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思索了半天,摇摇头道:“我从未与李艺谋面,此人究竟怎样,我心里没有一点底儿。王中允说得对,在二郎的事儿上,东宫之人不能露出一点儿的作对痕迹,有什么话还是让别人来说。至于联络李艺,此事为时尚早,不可莽撞行事,等有机会再说吧。魏洗马,你认为如何呢?”
魏征一直在一旁低头不语,听见李建成问询自己,抬头道:“殿下所言甚是稳妥,臣以为这样最好。臣刚才所思是另外一件事儿,将来也许还要为之大费踌躇呢。”
几人的目光一齐射向魏征。
魏征悠悠言道:“臣想,那刘黑闼此次逃往突厥,突厥的颉利可汗不是善罢之人,定会借兵给刘黑闼让他入中土为乱。谅刘黑闼为一匹夫不足为患,可他顺应了河北百姓的民心,这事儿就麻烦了。说起来,秦王此次虽定河北,但仅是暂时剿灭,他忘了还有一个‘抚’字。”
魏征是魏州曲城人,深明河北的地理人情。他洞若观火,明白刘黑闼起乱的原因在于朝廷一味强压,不抚民心所致。这些日子,他密切注视那边的战事,一听刘黑闼逃走,就知道这事儿没完。他接着说道:“想刘黑闼有多大本事,却能在半年之内啸聚徒众,尽复窦建德田地。无非因为朝廷官吏治御甚严,因而激起民变。秦王自恃英武能战,把剿灭刘黑闼看成是一场简单的战事。嘿,这一次秦王可是大大错了。臣一直想不明白,天策府里的那一群谋士为什么不给秦王提个醒儿?想是他们素服秦王之能,奉为神明。殊不知军国之事,靠一人之力毕竟还有缺陷。只要河北之地百姓心不向唐,别说是刘黑闼,就是一个什么张黑闼、李黑闼振臂一呼,那里的形势又会危急。”
三人觉得魏征所说确有道理,然心中并不十分信服。韦挺呵呵笑道:“想不到魏洗马还能未卜先知,可惜李淳风、袁天纲不知云游何处?他们若在长安,那么你们三人当能够形成默契。”
魏征正色道:“事情如何,请拭目以待。殿下,秦王功盖天下,中外归心;殿下但以年长居东宫,无大功以镇服海内。若刘黑闼果真复叛,请殿下抓住这次机会,向皇上请旨,率兵击之以取功名,且可结纳山东豪杰。”
李建成不十分相信刘黑闼还会作乱,觉得魏征将事态说得太严重,遂敷衍道:“好,我相信洗马此言。若果真有机会,我自会向父皇请旨。”
李建成不想与魏征讨论刘黑闼的话题,向韦挺道:“那杨文干宿卫东宫之后,算来已经三个多月了。我细细观察,见他读书之余,常常与卫士练武习马,本领要高出卫士们一大截子。一个人能文会武,着实难得,看来他为一可用之人。韦挺,看来你的眼光不错。”
韦挺听后喜形于色,心想不枉了那次青云楼之遇。杨文干参加关试之后,按例要回家守选,三年后才有资格铨选授任。关试刚刚结束,他果然找到韦挺,韦挺将他引见给李建成。此后,杨文干成为东宫一名卫士,日日宿卫东宫之中。王珪道:“杨文干虽然能文会武,却毕竟为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要想有大用,仅将他放在宫中充卫士之役,似明珠暗投,还需让他多历练才是。”
李建成然其言,说道:“是啊,若按铨选程序,杨文干需三年之后才能为官。王中允,你说得对,要早些日子将他派出宫去。”
王珪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情放在太子这里,实在是小事一件。只要太子随便编个理由,把杨文干塞进非时选的名册中,就可将他堂而皇之派为外任了。”
李建成点头道:“好,王中允,这件事情由你来办。你先以我的名义找封德彝谈一谈,赶快把事情办了,最好给他弄个武职。”
李世民指挥兵马向徐圆朗逼去,两军如拉锯般在那里相持月余时间。这个时候,李渊又下诏让李世民返回长安。六月二十三日,李世民将典兵大权交给李元吉,自己身带天策府属向长安奔去。
数日后,李世民一行人入了长安。他先入宫向李渊交旨。此前,在李世民的凌厉攻势下,徐圆朗节节败退,唐军声震淮、泗。坐镇历城的杜伏威、辅公柘闻讯,又见南面的李孝恭、李靖统领的大军向这边压迫过来,心中大惧,遂推举杜伏威入长安向李渊请求投降。李世民入宫的时候,李渊刚刚接受了杜伏威的降表,当即封杜伏威为吴王、拜太子少保;封辅公柘为越王,拜为淮南道行台仆射。李渊见李世民回来,想起这里面也有二郎的功劳,心情又好起来,遂大加勉励,赐班师人员金银、潞绸一批。
李世民入了天策府,长孙嘉敏已经闻讯,带领家人将他迎入府内。李世民与众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忽然想起儿子们,就叫长孙嘉敏道:“敏妹,把承乾他们叫出来。我在洺州,梦里除了见你们,更想儿子们。”
众人抿嘴一笑,阴梦婕道:“王爷在外征战不回,我们姐儿们曾经说起,许是王爷爱打仗,以家事为轻。”众夫人中,长孙嘉敏居长,她端庄贤淑,与李世民恩爱有加,甚是默契。至于菁儿、杨琼和翠微,平素见了李世民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唯有这个阴梦婕,性格爽朗,口无遮拦,在李世民面前比较随便。长孙嘉敏虽私下里教导她要音容端庄,无奈阴梦婕生就的性儿,刚好了几天又复原状。总算李世民对她甚是宽宥,想是李世民也喜欢她特别的性儿,长孙嘉敏也就随她去了。
李世民道:“胡说,所谓举国、齐家,都是人伦的正理,岂可偏废?”
