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周沉吟道:“人之心因人而异,同样的事,各人想法不同,难以达成共识。若想使其思虑大致相齐,须用水磨功夫。一者,须妥善引之,如昌盛国学一般;二者,随着渐行渐积,人心渐渐向善,皆为德义之心,如此可使思虑相齐。譬如人虽禀定性,必须博学以成其道,待学成而为美。《礼》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人性相近,情则迁移,必须以学饬情以成其性。”
“瞧你,说着说着又回到老话题。天下学子乃至吏员,其有知识基础,可以博学以修其性,然庶民百姓呢?他们许多人一字不识,让其学经实在无从谈起。”
马周顿时语塞,若让庶民百姓群起读经,实为天方夜谭之事。时下的庶民百姓,家中衣食有余,皆有田地可耕,天下富庶则百姓安静。他们接受朝廷的诏告敕制,皆由官吏逐级口传,也没必要以文字谕之。马周到了此刻,脑海中忽然晃出一幅图画:香烟缭绕的殿堂之中,一群群信徒顶礼膜拜,其虔诚之心现于脸上。他灵机一动,不由得脱口而出:“庶民百姓不懂诗书,然其心虔诚,若能以佛、道之行使其修习儒学,则其善大焉。”
马周提起佛、道之事,李世民脑海中立即现出做法事时热闹的情景,善男信女虔诚地顶礼膜拜,不管其识字与否,其此时的心情是相同的。他沉吟片刻,说道:“你说让百姓以虔诚之心态来修习儒学,这是你自己的一门心思,万万不能的。马周,你想过没有,朕多年来固然崇尚儒学,然对佛、道之事并未禁止,连带着自波斯传过来的景教,朕也一样礼遇,知道朕为何这样做吗?”
“陛下多次说过,要纳诸轨物,示存异教之方。陛下这样做,是以为人不论孜孜不倦求儒学,或者修习佛、道等教义,能够达到殊途同归的效果,即是教化之本意。”
李世民觉得马周所言深切旨理,意甚嘉许。
武德九年,李渊采纳傅奕之议,下诏京城之内可以留佛寺三所,道观二所,其余天下诸州,各留一所。当时全国佛寺众多,李渊这样做,其目的主要是抑制佛事。其后恰逢玄武门之变,李世民为了争取僧道徒众的支持,下令罢傅奕之议。李世民这样做,带有极强烈的功利目的,并非表明他崇尚佛道。
李渊为了抬高自己门第的高贵,因道家教祖李耳与己同姓,遂假托方士之言尊李耳为自己的先祖。他多次驾临终南山,拜谒老子庙,并亲临国子监,宣布道第一,儒第二,佛第三。李世民与其父不同,如前所言,他多次对臣下宣称:“朕所好者,唯尧、舜、周、孔之道。”穷其贞观之治,多采用儒家经世致用的思想,各地纷纷兴建孔子庙,兴建各级官学以授国学。李世民深深懂得,佛道之学毕竟是一种出世之学,与励精图治大治天下是格格不入的。由此可以看出,李世民在儒、道、释三家的排列上,将儒学排为第一。
李世民在对待佛、道的态度上,固然继续了尊老子为皇祖的做法,明面上看似乎是崇道抑佛,将道教排为第一,儒家排为第二。事实上,他对神仙方术迷信的祸国,以及对佛教妖佞的害国一样表示深恶痛绝。长孙嘉敏生病,李承乾想做法事来祈福,长孙嘉敏坚决反对,说道:“道、释异端之教,祸国殃民,皆皇上素所不为。”由此可以窥见李世民对佛、道的真实态度。
但李世民对道教清虚无为的教义以及佛教慈悲之说还是持赞同态度的,虽对其有所限制,然并不厉言禁止。像佛学各派如三论宗、慈恩宗、律宗、禅宗、密宗等皆在贞观年间次第在长安形成,新罗、高丽、日本等国学问僧慕名来长安游学,长安成为了西来佛教东传的中转圣地,可见佛学研修气氛之浓,若朝廷稍加抑止,断难有如此自由的研习氛围。
李世民对其他宗教也采用了一种宽容态度。景教是基督教的一个支派,始创于大秦,后传于波斯。贞观九年,波斯景教教士阿罗本来到长安,李世民命房玄龄迎于西郊,待如嘉宾。阿罗本不过为一区区教士,李世民竟然遣宰相来迎接,反映了李世民不以本土宗教排斥外来宗教的开明思想。贞观十二年,李世民准许阿罗本在长安建造大秦寺一所,并赞扬景教“词无繁说,济物利心,深知正直,特令传授”,认为“宜行天下”,赋予景教传授全国的合法权利。
马周想到李世民对待宗教的态度,不由得衷心赞道:“陛下教化天下,遂使国内臣民心性归一,四夷怀德感恩,因而归心。如对待宗教之举,陛下戒约规范,不排斥其传授,如此更能感化庶民之心。”
李世民闻言不免心中得意,说道:“马周,算来你随侍朕身边十余年了。朕对待臣下皆行光明之举,不行阴谋之事,知道朕为何这样做吗?”
