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沉思良久,慢慢抬起头来,委婉答道:“陛下,贫僧一生虔心向佛,到如今更是陷入佛经典籍中不能自拔。入仕高位为许多人企慕之事,贫僧今日得陛下金口相许,心中鼓荡不已,唯感激圣恩浩荡。然朝廷命官关乎天下安危,其所作所为更是关系庶民百姓之祸福,所以儒家之学侧重治世之旨,入仕者以儒生为多,不像释家重在修持静心。”
李世民听其言,知道玄奘有推托之意。
玄奘接着道:“陛下纳士时用人所长,当知贫僧所长在于研修佛理,所短在于未曾在仕途上磨炼。若让贫僧入仕且居高位,大处讲有可能误国,小处讲有可能害民,伏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还不死心,继续劝道:“朕让法师入中书省,其本意即是想让法师佐朕执大政,以缉熙帝载、统和天人,间以深蕴佛理来教化天下。至于其他庶务,自有他人办理,并不用法师亲自动手。”
玄奘再谢道:“贫僧再谢陛下圣恩。贫僧所携数百部佛典,如今仅译数部,以贫僧一生努力,恐怕也难以完成。陛下曾说过要直译梵文经卷,达到纠正错讹之目的,贫僧余生定遵陛下圣意,倾全力多译经卷,若入仕途,定会耽搁译经之愿。”
李世民见玄奘坚决谢绝,又知译经之事若离开玄奘主持,国内目前还难以寻出一个精通汉、梵文且深识佛理之人来替换,遂不再劝其入仕。
玄奘此一住玉华宫,竟然连住十余日。李世民将一帮大臣抛在一边,不理会朝中庶务,日日与玄奘一起谈论。李世民戎马一生,对经史辞赋皆有涉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关注佛学之事,其对佛学教义仅闻其名,从来没有静下心来深索其深层含义。如今有了这位精通佛理的玄奘法师讲释,让他洞悉了佛学的底蕴,所以十余日的谈论,李世民并不感到枯燥,而是津津有味,不觉得时辰的快速飞逝。
李世民与玄奘的这一番长谈,对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玄奘辞归长安之后,群臣方能到其面前禀报政务,这日马周觐见,请李世民阅批所起草的诏敕。李世民看过后,问道:“这些诏敕早几日就该发出,缘何积压至今?”
马周不敢说李世民因与玄奘长谈耽搁了诏敕的发出,委婉说道:“臣前几日见陛下与玄奘法师深谈,深恐扰了陛下的兴致,所以不敢来奏。这些诏敕不能按时发出,皆为臣之过错。”
李世民用朱笔在诏敕上略略修改了数处,说道:“无妨。事并不紧急,缓上数日也不打紧。马卿,你提起玄奘,让朕又忆起那日我们在后山谈话的事。你推荐玄奘来此,果然得人。此人不仅洞彻佛法,更精穷奥业,实为大学问者。”看得出来,李世民现在对玄奘的学问功底无比倾倒。
马周恭恭敬敬等李世民批完,然后上前接过诏敕,答道:“玄奘法师夙标高行,搜妙道而辟法门,实为贤者。陛下,盛世方能人才辈出,即使佛门之中,亦有如此法师出现,为我朝增色不少。”
李世民叹道:“是啊。朕一生自视兼通文武,以为窥尽天下书卷,然到了玄奘面前,才知道自己才疏学浅。可见以一人之能,难以博通不同学问。”
马周答道:“陛下所言甚是。然学问一途,看似纷纭驳杂,其深处亦有相通之处。譬如玄奘法师一生精研佛理,未涉其他学问;陛下一生博览经史,对佛典涉猎不多,陛下与玄奘法师却能长谈十余日而不倦,盖缘于此也。”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马卿所言有理。那日我们漫谈儒、道、释诸学深处是否有相通之处,朕与玄奘长谈不倦,心灵相通,正基于此点。看来人若深索一门学问,即能旁通其他。只是这相通之处到底为何,朕一时说不出来。马卿,你能说出来吗?”
