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难过,”钟其秀反而安慰着宁清,“秀姨一点儿都不遗憾,与其下半辈子痛苦的活着,还不如这样完完整整的渡过以后的日子。”
“秀姨,您还是听一下我们这些小辈的意见吧,您现在还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可走,手术不是要剥夺您的健全,而是要弥补您的健康,而且就算您不为自己想想,也要考虑一下我爸啊,他的身体刚刚好转,怎么可能接受的了您再倒下去的消息,没什么比您活下去更重要了,我们都离不开您!”她越说情绪越激动,想到秀姨不接受手术的后果,脸色更是惨白惨白的。
病房门“啪”的一声被推开,钟磊、钟淼和钟晶依次走进来。
“姑姑,清清说的对。”钟磊沉声道,“在我们眼里,没什么比您活着陪我们走下去更重要,再说您舍得撇下我们吗,二姐跟我都还没成家,依依和双双还那么小,姑父的身体刚刚才有起色,您作为主心骨,要是真有点儿什么事,我们这两个家庭可就要垮了。”
“是啊,姑姑,您还记不记得以前我爸不同意我学美术的时候,您曾经跟我说不管后面的路有多艰难都得走下去,因为走完这条路才是完整的一生。我现在都牢牢的记住您的话,您怎么给忘了呢?”
钟晶也上前一步:“姑姑,家里两个小丫头还等着您回去教她们弹钢琴呢。”
一番温情攻势让钟其秀暂时无言以对,闭上眼睛,摆了摆手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我累了……”
众人对视一眼,安静地退了出去。宁清在踏出门口的一瞬间回头看了看,只觉得病床上钟其秀的身影孤独而又迷茫。
宁清跟钟磊商量了一下,不打算再隐瞒父亲关于秀姨的病情了,因为作为秀姨的丈夫,没准父亲才是说服秀姨解除对手术心理芥蒂的关键。
心情沉重地回到宁家的时候,宁锦程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发呆,见女儿和准女婿进来,笑意有些勉强:“回来了?你秀姨怎么样了?”
“好多了。”宁清只说了这一句就说不下去了,垂下头不让父亲看见自己快要涌出来的泪水。
钟磊上前一步挡住她:“爸,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您听完之后别激动,什么事都有办法的。”
宁锦程出乎意料的没有露出疑惑的表情,而是沉默了半晌,才道:“是关于你姑姑的病吧……你说吧,我已经有心里准备了。”他的语气乍一听很平静,但是紧握的双手以及手背上现出的青筋暴露了他的紧张。
“爸,姑姑她是……乳腺癌,不过您别难过,医生说治愈的几率还是很大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姑姑不愿意接受手术,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宁锦程听完钟磊的话久久没有动,脸上说不清是悲痛还是震惊,嘴唇颤抖了几下都没有说出话来。
宁清担忧地凑近,抚着他的背问:“爸,您没事吧?”
宁锦程摇摇头:“没事。”他的脸色相当不好,但是精神还是正常的,他摊开一直握着的手掌,露出躺在手心里的维生素药瓶:“这是我早上发现的,原来里面已经被换上了止痛片。……我早该发现的。”他的眼底有着浓浓的自责。
“爸,你别这样。”宁清也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个药瓶。
宁锦程放下药瓶,站起身:“你们先等着,我去换件衣服,咱们一块去医院。”
宁清看着父亲瞬间好像苍老了好几岁的背影,止不住的一阵心酸。
钟磊揽住她的肩膀:“放心,爸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比咱们想的要坚强。”
两人在客厅等了很久都不见宁锦程出来,宁清心里一紧,慌张的跑到父亲的卧室面前,然而刚把门推开一条缝就愣住了,房间的窗帘掩着,壁灯也没有打开。父亲正垂头坐在床边,偶尔抬起手抹把脸,即使宁清看不清楚,心里也明白父亲是在流泪。
除了母亲去世那一年,这是宁清第一次看到父亲流眼泪,她捂住嘴巴,防止自己哽咽出声,心里却麻麻的,针扎一样疼。
身后有人将她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反身扑入那个她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胸膛,恣意地释放满腔的悲伤。
宁锦程到医院的时候,钟其秀刚刚睡着,他轻轻的在床边坐下,将钟其秀露在外面的一只手放进被子里面,然后隔着棉被握住。
宁清和钟磊见状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退出去,悄悄将房门掩上。
医院后方的草坪是这个苍白的地方的唯一一抹亮色了。有护士搀扶着神色萎靡的病人来回走动着散步晒太阳,还有青春洋溢的义工正陪着一群小病友做着游戏。
宁清坐在长椅上,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旁边的钟磊讲着电话,正调动所有的关系寻访这妇科方面的名医。
良久,挂掉电话的钟磊听到宁清略显空洞的声音:“以前我来看完爸爸,总喜欢一个人安静地来这儿坐一会儿,因为这是医院里唯一没有消毒水味的地方,比病房里热闹多了。”
“我知道。”钟磊看着她,“那时候你在这儿坐着,我就在不远处看着,等你要站起身的时候,我再提前走开。”
“怪不得我每次走出医院都能看见你在门口等着。”
“那当然,烈女怕缠郎,只要看得严跟得紧,就没有娶不着的媳妇,这招还是姑姑教我的。”
提到钟其秀,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宁清想起病房里的父亲,突然问道:“如果我也得了这种病,你愿意让我做手术吗?”
