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微笑道:“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儿,你却推托不要。咬金兄,若让外人说起,定会怪你不知好歹。”
众人却笑不起来。
秦叔宝正色道:“大家都看得很明白,若像我们这样,都渐渐出为外任,则秦王股肱羽翼尽矣,殿下自身又能维持多久呢?秦王,咬金刚才说得对,我们拼着前程不要,决不离开殿下身边半步。也请秦王早早决断,以行大计。”
众人皆热切地望着李世民。
李世民缓缓起身,走到秦叔宝、程咬金和段志玄的身边,逐个与他们拉了一下手,然后说道:“你们的这番心意我心领了,然将你们放为外任,这是国家的制度,岂能因我而废?不管你们走向何方,只要我们心心相连,你们还如同在府中一样。你们不要将事情想偏差了,我有大功在身,又是二皇子,谁又能撼动半分?好了,你们速速回府打点行装,早早赴任去吧。等你们临行之前,我自有礼物分送你们。”
程咬金坚执不走,秦叔宝和段志玄也坚持不去。
李世民薄有怒意,说道:“你们这样,定要陷我于不义之地吗?再说此语,即是不智,此后休登此门。”看到别人有些惴惴然,他的言语忽然变得柔和起来,接着说道:“我明白你们的一片忠心,然你们细想一想,此番出为外任并不是坏事。你们在天策府里毕竟是单独个人,到任后,则是一方大员,手下人员众多,岂不壮哉?”
李世民好说歹说,方才把他们劝回心意。几名硬汉子平日里难得落泪,步出天策府的时候,他们禁不住热泪盈眶,心中柔肠百结。
房玄龄和杜如晦将他们三人送出门外,一返身又找到李世民,继续陈说其中利害。李世民意兴索然,不愿意多谈,仅说了句:“京师禁卫甚严,以我府中区区不及千人,能当何用?”
房玄龄道:“府兵之制,大权独揽于皇上一人手中。当初隋文帝病中呼曰‘独孤误我’,命柳述、元岩召废太子杨勇入宫,欲交托大事,不让杨广为嗣。然杨广矫诏先拿下柳述、元岩,又发东宫之兵围于文帝寝殿,继而文帝驾崩,杨广不动刀兵就谋了皇帝之位。其实欲行大事不一定就要大动干戈,只要掌握了皇上,就把握了大局。因小搏大,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房玄龄说的这段往事,正是隋炀帝谋得皇位的关键之举。此前杨广为谋夺其兄杨勇的太子之位,一面内敛自己的行为,扮出一副忠孝、仁智的样子来取悦隋文帝和独孤皇后,一面交结权臣杨素为己股肱,终于被立为太子。然其荒淫的毛病收敛日久,实在难以掩盖下去。仁寿四年正月,隋文帝生病居于仁寿宫,杨广、杨素等人入宫侍疾。杨素怕杨广忍不住露出马脚,就将注意事项写成一书,令宫人送给杨广。孰料这封书误送到文帝手中,让文帝觉察到杨广和权臣的勾结之事,才知杨勇被废其实并不简单。那边,杨广正色迷迷地注视着其父的两名妃子,一名为宣华夫人陈氏,一名为容华夫人蔡氏。那陈夫人为陈文帝之女,金枝玉叶,生长在锦绣丛中,更有说不尽的齐整。一日陈夫人欲入殿,杨广从旁过来动手动脚,陈夫人将此情形告知了文帝,文帝大怒连呼“独孤误我”,又要废储。孰料杨广的羽翼已成,其事不谐终于酿成大变。
李世民愠道:“玄龄怎能说得如此离谱?我岂能如隋炀帝般行事,后人定会像骂炀帝一样来骂我。”
房玄龄背上冒出了冷汗,心想自己怎么顺口说了隋炀帝的例子?若拿隋文帝逼宫后周帝的例子来说,李世民也许更容易接受一些。
杜如晦圆场道:“玄龄兄举的例子虽不妥当,然现在就是这样的形势。为今之计,唯有雷霆一击方能改变形势。”
李世民叹道:“宫城守卫已逾万余,且城坚门固,要想掌握皇宫,谈何容易?那天我已经说过,此等不义之事我断不能为。逼父杀兄,劣行犹甚隋炀帝,此事今后不可再说。”
房玄龄和杜如晦见李世民立场坚定,遂告辞退出厅外。两人行在迎阳湖边的石头路面上,一时默默无言。好半天房玄龄方说道:“如晦,秦王这一段时间怎么了?他原来不是一名固执之人啊!”
杜如晦答道:“我们的心意已经向秦王剖说明白,最后的主意还要由他来拿。玄龄兄,秦王所说之话也许发自内心,不过在此等危急关头,他一味避缩退让,并非他一贯的作风。”
“是啊,我也很是纳闷。”
“玄龄兄,还记得杨文干的事儿吗?”
“嗯。”
“那次还是我们两人最先提议,然秦王却把我们抛在一边,独自操作。我想呀,眼前的形势比上次更为险恶,秦王素来是默然独断的性格,此时他的心中若无所思,反倒是奇怪的事情。”
房玄龄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说秦王现在定有所思,然并没有完全思虑明白?”
