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惠真起身答道:“臣等委身大国,不敢不献其诚,助天子早成大功,能与妻子早日相见,此为臣等的一点私心。陛下,安市人顾惜其家,人自为战,不易猝拔。我们率高丽兵十余万被陛下所败,国人已经胆破,正是进兵的时机。乌骨城耨萨年纪老迈,其难以坚守城池,若大军兵临城下,朝至夕克。其余当道小城,必望风奔溃,大军可以沿途收其资粮,鼓行而前,平壤必不守矣。”
高延寿、高惠真又对望一眼,齐声说道:“乞陛下采纳此计。”
李世民挥挥手,让二人坐下,又转问众人道:“留兵围困安市,然后挥师东进直取平壤,你们以为可行吗?”
李世道:“我军入高丽以来,与高丽人交手数次,重创其主力。此去平壤,沿途定然空虚,臣以为如此布置实为一条奇计,望陛下纳之。”
李道宗以前一直囿于如何攻破坚城,未想到尚有如此妙计,他兴奋地起身言道:“不错,此为一条奇计。陛下,李大亮、程名振此时屯兵于沙城,召之一宿可至。我们并行攻击,可以力拔乌骨城,然后渡过鸭绿水,直取平壤,此战即可全胜。”
众将纷纷点头,认为此计甚妙。
李世民当年为秦王统一全国时,多采用这种出奇制胜的招法。高延寿、高惠真所献计策,实与当初分兵赴虎牢关有相似之处,具有出奇制胜的特点。李世民闻之,默默思索了一阵子,觉得此法并无不妥当之处,心中意欲相许。
长孙无忌不赞成采用此计,其言道:“所谓奇计,即是行凶险之事。今天子亲征,异于诸将,不可乘人之危行侥幸之事。陛下,现在说尽歼高丽主力,其言尚早。安市城内,其精兵毫发未损,再加上北方的新城等地高丽兵,还有十余万人。我们若挥师直取乌骨,安市、新城之敌定会合兵一处,尾随而至。那平壤为高丽的都城,盖苏文定布下重兵防守,届时其领兵出平壤,对我军形成夹击之势,则我军实属危矣。”
李世民一直踌躇不答,也是因为忧虑此节。他思索片刻,点头说道:“无忌说得有理,我们深入高丽境内,须谨慎为要。大军挥师东进,万一被敌军断了粮道,我军自乱。无忌,你以为如何来定下步行止?”
“陛下,臣以为要继续全力攻打安市,然后再取新城,如此就没有后顾之忧。拿下此二城后,再引大军长驱东进,此万全之策也。”
李世民显然赞成长孙无忌的意见,然不忘征询众将:“无忌说攻打安市为万全之策,你们以为如何?”
其时,长孙无忌权倾朝野,很多人不愿与其明争,与其意见不同时,往往将自己的主张憋在肚子里,不再明言。围困安市、奇袭平壤本为一条绝好妙计,现在独长孙无忌反对,皇上看来也倾向于此,众将纵有想法,皆不敢出声反对。
李世民见众人无言,遂说道:“如此,大家就全力攻打安市吧。道宗,你那个笨法儿也不妨试一试,那些归降的高丽兵士可归你节制,以使你早日筑土成山。”
李道宗起身谢恩。
李世民采纳了长孙无忌保守的计策,实在是失去了一次重大的战机。李世等人虽未明言,心里也非常明白如此攻城,定会旷日持久,纵然将城攻下,时辰也就到了秋天,又哪儿有时间再去攻打平壤呢?李世民前些日子还评价长孙无忌总兵攻战,非其所长,缘何今日不听众将之奇计,独采纳长孙无忌之策呢?追根溯源,还是缘于长孙无忌的话合其心意。李世民此战多次向高士廉等人吹嘘自己不减当年之勇,然其用兵战略已失却了早年的锐气、魄力、勇决和果断,变得保守起来,奈何他本身并未觉察。
唐军随后强力攻打安市城,抛石车、撞车轮番发力,唐兵一拨拨地攻向城墙,终无功而返。西南门处,李道宗指挥人筑土为山,已经垒高有丈余,负土的兵士来往穿梭,渐渐开始掩埋护城河。
李世民得知抛石车攻击无功,非常关心李道宗这里的筑土之事。他这日来到西南门前,观看兵士筑土的进展,对随侍身侧的李道宗说道:“道宗,当初说你筑土为笨法子,现在来看,也许此笨法子为唯一攻破此城的妙法子。”
李道宗答道:“陛下这些日子累累为臣加派人手,使得筑土进度日益加快。依臣估计,不出十日,此土山可垒成与城墙一样高。”
此时已为八月上旬,骄阳依旧强烈,然风儿少了以往的炎热,微微有些凉意。李世民仰头叹道:“十日?但愿你早日筑成此山,可以一击成功。”
李道宗此时看到李世民身穿的那袭褐袍,关切地说道:“陛下所穿衣服已显破旧,臣记得还是出定州时所穿。臣帐中还有一领新衣,请陛下换上吧。”
李世民手指眼前负土的兵士,说道:“道宗,你看眼前的这些兵士,他们身上的衣服比朕之衣更显破旧,我若独换新衣,可以吗?”
