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接着道:“不管世事如何变化,父皇定下的国策,儿臣务必遵守,父皇办过的事,说过的话,儿臣绝不改动半分,总而言之,儿臣按父皇的法子来治理国家,那是一点儿都不会错的。
李世民听到这里,心里形成了这样一个观念:让此子如自己这样开创一代盛世,那显然是不可能的事;然让他延续自己的做法,国运可以继续昌盛,他也不失为一位守成之主。至于今后呢?子孙们能否千秋万代永为中国之主?李世民难以看到今后之事,也就懒得继续想了。
父子二人又谈了一会儿,李世民觉得有些倦意上来,遂挥挥手道:“我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去吧。”
李治捧起《帝范》,恭恭敬敬地退出殿外。
时间倏忽过了数月,这日,李治为母亲长孙皇后追福而造的大慈恩寺落成。
大慈恩寺建于长安晋昌坊内,进入寺院山门,左右有钟楼、鼓楼对峙,再向前依次为大雄宝殿、法堂、后院。该寺占地一百二十亩,是长安占地面积最大、规模最宏伟的建筑。
李治先到大慈恩寺走了一回,行到后院,看到此处环境清幽,房舍青青,心中想起了一个好主意。这日早朝之后,随李世民进罢早膳,李治小心说道:“父皇,大慈恩寺已建成,儿臣昨日去寺内观看,觉得此寺建得还算妥当。”
李世民点头道:“嗯,你母已逝去十余年,你有此心情为其建寺追福,不枉她养你一场,世人也知你的一片孝心。我近几日若有暇,可到此寺观望一回。”
“儿臣心想,此寺刚刚建成,寺内尚未完全收拾干净,待诸物备齐,僧人入住,再请父皇入寺观看。”
“也好。”
“父皇,儿臣有一事相请。”
“嗯,你说吧。”
“儿臣见此寺规模宏大,又是为母后追福所建,须觅一高僧为此寺上座。儿臣左思右想,觉得国内高僧中,唯玄奘法师最为著名,因请父皇恩准,让玄奘法师为此寺住持。”
李世民当即答应,说道:“好哇,玄奘应该为京中最大寺院之住持。那弘福寺由王君廓旧宅改建,如今已显得破旧,我早想为其翻建一番。现在大慈恩寺落成,倒免了一番工夫,可让人将弘福寺稍加修缮即可。治儿,你这个想法很好,我照准。”
“儿臣那日入寺见其后院建得还算整齐,其厅堂明亮,通风甚好,因想此处可为玄奘法师译经之所。儿臣又想玄奘法师在此处译经,更为母后追福不少,特请父皇予以赐名。”
李世民一直认为李治比较懦弱,认为此是君主的大忌。辽东之战后,李治一直候在其身边殷勤伺候,时刻关注自己的饮食起居,让其心中有了不少暖意。他还从李治身上,回想起与长孙嘉敏恩爱相处的场景,如此就抵消了李承乾和李泰为争皇位带给自己的冷意。李治今日呈请玄奘为大慈恩寺住持,李世民这一段时间与玄奘过往甚多,衷心钦佩玄奘的学识和修为,自然遂其心意。此事又与长孙嘉敏相连,让李世民心中更添暖意,他不事思索,当即答道:“如此,就命名为翻经院吧。”
“请父皇命笔,惠赐‘大慈恩寺’及‘翻经院’之墨。”
李世民笑容上脸,笑道:“治儿何以如此性急?”一边说一边走至案前,取笔题字。
数日后,由李世民亲笔书写的“大慈恩寺”和“翻经院”被制成镏金匾,悬于寺院山门和后院门头上。
玄奘自弘福寺移居大慈恩寺,又成为京城佛界的一件盛事。
是日,自弘福寺至大慈恩寺的两旁街道上,立满了金银宝刹和珠玉宝帐香舁。这些宝刹小者高一丈,大者高二丈,刻香檀为飞帘、花槛、瓦木、阶砌之类,其上遍以金银覆之;宝帐香舁鲜艳如花,辅以珊瑚、玛瑙、珍珠、瑟瑟等珠宝装饰幡幢。巳时正牌时分,载着佛舍利、佛经的香车最先起行,佛乐亦同时奏起。身穿大红袈裟的玄奘带领随行僧人护持佛宝,缓缓而行,其后为全城的僧侣,有一千余人;再其后为文武百官。僧人边行走边一路梵诵,仪式显得非常神圣。
是日,朝廷下令京城衙署放假一天,许多人来到弘福寺至大慈恩寺的沿街观礼。他们临街瞻仰盛事,散施祈福,只见幡花鼓舞,迎呼道路。
大队行到安福门下稍微停顿了一下,玄奘带领僧众向楼上施礼。原来李世民带领李治及后宫嫔妃此时站立在楼上,也来观礼。
京城士庶看到皇帝现身,一面欢呼,一面叩拜。
李世民在楼上面露微笑,然后擎起手中香炉,向玄奘及僧众致礼。再看李治、后宫嫔妃手中,皆有一个冒着袅袅香烟的香炉,他们目送下面队伍起动,然后再目送其渐渐远去。