“臣不能。”
“嗯,朕与玄奘这段日子谈论许多,皆是从佛学切入。看来佛学的确是一门大学问。举目天下,对教义诠释最多者,以佛学为首。朕以前对佛学之因果报应、轮回之说不以为然,此次与玄奘深谈,方知佛学之旨汪洋恣肆,如因果报应、轮回等不过为其皮毛。究其深理,实乃恢宏淳正,有教化之功。”
马周知李世民原来对佛教的态度,现在听其言,知其又有新转变。
李世民接着道:“佛学非为中土所生,其传入中国之后,信者日众。看来不论何种宗教,只要能深入人心,皆有可取之处。遂不分国界,流布天下。”
“臣以为,对诸教流行,要明其宗旨,若其不利于国,不利于民,亦要禁止。”
李世民此时想起裴寂之事。裴寂当时闲居在家,邀法雅和尚入宅讲经说法。这名僧人口无遮拦,妄言朝政,被大理寺捕入狱中,裴寂亦因此获罪。李世民想起法雅,顿时感叹道:“不错,那法雅为僧人,却不思佛理故弄玄虚,如此就归入邪道,定要禁止。不过,一些邪教摘取大宗片言只语,虽能蒙蔽一时,却断断不能长久。马卿,你看儒、道、释之教义,无不怀抱日月,教人向善,所以千余年来传遍天下,历久不衰。再观邪教,其为了追逐私利,导人入邪恶之途,能为人容忍吗?这些邪教其实不用禁止,大浪就能淘沙,就由其自生自灭吧。”
马周听李世民说出这等言语,心中愈赞李世民胸襟之博大。历来君主为巩固统治之位,一些目光短浅者采取了闭关锁国、不与他国来往之策略,且将诸教视为洪水猛兽。而李世民对四境绥之以德,容许中国人与外国人来往自由,不加限制,长安街上举目可见各色人种,即为例证;其对邪教即持如此态度,对正教则更是宽容之极。
随着大唐国势愈强,外国人多集长安,异域宗教相继传入中国,贞观年间,波斯之摩尼教、拜火教,以及回教(伊斯兰教)相继传入中国。
摩尼教由波斯人摩尼创立,其向西传播时吸收基督教之成分,在罗马帝国及法兰克王国等地流行甚广;其东传之时吸收佛教之成分,由此更能被中国及西域诸国之人接受,流行渐广,隐然与佛教并行。
拜火教起源于波斯的琐罗亚士德教,曾数度被波斯立为国教。此教与景教、摩尼教不同之处,在于其有较强的排他性,不向中国人传播,仅在波斯商人及移民中流行。
贞观之时,人们常把景教、摩尼教、拜火教并称为“三夷教”。
至于回教,当是自大食国(今阿拉伯地区)传入。
李世民此次入玉华宫避暑,起初十余日与玄奘长谈了一番,随后又将玄奘译出的佛经翻阅了一遍,再其后即伏案书写,将《帝范》诸篇悉数写出。
为了教导太子李治,李世民选派朝中重臣以为东宫属官,自己也利用各种场合和机会,向李治传授治理天下之要旨。见到李治准备吃饭,遂问道:“你知道饭之何来否?”李治惶惶然答应道:“儿臣不知。”李世民于是教导道:“稼穑艰难,皆出于人力而来,为君者须不夺其时,方能常食此饭。”看到李治在苑中骑马,又问道:“你知道马吗?”李治想,此时父皇问此简单问题,定有深意,遂老老实实答道:“儿臣不知。”李世民进而说道:“马为代人劳苦者也,须与其休息,不能尽其力竭,则可以常有马也。”
李世民以饭、马之喻,告诫李治要理解百姓之苦,让其不夺农时,与民休息,不得轻用民力。
李世民此后见李治乘船,又问道:“你知道舟船的道理吗?”李治回答道:“儿臣不知。”李治深沉说道:“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终有一日要继位,须常怀恐惧之心。”某一日,李世民见李治立于曲木之下,又问道:“你知道此树的道理吗?”然后谆谆告诫道:“此木虽曲,然得绳则正,为人君者无道,受谏则圣。”
李世民如此遇物则教,自己也觉得有些零碎,遂决意将自己多年君临天下的经验集而成篇,将之单独颁赐李治,作为其继位后效法的榜样。《帝范》共有十二篇,计有《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戒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崇文》篇目。
玉华宫四处山色如黛,谷内气候凉爽宜人,李世民呆在宫内静心书写,两个月后方把《帝范》全部写完。此时已为夏末时分,李世民即起驾返回京城。
李世民那日自玉华宫回京后,将李治召到太极殿西暖阁,要对其教导一番。
那沓写就的《帝范》散着墨香,静静地躺在李世民手侧的案头上。李世民手指《帝范》,对李治说道:“我穷数月之功,将多年的为政经验集而成册,名为《帝范》,今赐予你。其中共分为十二篇,皆为帝王之纲,你可细细读来,用心体会,以修身治国,你拿去吧。”
李治恭恭敬敬上前取过《帝范》,躬身答道:“父皇日理万机,犹潜心于教导儿臣。儿臣即日起定日夕诵读,细心体察圣意。”
“嗯,你这一段日子勤谨学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我心甚慰。这篇《帝范》,虽为我的经验之谈,然毕竟是纸面语言,你读来不免有枯燥之感,你须以平日的事例来加以对照,方有裨益。”
李治每每到了这位严父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今日也不敢张狂,见父皇称许自己,遂恭恭敬敬道:“儿臣在父皇教导下,又在重臣督教下,感到君王之学实在深奥,所以学习不敢稍许懈怠,唯想以勤补拙而已。”
“是的,我李家天下得你爷爷之力取得,那是何等的艰难。今后要想保有天下,不敢有一丝懈怠。你明白此节,就知道了肩头上的责任。我问你,近来你一面监国,一面修习,有什么新感悟吗?”
