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风雪满征途
十六日,风雪满城池。
地上全被冰雪覆盖住了,山上是这样,屋顶也是,就连大河上也被封住了,只有天空仍旧是那样清晰,大雪从那里落下,但是那里却永远不会被大雪覆盖,树木已经掉完了叶子,杂草暂时还不能生长起来,它们还得耐着性子等到来年春天,好在凛冬已至,春天也不会遥远了。
楚家已经空了,悄无声息的空了,这个曾经牧野之城最为显赫的一个望族数十年来人丁不断减少,如今终于从城池中消失了,曾经诺大的楚家府邸如今只剩下一堆被皑皑白雪掩埋的残垣断壁,在上次的战斗中幸存下来的建筑也人去楼空,孤独凄凉的在雪中伫立,也许那里很快就会住上乌鸦和蜘蛛,也许,也许还会有那冒着风雪前行,无处落脚的旅人借宿一宿,聊以与它们作伴。
关于此事,城池的舆论热度在不断的增加,各种猜测踹度甚嚣尘上,各类言论像这深冬的大雪一样纷纷扬扬,但是,离去的人早已永远的离去了。
寒冬寂寞。
风雪满征途。
这座山峰是整座牧野之城最高的山峰,从这里可以俯瞰大荒和远处无穷无尽的起伏不定的森林山脉,整座城池都匍匐在山峰的脚下,站在这里可以任意放肆的俯视着城池的一切,站在这里可以比城池的任何一个人都先看见黎明在地平线上喷吐光明,也可以最后一个看见夕阳红日在西山黯然坠落,这是最高的山峰。
这里埋着一个人。
白雪在山峰上格外耀眼,活像燃烧的火焰。
一片静谧。
聂铭站在墓碑前,望着这孤独的墓碑,环顾着这孤独的山峰,心中暗暗道也许只有这个人才配得上被埋在城池最高的山峰上了,这么静谧的环境下,他忍不住摘下腰间的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但在他的感官中浮现的却另一种极为复杂的味道,有桂花,有蜂蜜,有苦艾,应有尽有。
嘿!这应该是自己这辈子品尝过的最为完美的二锅头盛宴了吧,聂铭每每想到这几天的经历都会这样想道。
楚惜月穿着一件厚厚的貂皮大衣,站在墓碑旁,什么也不干,看着她的老父在默默的送他一生的对手最后一程,内心涌起非常奇怪的感觉,有时候她觉得沈天龙和自己的父亲不是死敌,而是一生的挚友,那种肝胆相照的挚友,但是,父亲却并不以一个朋友的名义为他立碑,而是以一个对手,唯一的对手的名义为他在最高的山峰上立了一座墓碑。
她的目光转向那座墓碑,看向那上面的几行字。
“武者沈天龙之墓。”
“他的对手楚天河敬立!”
这些字迹刚劲有力,入木三分,全是由她的父亲用指甲刻亲手上去的,但是每当楚惜月的目光投向那座碑时,她的目光都会不自觉的被另一行字所吸引住,那一行字仿佛比其他的字都能表现出立碑者的心绪。更能给她以巨大的冲击。
“一生虽太短,但是坟墓也埋葬不了这具身躯!”
这是逝者的墓志铭。
楚天河半跪在墓碑之前,横刀在胸,拔出了他那把大的出奇的长刀,两手捧着,神色肃穆,仿佛他手里正拿着天帝的圣杯一样,但是他却突然双手猛然用力,那把长刀在他的手中弯出一个巨大的弧度,最后终于不堪忍受那巨大的力道,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断为两半。
刀已断。
他神色不变,静默的将断为两半的长刀插在墓前积雪中。
他对着墓碑轻轻地道:“一生太短,但是坟墓也埋葬不了你,我的对手,唯一的对手!”
“此生再也不用刀!”
他默默的拿出那珍藏了据说有百年的那坛酒,忽然,他朝着聂铭咧嘴一笑,道:“看起来所剩不多了。”
他摇了摇那坛酒,里面发出液体碰撞坛壁的叮咚响声,聂铭苦笑着点了点头,表示他理解,说真的,他能忍了这么多年,没有把这坛酒全部喝完,还剩了那么一点,也算厉害了,因为聂铭自己也没有把握能留这么长时间而忍住不把他喝掉。
楚天河手一戳,将坛子口的那谈封戳掉,从里面倒出一碗来,他的眼睛再次望向聂铭,聂铭朗声一笑,道:“自然是先给逝者奉上!”
楚天河赞许一笑,道:“还是聂小兄明白事理!只可惜你的救命之恩,我已经不能整坛相报啦!”
他将那一晚酒轻轻的倒在地上,高度凝聚的酒形成一条亮晶晶的白线缓缓落在地上,香味扑鼻而来,聂铭拼命的闻着,仿佛不舍得这股味道消散浪费掉。
酒已尽,碗被摔碎。
楚天河再度拿起酒坛,开始往地上的两只碗之中的一只倒去,可是那只碗还没有倒满,酒坛已经没了,楚天河很不甘心的将酒坛竖着悬空倒立许久,终于无可奈何的放下酒坛。
他看见聂铭的脸正在变得阴沉,只好笑道:“看起来这碗酒我们要分着喝了。”
他不顾聂铭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将一碗酒一点不多一点不少的分为两半,递给聂铭。
还有什么办法?聂铭心里暗暗计算为了这半碗酒出生入死这么多天究竟值不值得,但是过去的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无可选择了,他除了认命的接受这狗屁倒灶的现实还有什么办法?
酒碗已经递到了眼前,一股浓烈的醇香粗鲁的冲进他的鼻子,聂铭一下子就失去了思考能力,他赶忙接住酒碗,醇香越来越近。
赠君榴花酒,沉清隔贵年。
聂铭一饮而尽,酒入愁肠,豪情万丈,气壮山河。
今夕何夕?人生几何?
