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自从班师回到京城,身体状况大不如以前,其先是静养一段时间,感到精力不济,便干脆把朝中庶务交给李治办理,仅对大事过问一下。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暑气渐渐加重。李世民呆在宫中感到闷热,就想出外避暑。他以往每到暑期,常到九成宫避暑。前些日子,阎立德来报,说宜君的玉华宫已经建成,李世民早就对破旧的九成宫不喜,现在闻听玉华宫已成,遂带领身边重臣起驾前往宜君。
太子李治留在京城监国,房玄龄、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亦留京辅佐。
车驾出了京城向北进发,过了渭水、泾水交汇处,即进入山区。他们愈往北行,愈觉山间的清凉渐渐加重,微风拂来,一丝凉意沁人心脾。车驾在路上行了二日,方才到达宜君地面。举目望去,只见满目中皆是郁郁葱葱的绿树,微风拂过,松涛阵阵。
车驾上了一个高坡,赫然见前面有一处青砖碧瓦的所在。阎立德来到李世民车前,禀道:“陛下,前方就是玉华宫。”
李世民让车驾停下来,然后步出辂车,眺望前方。只见玉华宫背枕山峰,一条清清的溪水绕于宫前,亭台阁楼掩映在山谷之间,松柏森森,端的是一个好去处。
车驾辘辘声中驶入玉华宫内,李世民到中间阔地下车,只见四周翠阴交合,立即觉得一股凉意扑面而来。宫室布置充分利用了山势和山谷间自然形成的扇形地带,以丹凤门、前殿、后殿、昭阳门为中轴线,东西两侧分布飞香殿、飞霞殿、澄华殿等建筑,院内还引水筑池,一左一右建有洁水湖和广明湖,渠水在院内曲折蜿蜒,最后注入南墙外的溪水中,由此更添一分清凉。玉华宫内遍布奇木、怪石、异花,香气扑鼻。
众人进入殿内,只见门牖上下,皆金碧辉煌,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旁,檐楹皆傅白金,其壁砌生光,琐窗射日,实在工巧之极。
李世民观罢宫室内外,非常满意,对阎立德道:“嗯,此宫造得不错,你可将有功人员列出名单,朕要给予赏赐。”
武德四年五月,李世民攻破洛阳城,看到那些富丽堂皇的宫殿,不禁感叹道:“逞侈心,穷人欲,无之得乎!”并下令焚毁乾阳殿、则天门和端门楼。到了贞观年间前期,由于魏征等谏臣的反对,李世民虽有兴造之心,然尚能予以克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环境的改善,李世民开始放手大兴土木,也不在乎臣下的劝谏了。
自从魏征逝后,朝中不乏劝谏之人,然没有一人能如魏征那样观点鲜明,勇于直谏。其后的刘洎尚有魏征之风,惜其被赐自尽。看到李世民开始大兴土木,朝臣中有人想谏,然又想到国势兴旺,仓库盈积,皇上花些钱造些宫室,实在不算什么,也就无心再谏。
令李世民想不到的是,后宫中有一女写成一疏奏,欲来劝谏一番。
是夜,李世民唤来太监,让其通知充容徐惠前来侍寝。
徐惠是年二十岁,其入宫之时被授为才人,二年后又被授为充容。她此次随李世民来到玉华宫,刚刚晚膳过后,闻听太监来唤,遂手拿疏奏,随太监来到李世民的寝殿。
徐惠入席殿向李世民叩拜,李世民是时正坐在椅子上养神,即唤其平身。李世民抬眼一看,烛光下,徐惠那不经意露出的双肩,宛若象牙雕成的丰满臂膀,优美极了。李世民看到这里,心里不由得一动,脸上泛出微笑,唤道:“惠儿,过来坐在这里。”
徐惠脸上顿时掠过一丝红霞,然后乖觉地缓步过来,投入李世民怀抱中。
李世民环抱徐惠那娇小的身躯,用脸轻抚她那稚嫩的秀面,赞道:“惠儿,你今日敷了什么香?其香气中还透出一丝甜意呢。”
徐惠轻声道:“陛下,臣妾未用任何异香,想是臣妾久未侍奉陛下,所以陛下觉得有些特别。”
李世民用手轻弹一下徐惠的粉脸,说道:“惠儿,莫非怪朕久未唤你吗?”