李世民出定州之时,手指身上褐袍对李治说道:“待我回国再见到你,方换此衣。”当是时,时辰还是三月中旬,如今四个月过去,此袍经历盛暑,上面沾满了李世民的汗渍,一道道白色的汗圈儿布满衣襟,再染上尘土,已难见褐袍本来的颜色。
李道宗不敢再言语。
李世民此时也感到时日仓促,说道:“若此山垒成,我们终于攻入此城,时辰亦该进入九月了。道宗,此去平壤还有相当路程,我们能在这里度过冬日吗?”
李道宗摇头道:“大军此来,仅携带随身单衣,若冬日来临,赶制棉衣毕竟来不及。且十余万大军,需要多少棉衣,眼前又无物可寻。就是让国内现在赶做,恐怕也难以如期送来。”
李世民不再吭声,他默默看着眼前忙碌的人们,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城墙上的高丽人看到唐军在这里垒土,明白唐军的意图,遂在城内赶制硬弓,以加强长箭的射程。李道宗这日在此指挥兵士垒土,忽见城墙上冒出数百名持弓张箭的高丽人。李道宗不以为意,他知道对方的箭弩射程太短,难以伤到己方。不料对方今日一阵急射,那些长箭射程增加许多,登时射倒了数十名抬土的唐兵。一支长箭斜刺里射来,透入李道宗的靴面,伤其足跟。他“哎哟”一声,旋即跌倒在地。
唐兵毕竟训练有素,他们见敌方变换了战法,发一声喊,急忙拖着伤者脱离了敌方长箭射程以内。后面严阵以待的弓弩手们凭借地势,向城墙上发出如雨般的弩箭。当是时,唐军弓弩皆选用硬木造成,持弓之人为军中百里挑一的臂力甚强者,其威力之大,四周诸国莫能与之相比。经过这一番急射,逼得高丽人逃回石屋躲避,不敢与唐兵硬碰硬。
李世民听说李道宗受伤,急忙前来探视。军中医生此时已除去李道宗之靴,拔出那支长箭,只见创口处血流不止。医生急忙在其伤口处涂上金创药,然马上被血流冲散了去。李世民见状,蹲下身来,说道:“欲敷其伤,须先缓其血流,取银针来。”
医生手脚忙乱地将随身携带的银针掏了出来。
李世民取过银针,觑准李道宗足上的穴位,用手轻捻将针刺入,如此扎了三个穴位之后,只见其创口处血流趋缓。李世民嘘了一口气,说道:“好了,速速为之敷药。道宗,你先忍着痛,此箭未伤血脉,不碍事。”
李道宗见皇上亲自为自己治伤,心中大为感动,流泪道:“皇兄,如此脏的活儿,您怎能亲自为之?这让臣弟如何担待得起?”
