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们四人将史万宝那厮做了。”尉迟敬德一大早就来到天策府,看到左右无人,轻声对李世民说了昨天晚上办的事儿。
李世民喟然叹道:“你怎么事先不对我言一声?敬德,要知京城里被杀了一名大员,不是小事。唉,你们这么做,真是太莽撞了。”
“不妨。我们离开前将房内布置了一番,仵作若去验尸,定会说是那女子恋奸情热,因而杀夫卷财而走。”
“哼,你不要自以为得意!这事若让我来看,就有两处极大的破绽。你想那史万宝号称‘京都大侠’,等闲人难近其身,一个小白脸就能把他杀了?还有,既然说这女子恋奸情热,她定会和其身边的侍女做同一路,又何必将侍女杀掉?”
尉迟敬德张口结舌答不上来,良久方才咕哝道:“反正——反正——反正事儿已经做出来了。把史万宝拿掉,就是去掉一个极大的祸胎。”
李世民摆摆手道:“算了,今后不可再提此事。敬德,眼前的处境如此艰难,说句风声鹤唳也不为过,你不可再给我添麻烦了。”
尉迟敬德咂摸一下嘴巴,有心想再辩驳几句,终归不敢。他就顺着李世民的话头说道:“是啊,以前的天策府何等辉煌,不想现在就到了这等寥落的境地。秦王啊,如今府内景物依旧,然人影星散,仅仅剩下无忌我们几人。”
李世民眼睛看着门外,不言不语。
房玄龄和杜如晦被逐出府外之后,两人逐个找尉迟敬德、长孙无忌和侯君集说了一番话。两人说,如今自己不能自由地随侍秦王左右,如何劝说秦王早定大计、提早动手的事儿皆赖他们三人来游说。两人说到动情处,不禁潸然泪下,另外三人也陪同落泪。尉迟敬德今日来,也正想劝说李世民一番。这时,只听门外有脚步声音,就见长孙无忌和侯君集走了进来。侯君集进门就说道:“秦王,想不到史万宝还能让人给杀了,如今外面正风传此事呢。”
李世民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
长孙无忌坐下之后忧心地说:“外面传说史万宝新纳的小妾水性杨花,因而杀人图财逃走。可人们都知道史万宝和太子、齐王的关系不同一般,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诸事敏感,别因此再牵扯上我们。”
李世民看了一眼尉迟敬德,眼光里有责怪的意思,然后轻叹一声道:“多事之秋,没有什么不可联系的。嗨,随它去吧,再添上这一件也不为多。”
尉迟敬德说道:“秦王不可如此颓然,我们跟随你多日,遇到过多少难事儿,从未见你皱过眉头。属下知道,你所以犹豫不决,其缘在顾及兄弟情谊。敬德是名粗人,不明圣贤道理,然在战阵之间,若一味顾及小节,就会失却大势。还请秦王早定大计。”
“早定大计?我知道,你们定是听了玄龄和如晦的言语,想来劝说我。可是,那边是我的亲兄弟,让我像对付敌人那样去算计他们,这事儿若放在你们的身上,能做得出来吗?”
座中三人中,长孙无忌为李世民的妻兄,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侯君集在府中毕竟名头不响,自认人微言轻,不敢正面作答;尉迟敬德向为李世民的忠心贴身之将,李世民的什么话到了他那里都不折不扣地执行,从来不敢有半分违拗的地方。李世民此话一出,顿时出现了冷场。
今天的尉迟敬德却有点特别,只见他思索了片刻,昂然道:“秦王,敬德向来不敢指摘你的不是,今日却要违背一回。不错,太子和齐王是你的亲兄弟,你有这样的好心,他们却未必。观他们对付我的手段,残酷至极。他们能这样来对付我,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用如此手段来对付秦王你呢?如今天策府已经名存实空,还不是他们捣的鬼吗?要我说,存仁爱之小情,忘社稷之大计,此等事情非秦王所为。”
长孙无忌、侯君集听了这番话暗中高兴,觉得尉迟敬德不枉了房玄龄和杜如晦的一番教授。尉迟敬德作为一名武人,平时哪里有这般深刻的见识?
