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如今突厥已退,二郎应该及早返京才是。他滞留豳州不归,难道真有什么想法吗?”
“陛下圣明。秦王这些年来屡屡在外征战,经常掌握典兵权。他这一段时间为中书令,忙于文牍之事,臣听说他早已不耐烦了。这次突厥来攻让他有了典兵的机会,还不好好地过一把瘾?皇上,秦王和太子现在势如水火,秦王又不是甘居人下的主儿,他在陇西手握十万雄兵,万一……唉。”
“看你,就会危言耸听!什么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儿。二郎他有胆子领兵来攻京城吗?简直是白日说梦!”
“臣只是想给皇上提个醒儿,并无他意。不过,皇上啊,听说秦王此次出征,所带将领皆为天策府府属。这些将领们确实了不得,只要手下有兵,其布阵攻退,要比寻常将领有能耐得多。外面流传一句顺口溜儿,说什么‘天策猛将,不同凡响;望者披靡,杀敌精光’。”
“胡说。天策府里的人谁能比上李靖、李世?纯粹是在那里瞎嚼舌头。咳,你既然这样说,就让二郎速速回京不就成了吗?”
“皇上圣明。”
这段话自然是李渊和裴寂的对话,两人说话时正在海池里荡舟。李渊虽斥裴寂无端妄说,心中却若有所思。他想,看样子今后不可再轻易将典兵权交托给二郎了,他若觊觎太子之位,又拥兵自重,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李世民回京后依然轻松,他按时上朝,按时回府,中书省的事务自有两名侍郎打理,不用他多烦心。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如今国内基本安定,突厥也不来犯境,没有紧急军务,李渊也想不起用他。不觉夏去秋来,又复入冬,几场寒流掠过,飞雪翩然而至。
天策府里一群武将见无仗可打,又见李世民渐遭李渊冷遇,遂各安其身,当值之外,不敢再到李世民眼前添扰。尉迟敬德、程咬金、段志玄好吃肉喝酒,当值之后三人扎堆儿寻到酒肆,在那里吆五喝六;秦叔宝起了读书的念头,请许敬宗为自己授课,史大柰、张公谨和侯君集闻讯,也前来加入读书的行列。这样,这帮武人各自找到了活儿。
尉迟敬德三人一直饮用荥阳的“土窖春”,时间一长就想变变口味。他们满长安转悠,终于寻到一处名为“寻醉轩”的酒肆。三人尝了这里的酒,觉得滋味特别,三天两头都要来此一聚。
这家酒肆的主人为一年近七十的老翁,姓杨名春,自称家在剑南。酒肆里所鬻之酒为其家传自酿,取名为“烧春”。该酒有一般好处,就是不管人喝得再多,酒劲却不上头,且满嘴噙香。杨春还会做一道拿手菜,名为“豉杂黄牛肉”,系选用优质黄牛肉经豉汁腌泡,再用文火慢煮而成。当时人们认为“牛为耕稼之本,马即致远供军”,故唐律规定故意屠宰官马、牛者徒一年半,马、牛的主人故意屠杀者,徒一年。所以杨春的“豉杂黄牛肉”轻易不示人,仅向熟客供应。程咬金三人一开始慕名“烧春”酒而来,并不知道还有如此美味,及至他们来了几回之后,杨春主动将“豉杂黄牛肉”献出,三人一尝,叹为美味。程咬金更是笑骂道:“你这老儿,想不到还有慢慢吊胃口的本领。还有什么压箱底的好货?都一总拿出来。”
唐人喝酒,多行酒令,且有音乐歌舞相伴。当时的酒令有二十余种,这种文绉绉的行令喝酒方式称为“雅饮”,多在达官贵人和文士喝酒时使用。如程咬金、尉迟敬德这等武人,最不耐烦行此“雅令”,他们到了杨春的酒肆里,不用别法,三人轮流把玩“酒胡子”相嬉劝酒。