“臣妾不敢。”
“我们待会儿共同沐浴,这里尚有数枚交趾贡献的蝉蚕形瑞龙脑香,你可尝试一用。”
徐惠轻声答应一声,然后自怀中起身立于地面,说道:“陛下,臣妾今日有疏一道呈上,请陛下御览。”她说罢,自袖中取出该疏,将之呈给李世民。
李世民接过疏奏,说道:“朕知道你辞致赡蔚,写一些诗赋为拿手之事,今日怎么又想起进疏奏了?惠儿,自古以来不许后宫干政,你不可违了此条制度。”
“臣妾知道,然向陛下进谏言,实为有益国家之事,却与后宫参政不相干。”
李世民不再接言,埋头看疏奏中言语。只见徐惠开篇写道:“陛下东戍辽海,西讨昆丘,士马罢耗,以有尽之农功,填无穷之巨浪;图未获之他众,丧已成之我军。昔秦皇并吞六国,反速危亡之基,晋武奄有三方,翻成覆败之业;岂非矜功恃大,弃德轻邦,图利忘危,肆情纵欲之所致乎!是知地广非常安之术,人劳乃易乱之源也。”李世民读到这里,抬头笑道:“嗯,你责朕劳师远征,民力轻用。惠儿,你须知为国者必有战事,朕不学汉武帝穷兵黩武,然必要的战事也躲避不开。”
“臣妾以为,此次辽东之战,其实没有必要兴兵。”
“嗬,瞧你那紧绷的脸儿,酷似朝中的谏臣嘛。”李世民不再深入说此话题,接着往下看去:“翠微、玉华等宫,虽因山藉水,无筑构之苦,而工力之巨,不谓无烦。有道之君,以逸逸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徐惠这样写,是责李世民近年来营造之事渐多。李世民弃九成宫不用,新建翠微、玉华二宫,如此大兴土木,与其贞观初年的所为大相径庭。
徐惠最后重点劝谏李世民不可有骄逸之心,其写道:“伎巧为丧国斧斤,珠玉为荡心淍毒,侈丽纤美,不可以不遏。志骄于业泰,体逸于时安。”
李世民读完,闭目静思,继而睁目道:“惠儿,可惜你为女身。若朝中有女官,你定是一个女魏征。嗯,你的话,朕记下了。朕答应你,今后非事出无奈,绝不开战;非衣食所需,绝不求奢侈。”
徐惠躬身道:“陛下能纳臣妾之言,臣妾唯心存感激。”
“你不用感激。朕克制己欲,即是天下之福,朕明白这个道理。惠儿,古往今来,后宫之人持疏奏劝谏者,你为第一人。”
李世民起身问道:“惠儿,朕问你一个问题,能回答吗?”
徐惠点头答应。
“圣人云,食色性也。如床笫之欢,为人之本性,能归入骄逸之列吗?”
“这个,这个……”徐惠一时语塞,她虽入宫数年,多次被李世民雨露惠及,然一提到性爱之事,不自禁脸上泛起红潮。
“你览遍群书,其中难道未语及此节吗?”李世民见徐惠面露羞涩,心中得意,又追问了一句。
徐惠轻轻一笑,脸庞现出两个酒窝,答道:“陛下心里明白,却来考问臣妾。床笫之欢合乎人伦,虽圣人亦不可回避,然夫妇之礼,止于庭院之间,不可过滥过度。”
“朕今日叫你来,合乎夫妇之礼吗?”李世民边说边过来,一把揽着其腰,低头吻其耳垂,又道:“惠儿,我们共同入浴吧。”
后宫佳丽甚多,徐惠虽得李世民喜爱,然已数日未近李世民身侧。李世民手臂甫一挨其腰部,其身子即变得软瘫如泥,急忙侧身靠在李世民的胸膛之上,抬眼向李世民望去,其眼中柔波流转,幸福无限,似一温顺的猫儿蜷缩在主人怀中。
温泉的柔水荡漾了徐惠那颗春心,其滑如凝脂的皮肤经温水一浸,渐渐透出稚嫩的浅红色。李世民心爱其秀色,双手不免在她的身上摩挲了数回。两人须臾沐浴罢,即在宫女的侍候下相扶迈入寝室。
李世民这一段时间有时偏爱和处子交欢,喜欢品尝那处女的娇羞和恐惧,以及长夜相拥稚嫩胴体的乐趣和满足;有时寻来熟稔的后妃,品评其可人的韵味和风流。其今夜与徐惠交欢,使他同时体会这两种滋味,其酣战兴罢渐归平静,犹瞧着徐惠那文静的面庞欣赏不已。
徐惠此时双目大睁着,她忽然在烛光中瞧见李世民鬓间生出了数根白发,遂心中暗叹一声。李世民心思何等细腻,立刻察觉了徐惠容色的细微变化,遂将大手紧了一紧,使她的身躯更加贴紧自己,问道:“惠儿,你为何微皱眉头,有什么烦心事吗?”
徐惠将脸儿埋在李世民的胸间,摇头不语,既而抬头轻轻说道:“臣妾动辄劝谏,定会惹陛下不喜。”
“朕什么时候怪你了?”