李世民转颜一笑道:“哈哈,想不到敬德还能说出这样一番文绉绉的话来。嗯,你从什么地方学来的?难得你背诵得一字不差。”
“圣贤道理存乎心中,岂能死记硬背?秦王啊,你如今处事犹豫,是为不智;临难不决,是为不勇。你这样做,对家国有什么好处?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这不是你一贯的秉性啊!秦王,你须及早定下诛灭太子、齐王之策。”
李世民这一次的态度有所改变,不是一味叱责,哂道:“你说来说去,不还是这条路子吗?”
“只有这一条路子,并无他途可走!秦王若不这样做,黑子就要考虑考虑自己的这条小命了。”
“嗯,你怎么考虑?”
“我受了这一番苦楚,说什么也不敢再来第二次。如秦王不早定计,黑子即要奔逃亡命,不能坐以待毙。”尉迟敬德看了一眼长孙无忌,接着道,“黑子今若逃亡,无忌亦欲同去。”
李世民目视长孙无忌道:“无忌,这是真话?”
长孙无忌缓缓地点点头。
“那么敏妹呢?你也带走不成?”
“不错,她跟着我也许还能捡回一条命来,总不能把命白白地丢在这里。”
李世民目视侯君集道:“你呢?你怎么说?”
侯君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毅然说道:“属下不敢相瞒,若敬德出走,我也想到康州投奔咬金。”
李世民立起身来,目光深沉地看了他们一圈,点点头道:“好呀,你们都走吧,这样才最干净。”又对长孙无忌说道:“无忌,你尽管走,然我想敏妹是不会跟你走的。”他折转身,慢慢向后堂走去。
三人坐在那里发呆了片刻,忽见尉迟敬德一拍脑门,说道:“嘿,我今天胆子怎么如此大?竟然对秦王说了这么多话。”
侯君集道:“敬德兄一身都是胆,难道现在后怕了吗?”
“当然后怕,若换在平时,打死我也不敢用这样的口吻和秦王说话。若不是想行房、杜二先生之计,再给我几个胆子也不敢啊。”
长孙无忌微笑道:“好,应该这样,今后这样的戏还要多演几场。”
李孝恭、李靖、李世等人终于攻入了丹杨,灭掉了辅公柘。此后,他们又剿灭了江南的几股反叛势力,使江南和山东之地连成了一片,其所辖之境逐步安定。李渊见江南事平,又想起东突厥动辄犯境的头疼事,遂下诏令李靖、李世回京。
李渊现在不喜欢李世民,不想逢东突厥入侵时再派李世民为帅,就想在北境上派上几名能干的将帅镇之以早做防备。因为前面有先例,像马邑、雁门有了李大亮为统领,颉利可汗再也不能从此入侵。他召李靖、李世返京,就为布置此事。两人奉旨到太极殿觐见李渊,李渊当着群臣之面,大力夸赞二人,说道:“李靖此次随孝恭扫平江南,实为萧铣、辅公柘之膏肓也。想古之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也难有李靖之功劳。世与李靖的功劳相比肩,又奉上忠、事亲孝、性廉慎,堪为人臣的楷模。”遂授李靖为灵州大都督,李世为朔方道行军总管。让他们一人驻灵州、一人驻银州,近可形成对梁师都的夹击之势,远可防备东突厥前来犯境。
李靖在金殿之上得到了李渊的夸奖,心中百感交集。想起当初还是在这个殿上,自己被捆绑来见李渊的情景。那时的李渊和裴寂,满腔怒火要砍下这颗项上之头,多亏了李世民、于志宁和颜师古等人的劝谏,才有了今日的风光。这使他更加感激李世民的知遇之恩,下朝后他挑选了一些礼物,前往天策府拜见李世民。
李世民见李靖送来的礼物甚丰,执手责怪道:“药师兄,我们恬淡相交,你现在怎么也学会了这套俗礼?”