李治想了想道:“儿臣遵父皇之命,多阅前代史事,再与我朝相对照,感到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
“前代君主或暴虐而治,或刑法苛重,其结果使国事衰敝。到了贞观年代,父皇无为而治,出现了农不劝而耕者众,法不施而犯者寡,吏贪者士耻于同列,忠正清白者比肩而立之局面。儿臣以为,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皆是父皇于贞观初年定下的‘抚民以静,唯重教化’国策所致。”
李世民闻言,心头晃过了“孺子可教”的话,点头道:“治儿,你能想到这些不同之处,不枉了你的这一番学习。不过,我并非采用汉朝初年的‘无为而治’,其中又有新意。你下去后可将‘文景之治’的做法与今日相比,看看有何不同之处,相信对你又有裨益。”
“儿臣谨记父皇训导。”
李世民看到李治那稚嫩的脸庞,心想阴差阳错,此子最终被定为储君,则千钧国家重担,终究要落在此子的肩头,心中又生出无限的感触,遂叹道:“治儿,你自繁华丛中长大,未辨君臣之礼节,不知稼穑之艰难,这副千钧重担落在你肩上,我心中确实为忧。你明白我心吗?”
“儿臣明白。”
“为君者虽统驭八极,然要以舟水之喻常戒,常怀恐惧之心,我在这里送你两句话,即是要战战兢兢,若临深渊而驭朽;日慎一日,思善始而令终。”
李世民经历了隋末乱世,亲眼看到隋文帝造就的一个花花世界,竟然被隋炀帝败亡,对此感触良深。他即位之后,即对群臣说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言,可见其恐惧之心。
这番道理,李世民能从亲身经历中体会,而李治就不能了。所以李世民在《帝范》中特别强调此点。
李治自从当了太子,也知二位兄长被逐出京外,自己方有今日之位,这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他这些年来,眼瞅着父皇一日老于一日,愈感自己肩头上的责任重大,所以学习时比较上心,理政时比较留心,到了如今,与其初登太子之位的稚嫩相比,毕竟多了一些老成。他看到李世民在那里陷入沉思,遂说道:“父皇为教儿臣,如此呕心沥血书成此册,又谆谆逐条讲解,父皇日理万机,怎能因儿臣分心太多?儿臣下去后定细细诵读,有不懂的地方先问师傅,再不懂,方请父皇释解。父皇自辽东之役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切莫过于操劳了,如此让儿臣难以心安。”
李治对李世民的关心确实发乎真情,多次让李世民怦然心动,使他认可了李治“仁孝”的名声。自从李治当了太子,李世民对其一言一行观察甚细,知道李治的禀性所致,绝不会像杨广那样掩藏恶性,在其父隋文帝面前装模作样,以骗取宠爱。
李世民点点头,问道:“治儿,你读此册,再以实际对照,可以有成。我问你,终有一天你要来主政,届时你如何来发号施令呢?”
李治愣了一下,觉得此话题太大,一时不好回答,过了片刻,方期期艾艾答道:“父皇将朝中重臣多授为东宫属官,儿臣猜测父皇的心意,是想让他们把贞观年间的好做法继续下去。”
“有什么好做法呢?”
“儿臣刚才观《戒盈》篇里写道:‘夫君者俭以养性,静以修身’,是为父皇的为政之道。儿臣定以父皇为标,修身养性,抚民以静。还有,要继续推行二法,以诗赋取士,勇于纳谏,宽法慎刑。”
李世民微微颔首,认为李治的这几句话说到了自己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