钟磊刚要回答,就听她补充道:“我要听你真实的想法。”
钟磊看着她的眼睛:“那如果我瘫了瘸了,躺在病床上全身上下都不能动弹了,连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你会想让我安乐死吗?”
“当然不会。”宁清毫不犹豫。
钟磊笑笑:“我的想法跟你一样。”他握紧她的手:“你不用多想,要对你爸有信心,也要对姑姑有信心。”
宁清靠在他的肩头:“其实秀姨会做这个决定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美了一辈子,优雅了一辈子,现在要接受这样的命运,换谁都不会干脆的妥协。”将心比心,如果是她是当事人,面对一边是女性尊严一边是生命的选择,她一定也是无比犹豫的。
钟其秀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睁开眼就看见丈夫坐在床前,见她醒过来,低声问道:“醒了?饿不饿?”
钟其秀摇摇头,在他的帮助下坐起身, 背靠着柔软的枕头,拂了拂头发道:“怎么又来了?医生不是说这几天湿气太大,建议你不要经常出门吗?”
“你不在家,我自己待着也没意思,过来陪陪你也好。”
钟其秀凝视着丈夫平静的脸庞,有些苦涩地问道:“清清都跟你说了?”
宁锦程不见神色有变:“你早应该告诉我的,咱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有什么不能一起扛的。”
“别的事我肯定不会瞒你,可是这件事我要自己做决定,你也不用劝我,我是女人,我知道对女人来说什么最重要。”钟其秀一向温和的脸上罕见的带了果决的气息。
“阿秀,”宁锦程握住她的手,“你除了是一个女人之外,还是一位妻子,是孩子们眼里的母亲,决定权是在你,但你也至少听一下我们的意见。我并不认为身体不完整就是尊严不完整,你看那些没手没脚的人,照样活得很幸福很快乐,更何况即便是做了手术,你以后也还是可以弹钢琴,办演奏会,你可以活得跟现在一样圆满,区别只是你经历过一场致命的疾病,但你选择战胜了它而已。”
他顿了顿,看了看钟其秀的脸色:“当年清清妈妈去世的时候我就很自责,医生说她的病因是忧虑过度,也怪我当时醉心工作,没有好好在家陪她,她生病以后,我也没有第一时间请名医给她做治疗,再加上她一直心情不好,导致身体康复的很慢,最后生生给熬没了……”宁锦程用手指擦拭着眼角溢出的泪花,握着钟其秀的手跟声音一样颤抖,“阿秀,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了。不过我也尊重你的选择,你要是不想手术,那剩下的时间不管还有多少,我都寸步不离的陪着你,……你走的那天,我就跟着你走,让石头和清清给咱俩买块好点儿的墓地,咱到底下都不分开。”
他语气里的坚定让钟其秀吃了一惊:“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阿秀,你也别怪我给你压力,我不在的那三年,你应该也知道一个人的那种滋味,我住院的时候,你在家里等着;等我好了,你又住了进来,我不能让咱俩总凑不到一块来。”
“你这是在逼我。”钟其秀闭上了眼睛。
宁锦程俯下身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阿秀,我只是想让你陪我活下去。”
钟其秀睁开眼,看着丈夫疲惫的神色,想想孩子们担忧焦虑的脸庞,低低的道:“你让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