李靖笑道:“没什么,这些东西皆是江南的寻常物品,别看堆儿大,其实也不值几个钱。只是想博王妃她们瞧个新鲜,实在称不上什么贵重礼物。”
李世民让李靖坐下,又令人上来奉茶。两人自从武德二年分别,已经数年不见。他们在大江南北皆创下了巨大功业,谈话间各自心头不由得都浮起惺惺相惜之意。李世民赞道:“父皇在今日之朝会上,赞扬药师兄超过古之韩、白、卫、霍之功,果然如此。想是我李家有福,上天降生药师兄来佑大唐。如今东突厥在北境为乱,是为父皇的最大心事,药师兄此去,定能马到成功。”
李靖拱手道:“秦王说这等言语,让李靖不胜惶恐。若无秦王当日慧目识拙,李靖焉能有今日?恐怕早已成黄泉幽梦。其实若论功业,殿下才是天下第一人啊。李靖的这点小功与秦王相比,实乃萤烛之火与日月之光相对,不能比的。”
李世民摆摆手道:“罢了,我们再这样说下去,就成了相互吹捧了。我既为朝廷之臣,又是父皇次子,办的这些事儿,皆是分内所当,何况还是家事。如今天下渐平,我多在京城办事,今后巩固边疆、降伏诸夷皆赖于你和世兄等人了。”说到这里,李世民的脸上现出寂寥之色,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李靖实为绝顶聪明之人,这些年他虽处江南,然对朝中的动态了如指掌。像他们兄弟之间相争的事儿,也能仔细察觉。他见李世民此刻的神色,知道其已触动了内心的难言之事,就宽慰道:“天下虽然渐平,可是四方诸夷未靖,国内人口及财富尚未恢复到隋仁寿年间的水平。殿下,今后需要你施展雄才大略的地方,还多着呢。”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嗯,不错。父皇和太子操劳万机,我自当全尽心力。”他的眼神飘忽,接着说道,“药师兄,你眼光长远,谋虑周到。我现在有一件烦心的事儿,想向你讨教一番。”
李靖起身说道:“秦王何出此语?李靖实在担当不起。”其心中灵光一现,隐隐约约感到李世民将要说出的话,定是一件天大的难事儿。
果然,就见李世民缓缓地说道:“药师兄不可太谦,请坐。其实这件事儿,你以前定有所闻。唉,我这些年多为父皇出力,立有薄功,谁又能想到,竟然惹起了太子和四郎的猜忌呢?你看,我这府中之人如今皆被他们遣散;我有心出京避让,奈何父皇又不许。药师兄,我处在这等尴尬境地,当如何处之呢?”
李靖心中一震,觉得一时不好回答,就面带微笑,在那里暗中斟字酌句。
李靖自小就有了忠心辅国的念头,随着年龄渐长,这种念头愈加清晰。他为马邑郡丞的时候,觉察到李渊有异志,虽与李渊没有私怨,隋炀帝又是那样暴虐无良,但他还是毅然赴京首告。及至后来李渊成事将他捉拿,其神色安然,说道:“岂以私怨杀壮士乎?”他后来征战时或从李世民,或从李孝恭,其殚精竭虑,唯以事成为念。
他其实是自负文武才略,以为只要忠心为国,不依附任何个人,即能克定大功,尽了臣子的本分。以隋炀帝之暴虐,李渊之猜疑,他不移其志,始终以忠国为上。
至于在李建成和李世民相争的这件事情上,李靖看来那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若从感情上来说,李世民当初致力救下自己,继而又荐自己为行军副总管,可谓恩情甚大。且李世民能征善战,善纳人物,他衷心佩服。按说李世民今日既有此问,他应该毫不犹豫当即回答才是,以表达忠心,然他思索良久,缓缓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李靖素来以为,只要抱定了忠心为国的决心,则有才必为国所用,有能必为君王识。至于殿下与太子、齐王的纷争,一来可能是世人无端妄说,二来也许是太子胸襟不宽的缘故。殿下的心胸向来能海纳百川,相信时间一长定能感动他们。总而言之,这是殿下的家事,李靖为一外人,且刚刚回京不久,不甚了解其中详细,因不敢妄加评说。”
“药师兄能这样说,定是怜悯世民现在的处境了?”李世民又逼问了一句。
