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溽热难耐的晌火,乔立新正挎着篮子钻在高粱地里挑苦麻菜。她家的老克猪病了,不肯动嘴吃食,婆婆说是天热上火,吃新鲜苦麻菜能败火,要亲自去挑。乔立新过意不去,只好挎了篮子去钻高粱地、苞米地。
乔立新年轻时的经历和在婆家的地位波澜起伏,如同一场悲喜剧。她的丈夫叫田永红,是同村人,两人在县城上中学时搞的对象。乔立新参加过红卫兵战斗队,毕业后在村里当团支部书记,当时公社一位女革委会副主任很看重她,想把她培养成邢燕子、侯隽一样的典型。她和丈夫田永红结婚的日子定在腊月二十八,当时全国正在刮最后一次极“左”风,上面要求过一个革命化春节,三十晌火不吃年饭,吃忆苦饭。在公社女革委会副主任的支持下,乔立新决定举行一个革命化的婚礼。
虽有同风不同俗之说,但有一个风俗大概全国都相同,那就是结婚都要闹洞房。乔立新的革命化婚礼把摆酒席、闹洞房等都给革去了。
没几天就过年了,人们对吃不吃酒席意见不大,让一帮年轻人生气的是不让闹洞房。田自高就想出个歪点子,想治治这个革命青年。他让狗子把新房里用的尿盆偷出来,在上面钻了一个小洞。那尿盆是红塑料的,田自高怕露馅,还用写对联的红纸打了个补丁,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个小洞。
革命化的婚礼,却没法把被窝里的事革去。没人闹洞房,小两口折腾得更热闹。后半夜新媳妇想解手,新郎官献殷勤,把尿盆递进了被窝,其结果可想而知。第二天那被褥虽然不敢拿出来晾晒,但庄稼院里哪有保住密的事,七大姨八大姑、婆婆小姑子,张张嘴都是透风的墙、不省油的灯。不几天,新媳妇新婚之夜尿了炕的新闻就传遍全村,害得乔立新有口难辩,有苦难言,好些日子见人都低着头。
田自高觉得还不过瘾,又编了鼓词让孩子们唱,中间还加了句道白:
唱:闹洞房来本是古,你偏说它是旧风俗。新媳妇洞房里头尿被褥,你说这是啥风俗?白:不是尿被褥,是画地图。唱:五大洲来四大洋,先把世界地图画一幅。没忘宝岛有台湾,再画中国四海和五湖。婆婆笑,小姑子哭,看你往后还虎不虎。
后来乔立新知道这事是田自高出的鬼点子,恨得咬牙切齿,总想报复一下。她见田自高剃了个光头,便叫他田秃子,又把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改成田自高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
乔立新结婚后,公社革委会女副主任又找她谈了一次话,说举行了一个革命化的婚礼,还要有一个革命化的生育观,不能在大好的革命年华早早生孩子。乔立新知道这事不能跟婆婆和丈夫说,便偷偷吃避孕药。
田永红家三代单传,从结婚那天起婆婆就开始天天观察她的反应,问吃饭香不香?有没有恶心呕吐反常现象?一年过去后,见她肚子里没有动静,婆婆脸色就有些难看了。这时上面形势变了,乔立新也没了革命热情,便停了避孕药想生个孩子。谁知过了一年又一年,她的肚子仍没鼓起来,而婆婆养的几只鸡像是成心给她颜色看,它们下蛋的热情高涨,繁殖后代的愿望强烈,每下一个蛋就“个个大、个个大”地显摆。婆婆从鸡窝里摸出热乎乎的鸡蛋,总要撒把米犒劳一下那只鸡,嘴里也就时常冒出一句:咋就养了一只不会下蛋的鸡!
婆婆封建思想严重。按风俗婚礼头天晚上,新房里要找童男子压炕,被褥里也要撒上大枣、花生、栗子。这一切都让乔立新的革命化婚礼给免了,婆婆心里一直别扭着,这时便把乔立新视为了丧门星,看哪儿都不顺眼。
结婚两年后,乔立新身体开始胖起来,婆婆就常常不让她盛第二碗或第三碗饭,说猪肥了不犯圈,鸡肥了不下蛋,人也是这样。失去了革命意志的乔立新英雄气短,想起看过的电影,觉得自己就像旧社会那受气的小媳妇。让她欣慰的是田永红并没有嫌弃她,仍兴趣十足,信心百倍地折腾着。乔立新胖起来后,田永红却瘦了,他开玩笑说,可惜了我那些东西,都当肥料苗地了。婆婆心疼儿子,把那些鸡蛋炒了、蒸了、煮了给田永红补身子,却不让乔立新吃一个,背后还对儿子说,你别瞎忙活了,天生一个不会下蛋的鸡,到后来还鼓捣儿子休了她。有一回,田永红在乔立新身上忙活完,叹口气说,莫非你真是个不会下蛋的鸡?我都快给吸干了,咋就坐不下一棵苗。平时在炕上百依百顺的乔立新,听丈夫也说这样的话,火气上来了,把趴在身上的田永红掀下去说,成天说我是不下蛋的鸡,你不许是个骡子!