“陛下兴清明政治,开创推诚相待之风。”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历来君主,多采用强权来统驭臣民,何也?此为他们心中不自信的缘故。大凡君主不自信,即会设立各项严律酷刑来约束臣民,或者一言既出诛杀人命,如殷纣王即为例证。古来多说殷纣王为暴虐之君,然探其心底,日日恐慌不已,对其个人而言,过的也是苦楚日子。”
“陛下自信人生,方能海纳百川,包容万物。”马周又由衷地赞道。这时,太监将膳食送到山顶,李世民让将食盒置于山石之上,招呼马周一同进食。是时一轮弯弯的月亮悬在头顶,清风徐来,花香阵阵,李世民吃了数口,不由得赞道:“好嘛,我们在此进食,别有一番滋味呢。”
他们今日所食名为“槐叶冷淘”,所谓“冷淘”,即是专门在暑热天食用的凉汤面。其中以刀切面片为主,再加以新鲜槐叶及香菜、茵陈。此“冷淘”是时为大众食品,李世民一生对饮食不甚挑剔,多嘱尚食局可将百姓食品作为宫廷之味。
君臣二人很快将主食用尽,其间又尝了数口副食,晚膳就此结束。这时又一阵微风拂来,其中夹有夜来的凉意,马周遂劝李世民返宫。
李世民贪恋这里的夜色和清凉,不忍马上离去,说道:“眼前有美妙的温凉参半之微风,强似呆在沉闷的殿堂内,你为何如此性急?马周,你自贞观五年以常何门客之身列于朝班,算来亦有十余年了。”
马周当初代常何奏事,被李世民发现其才,一路提升,现官至中书令,李世民对其有知遇之恩。马周忆起旧事,心内感动,贞观五年时其刚刚三十出头,若李世民不能发现他,此生定是另外一番际遇了。马周想到这里,心中的感激无以复加,遂躬身谢道:“陛下的知遇之恩,微臣没齿难忘。只恨自己智力有限,难为陛下分忧许多。”
“朕当初擢拔你于布衣之间,朝中许多人颇有微词,认为朕仅以一篇奏疏取人,失于偏颇。数年后,他们皆赞你善于敷奏,机辩敏锐,裁处周密,会文切理,无一言可损益。这些年,你帮朕办了许多大事,像玄龄、如晦那样,不张扬不争功,为臣者能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
“陛下如此夸赞臣,臣委实经受不起。记得岑文本生前曾说过‘滥荷宠荣’之语,臣亦为同样心情。臣无能为献,唯将绵薄之力悉数使出,方能报答陛下之万一。”
君臣二人就在月光之下坦明心迹,其情意超越了君臣之礼,好似朋友间的无话不谈。
李世民又想起了刚才的话题,说道:“我们刚才谈起佛道等教义,朕不加禁止,多年来使其在臣民间布道无碍,天下人因此赞朕胸怀博大,能容万物。朕近来多次思虑两件事,即是使诸宗教弥散天下,对朝廷施政有碍吗?诸教义之深处与儒学之内旨相列,有冲突之处吗?”
马周思索片刻答道:“佛道等宗教皆有教义,更有一些外在形式相辅。如道家奉行清虚、无为之义理,又采用炼丹等求仙长生之术来辅之;佛家宣称大慈悲心,辅以因果报应等修行之术。陛下主政以来,对佛道之义理部分不加褒贬,却对其修行之术加以抑制。凡事须有度,不可一味听之任之,如梁武帝佞佛,遂荼毒天下。臣以为,陛下以此方略对待各家,对朝廷施政并无弊处,反而有利。”
“佛、道、释三家之学说,其内里有冲突之处吗?”