“酒胡子”是唐人饮酒风俗中非常特殊的一种器具,即是雕刻为高鼻碧眼的胡人形象的偶人。喝酒时,将此偶人放在居中的盘中,由饮酒之人拨动,待偶人停下来指到谁,谁就须饮酒。
今天三人来此斗酒,“酒胡子”很是奇怪,不管怎样拨动,那偶人的手指十之七八指向程咬金,将程咬金灌得哇哇直叫。他说此“酒胡子”有毛病,唤来杨春,令他再换来一个,孰料依旧如是。
程咬金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们另换别的玩法喝酒。老杨春的酒虽不上头,可喝多了,肚里实在撑得难受。”
尉迟敬德不干:“不行,你这狗头想耍赖呀。以往我们皆用此法,那次志玄也是喝得直瞪眼,也没听说要换法儿。”
“对呀,酒刚刚喝到中途,不能再变法儿。”段志玄也不同意换招法。
程咬金见他们两人坚执不从,只好无奈地继续拨动“酒胡子”。说来也怪,“酒胡子”的手指依旧不偏不斜地指定程咬金,这下子程咬金彻底不干了,连声嚷嚷道:“有鬼,有鬼。”最后一杯说什么也不喝了,让免掉一杯。
这时,从灯影里走过来一人,他向三人行礼道:“尉迟将军、段将军,这杯酒且让我代程将军饮下去行吗?”三人一听,觉得他说的长安话很不地道,透出一股怪异的味儿,就在影影绰绰的灯影里打量他。只见他个子甚高,脸上一副红色虬髯,外身罩了一袭缺胯袍,一看就知道此人定是西域人无疑。
程咬金斜眼一瞪,冷言道:“你是谁?我说过要让你代酒吗?”
那人团手一揖,躬身道:“小人名叫何吉罗,系波斯人氏。自前朝时即专事贩运香料,已居长安十余年了。小人虽是西域之人,这些年居长安日久,习练了一些拳脚功夫,故早闻三位将军大名。小人也是此店中的常客,一直想拜见你们,今日有缘,不免有些冒昧了。”
隋唐之时,其对外经济、文化交往异常繁荣,欧亚大陆各地的商人纷纷来此兴贩贸易。其中以长安、洛阳两京为政治中心所在,外来人及胡商杂凑云集。走在街上,每每见到高鼻深目的异域之人,长安人早习以为常。
何吉罗此时显然已入籍唐朝,除了其面貌有异之外,长安话说得还算顺口,身上的打扮与中土人无异。他见程咬金来抢白他,并不觉尴尬,而是眼珠一转,笑道:“想是程将军不知,这‘酒胡子’自西域传入中土,其中有一个消息儿许多人不知,请看。”何吉罗边说边拿起“酒胡子”,揭开底座,就见里面有一按钮,他扳了一下,合上底座然后放在案上,用手一转,这次“酒胡子”的手臂却指向尉迟敬德。
程咬金恍然大悟,起座喝道:“好哇,我就感觉其中有鬼。黑子,定是你与那杨春合伙来捉弄我的。”
何吉罗微微笑道:“程将军,这事儿怨不了别人。如今长安城里,明白这个诀窍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且杨春哪儿有胆子敢来糊弄您呢?想是这东西因震动合了机关,又阴差阳错指向了您。”
尉迟敬德道:“就是嘛。杀了我头尚且眼都不眨,还在乎这几盏酒吗?你这狗头,就会混赖。”
何吉罗道:“小人想和诸位将军结识一回,故想了个主意。如今程将军已经喝了不少,小人就与程将军凑个对儿,算是一方;尉迟将军和段将军算是另一方。我们两方还用这‘酒胡子’指引,接着斗酒。程将军,我方若输了,就由您随意饮,由小人兜底儿,如何?”
程咬金觉得今天喝了这么多酒,若现在罢手不喝,委实冤枉。何吉罗主动请战,看来也很识趣,不由得勾起了他的兴致,遂大喜道:“好呀,就这样办。黑子,我吃了这么多亏就不说了,你敢不敢?”
“嘿,谁怕了你这狗头不成。志玄,要说拼酒,我们什么时候失了下风?”