李靖挺直身体,正色道:“请殿下理解李靖此时的心意,对这件事情我委实不敢多说。凡是家事,外人若掺和其中,则局面愈加混乱。请殿下放心,就是皇上问起,李靖还是这番话,不敢多置一言。”
李靖的话说到这种程度,不免让李世民有些失望。
李世民这些日子一直在默默地盘算,心想自己若一旦与大郎形成抗争的局面,朝中之人在对待自己的态度上,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坚决反对自己的,如裴寂和东宫、齐王府属;第二类是支持自己的,如萧瑀、陈叔达、屈突通、柴绍、温大雅、于志宁、颜师古等人,至于天策府属,绝对是冲锋陷阵的亲兵;第三类是两不相帮的,如封德彝、戴胄等人。若这样来衡量双方的人气,还是帮衬自己的人要多一些。
这次李靖、李世被委以重任,两人手握重兵,李世民心想他们若能明确支持自己,则可增加两名强援。李世民本想这两人与自己相处日久,感情颇深,他们倒向自己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孰料还没有见到李世,李靖在这里坚辞不答,让自己先碰了软钉子。
李世民不露一丝恼火神色,哈哈笑道:“药师兄果然高义,世民钦佩之至。对了,你此次去灵州驻防,须了解周围山川形势。杜如晦那里有现成的山川图,他现在国子学为助教,你可找他取来,对你当有小助。”
李靖拱手称谢,两人又谈了一阵梁师都和东突厥的事务。这时,午时已至,李世民留李靖在府内用了饭,李靖方辞谢而去。
第二日,李世也来拜访,李世民在谈话中间又以言语试探,没想到李世也和李靖一样,躲躲闪闪并不直接回答。李世民虽然失望,依旧高兴地与他叙话,让他到杜如晦那里去取山川图,然后留饭送走。
天策府如今门前车马稀少,若有人上门很是显眼。算起来,能经常上门的人寥寥无几,高士廉算是一个经常上门之人。缘于他是长孙嘉敏的亲舅舅,又兼他官职微小,因而可以从容出入天策府,并不显眼。李世民以前与房玄龄和杜如晦所谈最多,如今他们不敢登门,李世民再有什么心里话,只好对高士廉和长孙无忌细说。这日晚间,高士廉又登府门,李世民就将李靖和李世来访的事情说给他们听。
高士廉思忖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他们二人如今正蒙皇上宠信,且手握重兵,若能将他们召为麾下,当为大助。如此看来,他们的心意已定,就是再做努力也没有用处。可惜,可惜了。”
李世民道:“我对他们有恩,本来是水到渠成之事,终成泡影。他们别是见大郎如今势大,因而心思活动,想作壁上观吧?”
“不会。二郎,你应该看出这两人的禀性:李靖自负文武才略,不事一人唯事国家;李世英勇善战,追求忠义之名唯事君王。他们有这样的禀性,断然不会陷入皇子纷争之中。他们这样做,是想置身事外而非壁上观。”
李世民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我事后也在想,我有恩于他们,他们尚且不追随。若大郎去招揽他们,定然也会遭到拒绝。这番谈话其实也有收获,就是明白了他们的真正态度。”
高士廉点头称是,忽然又想起一事,说道:“外镇之中,李瑗远在幽州,毕竟鞭长莫及。可是泾州的李艺在那里手握重兵,且离京城不远,二郎,你不可不防。”
李世民叹道:“是呀,我本想若能说通李靖和李世为援,即可让他们制约李艺。现在陇西虽有张万岁,可他除了马匹稍多以外,人力形不成气候,难当李艺一击。不错,所谓未雨绸缪,还是要另想防备之策。”
李世民此次以言语试探,明白了李靖和李世两不相帮的态度。虽释去其倒向太子一方的存疑,然他们受恩于己,如今关键时刻却置身事外,心中不免怅然。他口中不说,心中已有定论:今生今世,这两人可为己用,但永远不能成为自己的心腹之人。
时间很快进入了五月,天气一日日地暖和起来,暑气扑面而来。连日里,朝中为了争论一件事情,大家争得脸红脖子粗,缘起太史令傅奕接连上疏要求灭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