玄奘入大慈恩寺的第五天,这日午后,萧瑀匆忙入寺向玄奘传旨:明日李世民要入寺观礼。
全寺上下顿时忙碌起来,沙弥们洒扫庭院,僧侣们在大雄宝殿内预习演礼诵经,以候李世民的到来。
翌日辰时三刻,玄奘带领寺内有地位的僧人,立于山门前迎接李世民的车仗。街道的石板路上,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街道两边,薛仁贵安排宿卫每隔十步站立一人,他们身板挺直,目不斜视。
李世民今日仅带领李治、萧瑀、褚遂良、马周等人入寺观礼,可谓轻车简从。他们到了大慈恩寺下车,玄奘等僧人前来施礼,并引导李世民等人进入大雄宝殿。
殿内香烟缭绕,香烛劲烧,僧侣们皆盘腿坐在两侧,低眉齐声诵经。李世民进入殿来,一径走到香案前,伸手取过一炷香,点燃后插入香炉之中,然后行礼。
李治随后来拜,此寺因是其为母追福所建,其拜佛之时更为虔诚。
拜佛事毕,玄奘引李世民进入殿后法堂。李世民到了堂前,环顾左右道:“不用入此堂了。法师,那翻经院在何处?你可领朕去那里走走。”
玄奘手指堂后,说道:“陛下,翻经院就在此后。”说完,在前引路,带领众人向翻经堂行去。
李世民见此院面积不小,房舍甚多,遂对李治道:“治儿,你为母追福,心愿不小。观此寺建筑,堪称京城第一。你为建此寺,大约将所有薪俸都舍在这里了吧?”
李治答道:“儿臣为追忆母后慈恩,发心愿造此寺,不敢敷衍了事。”
玄奘接口道:“皇太子仁孝,造此寺更为佛门之幸。陛下,寺内现有别院八所,房屋八百余间,可容僧人三百,为京中寺院之首。”
大慈恩寺于贞观末年建成,历朝不衰。其最盛时,有院十余所,房一千八百九十七间。
李世民环顾院内,点点头道:“此寺规模确实不小。治儿,你建造此寺,又请玄奘法师入寺为上座,却疏忽了一件事。”
李治不明所以,急忙问道:“父皇,不知儿臣疏忽何事?”
李世民手指院内正中,说道:“你们看,此院开阔,似少一物点缀。少了何物呢?玄奘法师自天竺回国时,携回舍利子、佛像及多卷经书,这些经书翻成汉文后,又可增加一倍。如此多的经卷,最怕潮湿,须有高塔贮存,方为万全。”
原来李世民想在此寺内建一高塔,以贮舍利子、佛像及经卷。玄奘闻言,口念佛号,以表谢意。李治则说道:“父皇明见,此为儿臣之失。今日之后,儿臣找阎立德来此踏勘,以成图纸,争取早日建成。”
此塔后来果然建成,不过为李世民逝去以后的事了。该塔建成后高五层,内土外砖,用以保存玄奘从天竺取回的佛经、佛像、舍利子,即是后来闻名于世的大雁塔。此塔所以取名为“雁塔”,缘于玄奘所撰的《大唐西域记》里讲述的一个佛经故事。
古天竺摩羯陀国有一座王舍城,城外帝释山上有一寺院,寺院和尚信奉小乘教,开“三净”之食。所谓“三净”之食即所食肉类以未杀、未见、未闻为准。这些僧人进“三净”之食每日进一餐,过午不得食,历来如此。一日午时将过,众僧饥肠辘辘,因午饭尚无着落,甚为埋怨。一僧忽见空中有群雁经过,随口戏言道:我们今日无饭可吃,若菩萨有灵,应知我们的厄难啊!其话音刚落,就见那只头雁停飞,投身自尽于众僧面前。众僧大为震惊,既愧疚又伤感,都说此为菩萨的旨意,信奉大乘教才是。于是他们改信大乘教,在寺前埋雁建塔,从此将菩萨称为雁王,将此塔称为雁塔。玄奘为了弘扬大乘教,将新建此塔名为雁塔。雁塔建成后,朝廷每年科举时,新中进士都要来此塔前游览一番,在塔上刻名题诗,名为“雁塔题名”,士林又多了一段佳话。
他们边说边行,不觉已到翻经院前。李世民举目一望,见此院青砖青瓦,掩映于绿树之中,果然为一处清幽所在,遂赞道:“此院建得不错,与弘福寺相比,实有天渊之别。玄奘法师,朕曾听你描述过天竺那烂陀寺之胜景,你不妨以此寺为本,逐渐弘扬佛法,亦形成为中国之那烂陀寺。”
玄奘想起那烂陀寺之规模及其丰富的经卷,心想中国若成就此规模,非一日之功。不过李世民今日随口提起,即为皇帝之金口,对佛界而言为荣耀之事,遂躬身施礼道:“托陛下金口玉言,贫僧定穷毕生精力,尽译梵文经卷,弘演佛旨,精研佛理,以成就陛下之志。”
说话间,他们入院进入翻经堂内。就见室内窗明几净,临墙的书橱里摆满了经卷,案头上也摊满了经卷、笔砚等。因迎候李世民,这里的译经之僧皆入大雄宝殿内诵经,所以此堂暂时无人。
李世民问道:“玄奘法师,近来译经进程若何?”