这时就听一片童音涌入室内,几名儿童被带到李世民面前。其中的老大为承乾,为长孙嘉敏所生,今年六岁,已被李渊封为恒山王;老三为李恪,杨琼所生,今年四岁,被李渊封为蜀王;老四为李泰,长孙嘉敏所生,今年三岁,被李渊封为卫王;老五名为李祐,阴梦婕所生,今年不足两岁,尚未受封。
菁儿看到他们,心里一阵难过,她想起早夭的宽儿,宽儿与承乾同岁,若活到今天,也该如承乾一样入学就读了。她悄悄背转了头,长孙嘉敏见状,知道她此时心里难过,遂轻抚其肩头以示安慰。
承乾领头,口称父王,绕在李世民身侧。李世民将他们拢在怀里,一一查看,并将李祐接过抱在手中,心中一时大乐。他抬头对长孙嘉敏道:“敏妹,这些年我出征在外,戎马倥偬,家里的事儿累你照料。瞧,儿子们个个长得十分精神,我若再出外数年,回来后他们也许不认得我这个为父的了。”
长孙嘉敏微笑道:“二郎,你为他们的父亲,不知是他们哪一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和姐妹们多次说起,要好好教导他们,让他们长大了懂诗书,能上阵,不能堕了你的威风才是。”
李世民挥手将承乾召到身边,问道:“承乾,你现在读什么书?”
李承乾朗声道:“父王,儿现已入小学读经,已读过《论语》,现正在背诵《诗经》。”李渊于武德元年,在秘书外省别立小学,诏皇族子孙及功臣子弟入学就读。
李世民大喜道:“哟,已经学了这么多。承乾,给父王背上一段如何?”
李承乾点点头,张口诵道:
棠棣之华 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 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 兄弟孔怀 原隰裒矣 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 兄弟急难 每有良朋 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 外御其务 每有良朋 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 既安且宁 虽有兄弟 不如友生
傧尔笾豆 饮酒之饫 兄弟既具 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 如鼓琴瑟 兄弟既翕 和乐且湛
宜尔室家 乐尔妻帑 是究是图 直其然乎
李承乾磕磕巴巴背诵这首拗口的诗,李世民先是含着笑意,送去满是鼓励的眼光。听了几句,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这首诗赞颂兄弟之间的情义,其中饱蘸真挚的情感。他忽然想起自己与兄弟的微妙关系,不觉心中发冷。
李承乾总算将这首诗背完,李世民兀自陷入沉思之中,室内一时寂静起来,数人向李世民投去诧异的眼光。好一会儿,李世民才从沉思中醒了过来,看见李承乾正眼巴巴看着自己,遂笑道:“好承乾,果然大有长进了,知道这首诗出自何处吗?”
“知道,出自小雅二,前日方才学会的。”
“知道其中说了什么道理吗?”
李承乾摇摇头。
李世民用手抚了一下承乾的小脑袋,柔声说道:“父王告诉你,诗中讲了兄弟之间要友好相处,你为他们的大哥,要多让着他们一些。等你大了,就会明白这个道理。好了,父王给你们带回件好玩的东西。李安,你将他们领去观看傀儡戏。”
李世民此次到了相州,见有人在那里玩弄木偶,俗称傀儡戏,觉得很好玩。他让长孙无忌寻来一名玩弄木偶的匠人带回长安,想让孩子们看个新鲜。
一听有好戏看,孩子们顿时雀跃起来。阴梦婕等人也想看个稀罕,便蜂拥而去。长孙嘉敏见李世民还不能从刚才的情绪里走出来,遂转移话题,轻轻说道:“二郎,你现在回来正好。不知道怎么回事,姐姐从今年春上开始染病,越来越重,前天我去看她,竟然开始咯血。她很念着你呢,得空儿赶紧去看看她。”
李世民惊道:“真的这么严重?敏妹,你帮我准备一些礼物,今晚就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