段志玄微笑不语,他眼望着何吉罗,觉得这个波斯人已成了一个长安通,那眼神和动作都与一个真正的长安人无异。
于是,“酒胡子”开始频繁地转动,其手臂指向双方的次数却是平分秋色。程咬金这方输的酒基本上都灌入了何吉罗的肚中,孰料这位波斯人的酒量甚宏,只见他喝得肚腹渐渐隆起,脸上颜色未见任何异常。
尉迟敬德喝到最后,觉得已经过量,遂说道:“好了,不喝了。这样太不公平,真正便宜了这个狗头。”
程咬金起身离座,哈哈笑道:“好呀,这样才算扯平了。”他拍了何吉罗一掌,赞道:“波斯人,真有你的。下次再来,我俩还是一伙。”
几个人尽欢而散。
此后他们每来“寻醉轩”,十之八九要遇见何吉罗,他们渐渐就熟悉开来,三人也喜欢上了何吉罗豪爽能饮的劲头,隐隐然觉得甚是投机。到了他们相聚的第三次,何吉罗带来了三个香囊,让他们转送给各自夫人。此时的长安,人们酷爱香料。像皇帝出行时,即先以龙脑、郁金等香料铺地。朝中达官贵人日日生活在香云缭绕的环境之中,他们的身上散发着香味,浴缸中加了香料,而衣服上则挂着香囊。何吉罗所送的香囊中,盛的是蝉蚕形瑞龙脑香,打开后其香气可透十步开外,为罕见异物。三人的夫人一加试用,众官宦夫人皆现羡色,听了夫人的夸赞,三人心中不免得意,与何吉罗的关系不由得又近了一层。
长安每年消费香料的数量很大,许多香料和香材多是进口而来。像沉香出自天竺诸国,没香出自波斯回及拂林国,丁香出自东海及昆仑国,紫真檀出自昆仑盘盘国……何吉罗刚入长安时,以经营没香为主,后来渐渐做大,俨然成了香贩的首领。后来域外也需要中土之物,何吉罗就在中土收购瓷器、丝绸等物,输往外国。
何吉罗向三人家眷细说香料的种类和成色,让她们长了不少见识。她们从何吉罗手中购买的香料,质地就不用说了,价钱要比到市面上买便宜一半。妇人们不免在三人面前炫耀一番,他们愈发觉得这名波斯人很识趣。其中只有一个段志玄曾经晃出一些疑问来,觉得这样一个富商大贾在小酒肆里撞见,且日益投缘,似是刻意为之。随着他们日渐稔熟,段志玄的疑问也慢慢淡了。
三人观了何吉罗的武艺,见他皆是小巧擒拿功夫,并无特别之处。唯其轻身之功很不一般,只见他腾身一跃,偌大的身躯在空中腾挪自如,圆转如意,显是名师所授。三人问他投师何人?何吉罗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并不回答。
时间很快进入腊月。尉迟敬德用过晚饭后,坐在堂上挑灯看书。他识字不多,若不是李世民多次让他读书识字,他断断难以安静地坐下来。所幸小夫人家学渊源,识书达理,就依在他身边逐字念诵,让尉迟敬德省了不少事儿。他们书还没有读过一页,就听何吉罗叩门来访。
何吉罗并非单身到此,身后跟随一人赶着一辆黑沉沉的驴车儿。何吉罗见尉迟敬德来迎,一面令那人将车赶入府中,一面拱手道:“尉迟将军,年关将至,小人特备下一点年货表达心意,望勿推却。”
尉迟敬德道:“什么年货?还需要用车大张旗鼓运来?”
何吉罗脸上透出神秘,说道:“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到左厢房内说话。”何吉罗来府中次数已多,知道左厢房那里比较僻静,且房门只有一道低矮的石门槛儿,可以将车子推入房内。
尉迟敬德满腹狐疑,边走边说道:“老何,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先给你说好,若是寻常东西,我自有薄礼回赠;若东西贵重,我经受不起,你只好再赶回去了。”
车子入了左厢房,何吉罗挥手令从人牵驴退出去,房中仅剩下他和尉迟敬德两人。他将尉迟敬德拉到车前,说道:“这些东西并非我送的,而是受人所托。尉迟将军,请看。”他边说边掀起车子上的黑帐幔。
尉迟敬德搭眼一瞧,脸上顿时变色。只见车内装满了金银器具,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厉声道:“老何,你受何人所托?为何送了如此重的礼?”
何吉罗脸上堆满了笑容,轻声道:“尉迟将军切莫惊慌,我们结识多日,小人不敢有一丝儿歹意。您请坐下,容小人慢慢说与您听。”
尉迟敬德哼了一声,说道:“你知道我的脾气,这等来历不明的金银,你若不说个明白,有你好瞧的。”他依言退后几步,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何吉罗不敢坐,探身说道:“那日您和程将军问小人的武艺为谁所授,我不敢回答,今日可以说明白了。早两年,小人闻听‘京都大侠’史师父的名气,又听说他好收徒弟,就托人投至史师父的门下。”
“史师父?就是那个史万宝吧?”