“陛下若不怪罪,臣想再劝谏一句。”
“嗯,你说吧。”
“陛下年近五十,不复壮盛年轻之时。圣人固然说过‘食色性也’,然房事不宜过度。臣妾见陛下近来夜夜召人侍寝,臣妾不敢心念妒忌,唯思陛下房事有度,如此对身体有益。”
李世民微笑不语,伸手捧着徐惠的那张鹅蛋形小脸,问道:“朕今日若不临幸你,你难道就心性坦然吗?惠儿,朕心爱你们,如此方有了许多春夜,使得两情欢洽。朕若心性如铁,实属不体贴你们了。”
徐惠暗叹了一口气,将面庞紧紧地伏在李世民胸前。心想,也是,自己今夜被皇上临幸,后宫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眼巴巴地羡慕自己呢。
后数日,李世民在宫中或与侍臣商讨政事,或独坐室内静心思索,将自己多年的主政经验书成册,名为《帝范》,准备以之教诲太子。
《帝范》专门讲做皇帝的规范,李世民准备将其中内容分为十二篇,今日开始写第一篇《君体》。其写道:“夫民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真明而普照。亿兆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宽大其志,足以兼包;平正其心,足以制断。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民。抚九族以仁,接大臣以礼。奉先思孝,处后思恭,倾己勤劳,以行德义。此为君之体也。”
全篇仅一百余字,却让李世民费了许多思虑和时辰,其浓缩了李世民在位多年的为政之道,归结到一点,即是最后所言“倾己勤劳,以行德义”。
李世民写完此篇,陷入了沉思。过了良久,他看到窗外夕阳如金,有心出外散步一回,遂让人传马周前来随行。
他们走出宫后,沿着宫墙边的甬道向后山行去,来到后山顶上的凉亭。君臣二人举目四望,只见夕阳在山间散出一层花粉似的光辉。前方的狭沟边沿,一株蓬松的松树俯临着水面,溪涧潺潺,使山谷显得更加幽静。
李世民观望眼前的美景,叹道:“夕阳西下,牛羊下山,炊烟渐起,可惜阎立本今日不在身侧,其若在又能绘出一幅极美的图画。马周,看来一日之中,还是以暮时最美,只可惜时辰太短。”
马周道:“夕阳正因其短暂愈现其美。一年之中三百余日,若陛下有兴致,大可日日来观。”
“朕现在年近五十,已为夕阳之时,不似太阳复起复落,永无止息。唉,人生不过百年,实在无可奈何啊。”马周知此话题太敏感,遂踌躇不言。
君臣在此对话之际,夕阳渐隐入山中,在天际留下一抹金红色的彩霞,煞是好看。李世民忽然想起了刚才所写的《君体》篇,遂说道:“朕为教诲太子,欲以《帝范》为名将多年为政经验积累成册,刚才将《君体》篇写完。君体之旨,在于多行德义。朕少年起兵,多阅世间劳苦,所以身体力行,天下响应。而太子自幼生在锦绣丛中,不识民间劳苦,其知应行德义,然又不知如何来行,若靠一道旨意号令天下,臣民心中不服,如此就大失本意。马周,这修德义之途,你以为还有他法吗?”
马周答道:“陛下即位以来教化天下,国内臣民二十余年间渐行渐积,已成模样;四夷感化其德,莫不宾服。臣以为太子今后只要秉承陛下所行方略,绝无大失,教化之旨更能深入人心。”
李世民摇头道:“大凡一项方略,起初实施之时能起作用,随着时事变迁,若一味不变,亦会渐渐减色。朕口称教化天下,若不能随时事变迁而充以新内容,失于简单,实为空洞。太子今后将朕之所行奉为金科玉律,不加一丝增删,就失于僵硬了。”
马周心中不同意李世民的这种说法,沉思片刻,委婉说道:“圣哲大道虽经时事变迁,难掩其真。陛下倾慕尧、舜、周、孔之道,示以尊崇地位,并撰成《五经正义》刊行天下。天下儒士,多怀抱典籍,云集京师,数年间,国子监增筑学舍二千三百间,增加生员三千二百六十名,遂使国学之内,鼓箧升讲筵者,几至万人,儒学之兴,古昔未有也。国学的兴盛还吸引了高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蕃等国竞相派遣子弟入京学习。这些人学成之后,散归各地,遂将陛下的教化之旨弘扬天下。陛下这样做,实际上已将巨大的车轮转动,任何人难以阻挡。”
李世民叹道:“国学兴盛,毕竟是朝廷的铨选之制驱使,并非人心中自愿。朕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如何使天下人不用朝廷提倡,即自愿修习教化之途呢?天下人何其多也,每年的万名生员与其相比,毕竟为少数。”
夜幕降临,一轮圆圆的月亮,从东边的山梁上爬出来,将眼前这片奇石密布的山谷,照得斑斑驳驳,愈显清幽。
马周低声说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该回宫进晚膳了。”
“莫非你饥了?”
马周点点头。
李世民转对太监道:“你们速去,朕今日就在山顶上用膳了。”
“陛下病体刚复,山顶之上毕竟清凉,陛下还是回宫最好。”马周关切地说道。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我们难有如此清静晤谈的时候,我们一同进膳,一同纳凉,岂非一举三得的好事吗?”太监闻言,急忙离去。
君臣二人倚石而坐,山风吹来,又惊起阵阵松涛,连带着将蚊虫等物吹得无影无踪。
李世民继续刚才的话题:“马周,若使天下之人心向教化之途,不用强迫,当用何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