“对呀。我们跟随他多日,难道还不明白他的脾气?事发之前绝无先兆,行动之时雷霆万钧,然后一击而中。”
“嗯,若是这样,我们今后不要再以此类言语挑之了。总有一天,他会来主动找我们。”
两人哈哈一笑,相携步出大门外。
三日后,房玄龄和杜如晦也被逐出天策府。一纸敕命授两人为国子学助教,这纸敕书想是经过李渊亲自过目,其中措辞严厉,有句云“尔今后不得复事秦王,若相私谒,必坐死”。原来一日李建成对李元吉说道:“秦府智略之士,可惮者独房玄龄、杜如晦耳。此二人现在秦府中,一以当十,必当逐之。”李元吉又将这番话说给裴寂听,裴寂大包大揽,说道:“这事儿好办,包在我身上。”裴寂记得李渊以前说过,大意是二郎本来是个很好的人,现在也学会了争权夺利,原是因为被读书郎所教。果然,李渊听了裴寂的话语,大为震怒,将一腔恼火都撒在房玄龄、杜如晦身上,说道:“速速拟旨,将此二人赶出天策府之外,且不许他们再见二郎之面。”
李建成的计策收到了效果。只见昔日车水马龙的天策府前,等闲难见到有人出入。如今的天策府里,仅仅剩下长孙无忌和侯君集这两名得力的人,尉迟敬德依旧是戴罪之身,进出天策府也不敢大摇大摆,生怕再惹出什么事情来。
尉迟敬德将养了一段时间,身体渐渐平复。他在养伤过程中,对史万宝的怒火是日甚一日。这天秦叔宝、程咬金、段志玄即将到外地赴任,三人结成伴儿到尉迟敬德府中辞行。尉迟敬德眼望他们,恨恨地说道:“你们要走我不拦阻,这是没法的事儿。离开京城之前,你们要帮我办成一件小事。”
“什么小事?还用劳我们出手吗?”程咬金问道。
“帮我将史万宝杀了!这厮为太子、齐王的鹰犬,手段挺硬。你们若走了,留下秦王独自在京城,我怕这厮又会弄出什么花样来。”
几人相看了一眼,面露难色。段志玄道:“史万宝有官品在身,且武艺出众,又有一帮徒弟环在身侧,要想除掉他委实是一件难缠的事情。”
秦叔宝也说道:“黑子,小不忍则乱大谋。除掉史万宝事小,万一因此攀上了秦王,事情不就闹大了吗?”
尉迟敬德说道:“怎么了?素常你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就这般小事难住你们了?你们尽可放心,这事儿说什么也不会牵扯到秦王身上,黑子自有主意。”然后他说出一计。
原来史万宝也十分好色,看见有姿色的女子乃至自己稍微出众一点的女弟子,他都要想法弄到手。由于内宠甚多,他多置外宅。最近李元吉赏给他一名从扬州征来的乐籍女子,风流婀娜,让他迷恋不已,遂在延康坊为她置下一宅,近时日日流连其中。他自恃武艺高强,晚间来时并不用人随侍。尉迟敬德的主意是潜入其宅杀了史万宝,然后将那名女子移走,在现场制造此女子移情别恋,因而害命卷财潜逃的假相。
程咬金见猎心喜,说道:“好哇,如此美事若不干上一把再走,岂不可惜了?你们要走就走,我反正要和黑子做完这把。”
尉迟敬德道:“事毕后,这名女子就由咬金兄带至康州。今后是将她送人或者杀掉,抑或自己留下,就听凭咬金兄处置。唯有一点,不能让她漏出任何口风。”
四人说干就干,他们悄悄来到延康坊,找到史万宝的那处住宅。到了掌灯时分,觑准房中之人皆在厅中吃饭的当儿,他们一闪身入了卧房。只见房内居中的榻床甚是阔大和别致,原来史万宝为讨此女子的欢喜,不用长安官宦之家惯用的带帐幔屏床,选用了波斯人传来的四角帷帐大木床。这床要比中土之床高上一尺,床侧皆用帐幔罩起,四角伸出木杆以挂帷帐。他们见屋内并无其他藏身之处,仅床下还能容人,四人就掀开帐幔一一钻了进去。
秦叔宝低声道:“大家噤声,这厮既然武艺高强,耳朵也定然灵敏得很。待他进入此房之后,我们千万不可再出粗气。”另外三人心领神会,就屏着呼吸伏在地上。可怜这四位驰骋疆场的威风将军,这会儿如梁上君子一样潜伏,那模样儿着实狼狈。此时天色尚早,要等到半夜后方能下手,时间实在难熬。
后来又有一件尴尬事儿,让他们更是难熬。那史万宝入房后就赤条条地上床,在那里与那女子巫山云雨。只见床体摇动,又听史万宝吼声如雷,女子呻吟不已。
好歹等到史万宝的鼾声响起,那女子也沉睡过去。秦叔宝和段志玄一起,尉迟敬德和程咬金一道,分别从床的两侧钻了出来。只听尉迟敬德低吼一声,一张黑黝黝的大网飞起罩在床上。四人一人执起一角的网绳,将之绑在床腿上。尉迟敬德腾出手来,挥动利刃狠命向史万宝的身子扎了过去。只听史万宝惨叫了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自是程咬金的利刃也戳入其身内。
他们早闻史万宝身轻如燕,不敢大意,怕他惊起后逃逸,遂定下先用大网罩之之法。谁知史万宝的动作并非传说中的那么快,身子尚未大动利刃已经加身,顿时了账。
段志玄打火点亮灯烛,见史万宝已经大睁着双眼死去,那名女子也吓昏死了过去。这时,尉迟敬德推门而出到了侧房,将宅中的唯一侍女也一刀杀了。那边,程咬金先用布团塞着女子之嘴,然后用一根索子将其捆在锦被之中。秦叔宝和段志玄挨屋搜索,将房中细软尽数裹起。这样他们很快将现场布置好,制造了女子与人潜逃的假相。
四人悄悄地退出了宅子。那名女子由程咬金带入府中,然后往康州赴任时偷偷将她带走。
秦叔宝和段志玄的住处较近,他们一同行走,段志玄恨恨地说道:“看尉迟敬德弄的是什么事儿?虽把史万宝杀了,然这过程也太晦气了。”
秦叔宝哭笑不得,摇摇头,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