“正是。小人为一异域之人,长居京城,一来想学些武艺护身,二来想借重史师父的名望,托庇于其门下。”
“这样说来,这车东西是史万宝送来的?我和他素无交往,且他官职又高于我,他送我金银,意欲何为?”
“东西并非史师父所送,其中又有隐情,容小人慢慢说来。尉迟将军,您知道我平日多贩香料,宫中和官宦之家用得最多,若让他们多采买须人头熟。那日小人将这番心意说给师父听,史师父满口答应,此后果然引来许多人与小人认识,其中还入东宫见到了太子。”
“太子?想不到你为胡人,还有如此神通?你这样说,总不成这车东西是太子所送?想我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正是,的确是太子所送。”
尉迟敬德大为震惊,一下子蹦了起来,扯着何吉罗的手道:“老何,你别骗我,如此大的事儿不可瞎编派。谅你为一游方胡人,岂能受太子所托?”
何吉罗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将之递给尉迟敬德,说道:“尉迟将军请看。此是太子亲笔所书。”
尉迟敬德接过信,眼睛盯着何吉罗,说道:“若真是太子之书,这事儿就不同一般。这么说,那日我们在酒肆里相见,并非无意之中撞见,却是太子你们有意安排了?”
何吉罗不敢接话,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然被满面胡子遮掩,并无异样。
尉迟敬德低头看信,见上面盖有李建成的图章。他从头看信,惜不认识其中的一些字,何吉罗的识字能力也有限。无奈,他只好将小夫人唤来,让她逐句解说。只听信中措辞谦诚,满是推许敬德之意。信中的最后两句是“愿迂长者之眷,以敦布衣之交”,经小夫人解之,尉迟敬德明白,这是李建成在招诱自己。他日常随侍李世民左右,早已知道太子与秦王争斗的形势。今日太子又送金银,又写信招诱,他知道这是太子想分离天策府人员,以去秦王之势。
尉迟敬德让小夫人退出,然后瞪着何吉罗道:“想不到太子竟然让一名波斯商贾来为说客,老何,你不怕我一刀斩了你吗?”
“早就听说尉迟敬德将军性如烈火,小人内心确实担忧。正因为这样,小人才想法在酒肆里接近你们,这样先有一些亲近之意。”
“你处心积虑,其心可诛。不过我看你平日里还算爽快,今日不为难你,何况,我还要留下你这颗脑壳儿给太子传话。”
何吉罗听了尉迟敬德这种语气,知道今日的使命就此完结,遂不发一言,静听后话。
“这辆车子你还给太子,就说我尉迟恭为一介武夫,不劳太子挂念。我现为天策府左二副护军,为秦王的属下,此生此世,定为秦王的走卒。太子想用一车金银买走我的心意,他也太小瞧我了。”
说到这里,他挥手令何吉罗出门,“老何,你走吧。你既然是太子之人,当知水火不相容,从今之后,你不可再登我府中一步。”
何吉罗勾肩低背,带着车儿出了府门。尉迟敬德心如烈火,让小夫人为他准备衣衫,意欲找李世民说知此事。小夫人劝他不要去,说现在时辰已经不早了,秦王想已歇息。这样,尉迟敬德满怀心事熬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尉迟敬德早早就赶到了天策府。进入仁文厅后,就见李世民正与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一起说话,四人脸色都很凝重,显是有什么事儿发生了。尉迟敬德见状,作势要退出厅外。李世民向他招手,令他坐在近前。这时,长孙无忌悄悄告诉他:“昨儿晚上,大理寺派人去洛阳,将张亮捉拿,说他谋反。”
李世民的消息能够这么快,自是白鹘传书的功劳。
李世民沉吟道:“大理寺捉拿张亮,事发前绝无先兆。既然说他谋反,有何凭据呢?”
房玄龄道:“今年以来,张亮从府中要去王保不少,算来也有一千多人了。那次皇上不让皇子有太多王保,仅留五百,张亮将多余的人都带往洛阳,想来定是这件事儿太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