乔立新这话是在气头上冒出来的,过后一想突然明白过来。她当过赤脚医生,男女生理卫生知识学过不少,身上涉及到生孩子的几个零部件都没啥大问题,这些年咋老在自个这里找原因,没想到男人会不会有问题。这样想过便拉了田永红到医院检查,检查的结果,让乔立新、婆婆、丈夫都大吃一惊,原来田永红的种子是秕子。
这个打击对婆婆太大了,她的脑袋立刻耷拉下来,乔立新在家里的地位则直线上升。婆婆再不敢说她是不下蛋的鸡,而且低声下气央求乔立新,要她千万不能把田永红是骡子的事说出去。乔立新表现得倒很大度,只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了一场,哭她这些年受的委屈,哭她作为女人的不幸。
婆婆自然知道乔立新哭的原因,心里更紧张,生怕儿子的婚姻生出变故。她开始事事都依着乔立新,顺着乔立新,还让娘家在城市里工作的亲戚,给乔立新买来一些时髦衣服,其中一件乳罩让村里人大开眼界,热闹了一阵。这东西庄稼院过来没谁穿过,见乔立新夏天里身上隐隐约约透出的轮廓,不知是个啥模样。有一回乔立新洗了衣服在院子里晒,被人瞥见描述那乳罩的样子,田自高听了说,那不就是老牛碾场、小毛驴拉磨戴的捂眼儿吗?有人便跟乔立新开玩笑说,大夏天的你身上戴个牛捂眼儿不怕热?还有人想得很暧昧,把捂眼儿和乔立新不能生孩子联系到了一起。
乔立新和婆婆关系最密切的时候,是婆婆生出“借种”的念头之后。婆婆觉得要想不让外人知道儿子是个骡子,而且还能续香火,最好的办法是让乔立新生个孩子。这个封建或者糊涂透顶的老太太,便想出了一个“借种”的馊主意,并为此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她先和乔立新融洽关系,一直融洽到婆媳俩如同一对情同手足、无话不谈的亲姐妹。于是在一次唠嗑时她试探说,咱要不也借个种试试。乔立新听说过这样的故事,以为婆婆在开玩笑,说好呀,也好看看我是不是个不会下蛋的鸡!婆婆见乔立新答应得这么痛快,立刻把计划合盘托出,说借种的对象已经选好,是她娘家的远亲,也算有血缘关系,已生了两个儿子。乔立新见婆婆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要来真格的,立刻恼了,说你把我当啥啦,随便拉出去配种的猪和狗哇!
婆婆是个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人,开始苦口婆心做乔立新工作,还举了这村那村的例子。乔立新本来是个没啥主意,又大大咧咧的人,加上那时候特别想生个孩子,禁不住婆婆的软磨硬泡,心里就有些动摇,苦着脸去问田永红。田永红早被婆婆做了无数工作,他心里痛苦和矛盾着,自己又无能为力,便含含糊糊答应了。还提出了不许亲嘴,不许脱上衣,最好连脸也不要看等几个条件。乔立新便在婆婆的安排下开始了行动,但在关键时刻她突然明白了,这事是做不得的,提起已经褪下去的裤子,落荒而逃。田永红知道她的举动后,高兴得手舞足蹈,称赞她在紧要时刻能坚持原则,守住尊严和贞洁。从此越发爱她,明知播下的种子都是秕子,仍兴致勃勃地耕耘着。乔立新高兴时说,这也挺好,别人做这事时都担心怀孕,采取这措施那办法,咱根本不用操这心;不高兴时便叹息,白搭了我这片土地。婆婆对乔立新借种时临阵脱逃,非常气恼,又不敢发作,后来便养了一头老克猪。这头老克猪同样繁殖能力很强,每年都要下两窝小猪,每窝都在十几头以上,这给了她很大安慰。
乔立新出门时,看见田自高和一群孩子在滦河大堤上耍活宝,挑满一篮苦麻菜回来,见他在老柳树下睡得正香,悄悄走过去,摘下那只挂在脚上的破鞋片扣在了他嘴上。
田自高被满是臭脚丫子味的布鞋熏醒,以为是几个秃小子来捣乱,瞪起眼睛刚要训斥,见乔立新挎着菜篮子站在面前,说,这么大岁数的人,咋还淘孩子气!
乔立新说,这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咋样?这臭鞋味道挺口重吧。田自高想起有事要求乔立新,一轱辘爬起来把鞋套在脚上说,田永红也太不够意思,这么热的天让嫂子钻高粱地挑菜,往后有这事找我,兄弟替你代劳。乔立新放下篮子说,今儿个咋这么会说话,还学会打溜须了,有啥目的?田自高鼓起勇气问,昨儿个是不是玉珍让你去的,她那里啥意思?乔立新说,昨儿个还参禅悟道,不食人间烟火,一宿觉睡明白啦?田自高摩挲一阵光葫芦脑袋说,我是担心这德行,人家看不上咱。乔立新沉了脸说,知道自个形象不好就改改,别整天逗一群孩子耍活宝!听说田春林他们要组织合作社,跟年轻人学学,把那些点子往正经地方用用。
田自高说,这些都好办,玉珍那边到底啥意思?我该咋办?乔立新探明田自高的心事,心里笑了,说,咋办,主动去表白,还等人家来求你呀?
田自高大概是急蒙了头,问,咋个表白法?乔立新说,咋表白还要我来教你,这不是你自个头上生虱子——明摆着的事吗?我看把那天想包扎伤口的劲拿出来就中!田自高说,这事还求你多美言几句,当好这个月佬,我给你买个大猪腿儿。乔立新说,这事大车拉王八——在(载)你,不在我!你表现好了,玉珍那里我当半个家,你这个花和尚就等着入洞房吧!日头移动了一下,老柳树的树荫跟着挪了地方。乔立新走后,田自高高兴得心花怒放,他双手拄地想拿个大顶庆贺一下,想起乔立新要他正经点儿的话,又赶紧停住。
一只老哇哇撒下一线细尿浇在光脊梁上,凉丝丝的很舒服。田自高站起来,朝果园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