“禀陛下,贫僧等人近日已将《瑜伽师地论》译完,凡一百卷。这里已为陛下准备好了一本,近日正好呈上。”玄奘说完,转身取来那套译就的《瑜伽师地论》。
李世民大喜,伸手从中取出一册,说道:“法师前次在玉华宫谈论,让朕了解了瑜伽大义。你携去的前半部分《瑜伽师地论》,朕已细读了一遍,觉其蕴理深远,回味无穷。遂良,你将此本携回,依之敕写九本,将之颁与雍、洛、并、兖、相、荆、扬、凉、益等九州,让其刺史阅后再辗转流通。”
褚遂良答应后亡前将《瑜伽师地论》包起。玄奘更是喜出望外,因为李世民此举,表明朝廷大力支持天下人读佛经,代表了一种趋势。
李世民又问道:“玄奘法师,《大唐西域记》可曾撰完?”
“该书已近尾声,待贫僧再润色校勘一遍,十日内定呈于陛下御前。”
“嗯,贞观以来已有两部舆地之书可以流传后世。一本是魏王府文学馆所撰之《括地志》,再一本即为法师所撰之《大唐西域记》。这两本书一写国内,一写国外,可谓相得益彰。”
李世民如此评价《大唐西域记》,玄奘急忙谢道:“贫僧撰述太慢,以致让皇上未睹此书,实为有罪。贫僧见过魏王府所撰《括地志》,深知此书汪洋恣肆,史料翔实,则贫僧所撰无论如何不能与其相比。陛下刚才说要将《瑜伽师地论》颁行九州,此为佛门之幸。为了更好地弘扬佛法,贫僧斗胆相求一事,不知陛下能允否?”
李世民知道玄奘又想让自己为所译佛经作序,遂踌躇答道:“法师为我朝增辉不少,但有所求,朕自然相允。”
“贫僧以前曾提起过,即是想让陛下为所译佛经作序。贫僧领人所译佛经,至今已有九本,计五百多卷,小有规模。若陛下能为作序,则能一统佛学派别之纷争,使佛法能够正确地传扬天下。”
李世民笑对李治、萧瑀、马周、褚遂良等人道:“法师有此请,朕不应该推辞。可是呀,朕对佛学了解甚少,若序中错讹一句,即会流毒天下,所以朕万分慎重,不敢轻易答应。”
萧瑀一生信佛,此时唯恐李世民不答应,遂上前躬身道:“陛下一生阅遍群书,引礼度而成典则,畅文辞而咏风雅,则一通百通。老臣以为,陛下可以为佛经作序。”
褚遂良和马周觉得李世民一生著述甚多,而从未在佛学方面有所涉及,不免遗憾,遂赞同萧瑀之言。
李世民见李治在那里默默无言,遂问道:“治儿,你以为呢?”
李治答道:“儿臣以为,弘扬佛法,止其教派纷纭争论,是为今日佛学首务,这样做,对教化天下有益,儿臣认为可以作序。”
李世民见众人皆赞同自己为佛经作序,遂笑对玄奘道:“法师好大面子啊,他们皆为你说情。也罢,他们既然为你相请,你就谢谢他们吧。”
玄奘见李世民答应为佛经作序,激动不已,急忙敛身合十为礼,拜谢众人。
李世民回宫后遂玄奘之请,颇下了一番工夫,为玄奘所译佛经作序一篇,因佛学以经、律、论(经为佛所自说,论是经义的解释,律是戒律)为三藏,故此序名为《大唐三藏圣教序》,凡七百八十言。
玄奘接到李世民写就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自然满心欢喜,对李世民充满了感激之情,遂写就千余句之书呈与李世民。
李世民接书后细阅一遍,感受到了玄奘的真诚感激之情,遂提起笔来,又给玄奘写了一封答书:
朕才谢硅璋,言惭博达,至于内典,尤所未闲。昨制序文,深为鄙拙。唯恐秽墨于金简,标瓦砾于珠林。忽得来书,谬承褒赞。循躬省虑,弥益厚颜,善于足称,空劳致谢。
李世民书中言词谦逊,可以看出其对玄奘充满了尊敬之意。李世民一生以文才武略纵横天下,晚年得遇玄奘竟然倾倒如斯,实为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