全然不知!
忽然间,聂铭眉头一皱,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看着酒碗,那里一点都剩不下了,还有黑色碗壁略略湿润。
酒已经饮尽,可是它究竟是什么味道呢?
妈的!喝得太急了,没注意是什么味道,聂铭骂骂咧咧,到最后几乎抓狂,搞得一旁的楚惜月都侧目而视了,他看了一眼楚天河,见到他犹自呆立在原地,手里的碗早已经空了。
看来楚老头的注意是万万打不成啦,聂铭极其不甘心的问道:“什么味道?”
楚天河闻言,从呆滞中猛然醒过来,一脸懵懂,聂铭不得不再次问道:“什么味道?”
楚天河闻言手里的碗咣当落地,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楚天河一脸无辜,道:“我喝了几十年,每次喝完了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
聂铭服了,他无奈的补充道:“所以你就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但是每一次都没搞懂它是什么味道,对不对?”
楚天河一愣,道:“你怎么知道?”
两人大眼瞪小眼,良久良久,两人一齐放声大笑,狂笑,捧腹大笑,笑声传得那样久,那样远……
楚惜月的目光穿透飞扬的大雪,看向山脚下被皑皑白雪覆盖住的大地,积雪虽然深达数尺,但是她却一眼辨认出了从城门开始延伸出去的那条路,大路人迹杳杳,两旁被沉重的大雪压得够呛的柏树一直弯弯曲曲的通往一座长亭,大路到了这座长亭一分为二,一直延伸向那无穷无尽的被皑皑白雪覆盖的远方。
眼前这两个酒鬼发出的笑声一点儿也没有传进楚惜月的耳朵里,也许,就算传进去了也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能引起一些波澜,因为此时此刻的她就像掉进深海里的人,和陆地隔着有蓝色的深沉的海水,她是不可能听见岸上的人是在笑或者在哭的。
就要分开了呢,她想道,她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感伤,当她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知道自己除了努力去珍惜每一份相聚的时光之外别无他法,因为她知道别离是不由人的,除了多送一程,她再也不能再多作一些阻止。
两个男人也站起来,因为最令人期待的好酒已经喝完了,那稍纵即逝的美好滋味逝去了就永远不可再品尝了,只好任其成为一个记忆,当两个人从徒劳的回味中醒过来的时候,骏马因为忍受不了这寒冷的沉寂,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吼。
“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呢。”楚惜月望着被风雪掩盖的长亭喃喃道,声音轻的吓人。
楚天河默默带上斗笠,拍掉衣服上落满的积雪,站起身来,向这座孤独的墓碑作最后的深情的一瞥,朗声道:“走了!年轻人。”
楚惜月一马当先,座下银色的骏马一路狂驰,不顾后面两匹吃力的马匹已经开始浑身散发着汗水的白色水汽,到达长亭的时候她猛然一收缰绳,骏马扬蹄而止,一个十字路口出现在前面,两条路各自通往不同的方向。
风雪掩盖长路,前路是越来越不好走了,可是,没办法,天气虽然总是不像预期的那样美好,但是要走的人终究还是要走的。
楚惜月下马步行,聂铭也下了马匹,但是楚天河却稳坐大马,根本没有要动的意思。
两个年轻人越靠越近,楚惜月忽然轻轻道:“聂铭,可不要忘记了,这座长亭的名字,这是我们离别的地方。”
聂铭抬头,朝着那座长亭看去,看见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彻底将他的顶而掩盖住了,结着粗如儿臂的冰溜的屋檐下,一个老的褪色了匾额上写着三个字:长相忆
聂铭干涩的胸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悸动,他强忍着那股颤抖轻声道:“我一定会记住的。”
说罢他又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把玉制的短剑,他生硬的递了过去,楚惜月狐疑的接住了,随后满脸兴奋的道:“这是你给我的礼物吗?”
聂铭笑了笑,道:“对,这是很锋利的一把剑,玉代表冰清玉洁,剑代表勇往直前,不要害怕任何挫折,它象征的就是勇敢。”
楚惜月开心的笑了笑,脸很红,收起来后道:“我很喜欢这个礼物,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她从脖子上揭开一个项链,是一个玉质的护身符,她非常珍爱的送到聂铭手里,道:“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她很灵的,你这个人太莽撞,所以它象征的是平安。”
聂铭在她的目光之下带上了这件宝贵的护身符,道:“我该走了,保重。”
楚惜月强忍泪水。
“嗯,你也要保重啊。”
“保重!”
“保重!”
聂铭缓缓退后,她忽然奔向聂铭作了一个长长的拥抱,但终究还是要分开。
“保重,前辈你也保重!”
马走如龙,聂铭头顶蓝色青空,脚踏皑皑白雪,走自己的路。
楚惜月呆立着,用目光最后再送聂铭一程,她望向聂铭前头的无尽长路,漫长而孤单,她忽然发现聂铭那在雪中疾奔的身影如同被追逐一般,在不停的冒着风雪行走。
远方的长路上仿佛有星光飚过。
她干涩的胸膛涌起一阵悸动。
楚天河端坐在马上,接下腰间的酒壶,喝了一口,它望了望座下马匹不断喷着白气的鼻头,心中暗道做人虽然苦但是总比做马好一些,至少还有酒可以喝。
骏马的嘹亮的长嘶冲奔天际,楚惜月擦干了脸上的眼泪,翻身上马,离开之前她又朝着聂铭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那一人一马已经成为一个黑点,终于消失在风雪之中。
是该上路的时候了。
再见,再见。
再见,再见。
一切请珍惜。
一切将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