李世民唤左右道:“把任城王抬回帐中歇息,好生看顾。”
过了五日,李道宗的创口渐复,其心念着筑土之事,让人抬着自己到筑土之地巡视。只见这里已垒成小山模样,其高度已高出对方城墙,遂唤过负责此务的果毅将军伏爱,吩咐道:“再加一把劲儿,争取将土山再加高,并逐步向城墙延伸。”
伏爱答道:“末将听命。只是敌方城墙处近日也有异动,我们这里垒高数寸,他那里也加高一尺,欲与我们比个高低。”
李道宗极目远眺,果见对方城墙升高了不少。他将目光移回,对伏爱道:“城中毕竟腾挪不开,且其升高城墙,不如土山基础厚实,难道能将城墙升到天上去?你今日开始,要督促他们挑灯夜战,尽力垒土,争取大后日即可攻城。”
伏爱急忙答应,他调派人手,拼命往土山上垒土。到了晚间,周围遍插火把,抬土之人川流不息,一车车、一兜兜往上运土。二日后,土山已高出对方城墙一丈,离城墙最近处仅有数丈,唐兵站在土山上,可以下临城中。伏爱派出一百人在山顶上监视城中动静,运土之人一刻也不停歇,继续增土不已。
高丽人眼见越来越高、越来越近的土山,心中惶恐不已,他们调派弓弩手,妄图阻止唐兵垒土。唐兵在土山上插上盾牌,然后凭高视下,不绝地将弩箭发射过去,顿时将敌军的势头压制下去。
伏爱见己方占据着优势,且土山继续增高,心中轻松下来。由于这几日极度劳累,遂在帐中抵足而眠。不料这一睡,却错过了一次天赐机缘。
是时的山顶上,唐兵增加到数百名,使得山顶上的压力剧增。加之垒土不息,更添压力。
到了午时,土山忽然崩塌,山顶上的唐兵被摔得七扭八歪。土山向城墙倒下去,顿时压塌了城墙。此时,土山与城墙浑然一体,城里城外成为通途。
双方的胜机就在此一瞬间。
若唐兵能蜂拥而至,可以从此缺口深入城内。是时,唐兵数量呈压倒优势,若打开此缺口,日落之时即可攻陷安市城。
若高丽人占据土山,进而修补城墙,则双方又要继续处于相持状态。
不幸的是,此事变起仓促,伏爱此时正在帐中酣睡,唐军无人在此主持。那些摔倒的唐兵和运土之人目瞪口呆,莫名所以,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些什么。如此,就为高丽人争取了时间。
高丽人经历了短暂的惊愕之后,马上明白眼前的胜机所在。数百名高丽兵很快从城缺出战,他们快速登上土山,并且筑堑而守。后面,又有近千名高丽兵陆续上来,他们牢牢地控制了土山。
唐军耗费无数气力修成的土山,现在转眼变成了高丽人据守的制高点。
李世民得知此变故,马上到了阵前,看到此状,心同死灰。他大声喝道:“道宗呢?”
李道宗此时也被抬到阵前,他眼望凝结着自己心血的土山变成了敌人的阵地,心内的苦楚一时难言。闻听李世民召唤,他从担架上坐起,答道:“臣弟在。”
“何人在此主持?”
“果毅将军伏爱。”
“他人呢?”
这时,躺在帐中熟睡的伏爱刚刚被人唤醒,闻听皇上询问自己,他急忙爬到李世民面前,说道:“陛下,末将在。”
“山崩之时,你在何处?”李世民厉声问道。
“末将……末将因数日劳累,刚才在帐中睡过去了。”
“哼,如此天赐良机,却断送在你的手里。来人,将他拉出去斩了。”
李道宗一瘸一拐地走到李世民面前,跪伏奏道:“罪臣无能,御军无方,请陛下治罪。”
李世民眼望土山,心想多日的希冀从此成为泡影,心中实在灰暗。他摇摇头,叹道:“道宗,你罪当死。但朕以汉武帝杀王恢,不如秦穆公用孟明,容你戴罪立功。何况,你入辽东后还有破盖牟城、辽东城之功,朕就特赦了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