马周沉吟道:“臣对儒学略知一二,对释道二家之教义所知甚少,实在不敢妄下断言。然儒学兴于孔、孟,道家因老子而兴,释家自汉明帝永平十年正式传入中国,三家在中国共存六百余年。其间,三家固然互有攻讦,然皆屹立不倒,以此可证其内里有相通之处,且能够同时被朝廷、百姓接受,由此来看,其有小冲突在所难免,然并无根本之冲突。”
李世民点头道:“嗯,你说得不错,若其水火不容,数百年间定有一宗衰微。儒学嘛,向为中国国学,为历朝君主所提倡,至于佛、道二家,其响应者日众,任何人难以撼及其地位。”
“陛下所言甚是。佛、道二家须并驾齐驱,若一宗妄想独尊天下,进而想灭掉对方,如此就落了下乘。陛下多年来平衡佛、道,使其并重,实在是顺乎民意。”
魏晋以来,佛、道反复辩论诘难,门户之见极深,历年积怨,势同水火,都想压倒对方而凌驾天下。到了隋代,由于隋文帝自幼在佛寺中长大,其即位后大力提倡佛教,佛教势力大大超过道教势力,实际处于独尊地位。以当时的佛寺和道观数量之比,佛寺要比道观多上数倍,由此可见佛教之盛。李渊从傅奕之议,裁减佛寺居多,其抑佛的意图十分明显。李世民主政后为了争取天下僧道徒众的支持,决定罢傅奕之议,使天下僧尼喜出望外。他们又得知李世民在洛阳之战中曾得力于嵩山少林寺僧兵之助,并有设斋行香、译经度僧、造寺慰灵等举措,以为李世民定然崇尚佛法。当李渊从傅奕之议辟佛之时,道教之人以为有机可乘,遂乘机发动攻势,以清虚观道士李仲卿、刘进喜为首,著《十异九迷论》、《显正论》等著作,斥责佛法,贬低佛教,当时佛界人物认为形势不利于自己,没有针锋相对还击。现在李世民既然崇尚佛法,以名僧释法琳为首,写出《辩正论》等著作向道教发难,道教不甘示弱,也予以还击,双方唇枪舌剑,纷争不已。
释法琳知道,要想使佛法保持尊崇地位,高僧必须涉足政界并获得皇帝的大力支持。他一面联络徒众,设法扩大佛法的影响,又与信佛朝臣密切交往,让信佛朝臣向李世民上表,企图恢复皇帝礼拜高僧的做法。当梁武帝佞佛之时,朝中重臣常偕同十名高僧入朝,由皇帝在金殿礼拜,高僧然后借机讲经说法。
萧瑀等人多次上疏请求李世民礼拜高僧,李世民一开始置之不理,怎奈萧瑀等人不依不饶,接连上疏。这样到了贞观八年,天下已然大治,李世民忍无可忍,怒对长孙无忌说道:“萧瑀等人上疏欲令我每日请十位高僧与大臣共入金殿,令我礼拜,此皆为僧人所教。”
为了减弱佛教的势力,李世民先找理由贬萧瑀等人居家思过,又颁发了《道士女冠在僧人之上诏》,使佛道地位发生了转折,佛教遭到重大打击。道教看到有机可乘,再次发动猛烈攻势。道士秦英指责释法琳所撰的《辩正论》中对教主老子出语不逊,攻击其诽谤皇祖。李世民以为然,再颁布《诘沙门法琳诏》,派人逮捕释法琳,并将之放逐蜀中。
李世民如此崇道抑佛,他自己解释为“庶敦本之俗,畅于九有;尊祖之宏风,贻诸万叶”,所谓“敦本”,即是应该把中国土生土长的道教视为本教,在全国畅通无阻;所谓“尊祖”,即是视李耳为先祖,通过崇尚道教,也由此宣示李氏的高贵。然李世民当时没有探究人们为什么闻道教而大笑,望佛教而争归的深层原因,仅从华夷之别的教派纠纷大做文章,不过是重弹了魏晋以来辟佛的儒、道两家所发的陈词滥调罢了。
不过李世民虽抑佛,然并非废佛,佛教势力因释法琳被放逐而稍有收敛,其势不改,依然很强大。马周评价李世民使佛、道两家并驾齐驱,显为事实。
李世民仰望星空,叹道:“人非动物,为君者可以限制其行为,难以限制其心中所思。人世的纷纭复杂,盖缘于此。朕近日来索此两教之教义,如老君垂范,义在于清虚;而释迦遗文,理存于因果及空明,究其根本,此二教可谓殊途同归。你刚才说,儒、道、释三家共存六百年,其虽互相攻讦,然皆岿然不倒,那么,这三家共通的地方到底为何呢?”
马周苦思冥想,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马周一生以通儒学为要,对释、道之典籍涉猎太少,至多读过老子的《道德经》,让他来探三教之幽微,实在是勉为其难了。
如此过了良久,马周摇头道:“陛下,请恕臣智疏才浅,实在无能答出。”
“朕如何能怪你呢?我们站立山顶之上,头顶上又有一轮明月。朕问你,这山顶何时初见明月呢?这明月又何时初照人呢?想你也回答不出。”
马周顿时一呆。
李世民复又叹道:“臣民现在赞朕为旷世明君,然朕与日月星辰相比,实在渺小得很。我们未知许多事,怎么敢妄自尊大呢?”
马周此时的思绪已飞到别处,他在那里呆思片刻,忽然道:“陛下欲探此幽微之处,臣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什么人?”
“玄奘法师西游十九年,其探赜妙门,精穷奥业,尽窥瑜伽学派的底蕴。陛下欲索幽微,可召他来谈论,相信定有裨益。”
玄奘于贞观十九年初回到长安,长安人倾城出动,万人空巷,人们焚香散花,顶礼膜拜。是时,李世民亲征高丽,停驻在洛阳,玄奘遵旨前往洛阳拜见后,即返回长安驻入弘福寺,开始翻译其携带回来的梵文佛经。弘福寺位于修德坊内,为李世民即位后纪念其母亲窦氏而立。李世民当初在洛阳接见玄奘之后,看到其携了大批梵文经卷,遂诏其为弘福寺住持,让其在寺内译经。
马周的话提醒了李世民,他连连点头道:“对了,朕为何就忘了此人。马周,你代朕传旨,让玄奘速来见朕。”李世民说完此话,似乎完成了一件心事,遂唤众人离开山顶,下山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