气,故而必须借酒浇愁。”
王忱感叹道:“三天不喝酒,便感觉形体和精神不再相互亲近了。”
王孝伯说:“做名士不一定有特别的才能,只要能常常有空,尽情地喝酒,熟读《离骚》,就能够称为名士。”
长史王伯舆登上茅山,十分伤心地痛哭道:“琅邪王伯舆,终究要为情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