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就到了除夕,接连两天,大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柏壁这里,城里粮草充盈,柴炭足备,李世民下令依然坚壁不出,城里人乐得过上一个安安静静的年。
李世民照例出来晨练,雪地上他挥剑起舞,练得浑身热腾腾的。这时,房玄龄和杜如晦并步走来,两人指指点点,一色的紫褶夹袍在雪中更显儒雅。李世民向他们打招呼,说道:“两位先生好兴致,莫非想踏雪寻梅不成?”
杜如晦笑道:“秦王取笑我们,这个时刻谁会有此闲情逸致?玄龄兄和我刚安排好出外的斥候,今天既要过年,也不可掉以轻心。”
房玄龄道:“是啊,雪中寻诗确实风雅,然没有时间揽这份好心情。”
李世民笑道:“我们今天既要准备打仗,还要过年。想长安那里,皇上和群臣正在举行吉礼。记得从周、秦开始即有‘大傩’的礼仪,是吗?玄龄。”
“‘大傩’仪式主要是击鼓驱除疫厉之鬼。”房玄龄点头称是。
“今天午时过后,我们将全军的鼓钲都集合起来,敲上一个时辰。刘武周、宋金刚与我们相持已经数月,依我的估计,他们维持不了多长时间,此次击鼓,就为驱走这些疫厉之鬼。”
午时过后,柏壁城除留下四周城墙上的守卫之兵外,其他所有人齐集城中空地上。侯君集手执红旗指挥,只见他向中间一挥,万余军士齐声大喊:“来年誓杀刘武周。”声音洪亮而亢奋,远山处传来阵阵回声。紧接着,侯君集的红旗又向左右一点,顿时鼓钲齐鸣。
李世民带领众人站立在中间高台上,耳听喊杀声和鼓钲声,热血沸腾,似乎亲临战场感受金戈铁马一般。
仪式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侯君集将红旗一挥,台下鸦雀无声。李世民走上前来,说道:“佳节即来,倍思家亲。今天我们举行此仪式,是想让大家鼓一把劲,打败刘武周、宋金刚,早日与家人团聚。今天是除夕,我给大家准备了一种很特别的酒,希望大家就着佳肴好好守岁,攒足劲儿来年誓杀刘武周。”
台下军士都欢呼起来。
李世民带领众将向中军帐走去,程咬金凑上前来,说道:“秦王,你还挺有鼓动劲儿,连我听了也恨不得打马出城,现在就找宋金刚交手。”
李世民眼中泛出兴奋的目光,他将后面的秦叔宝招呼过来,说道:“叔宝兄、咬金兄,记得你们在美良川追赶尉迟敬德不及,那是因为坐骑脚力不行,这件事我一直记挂在心。昨天,张万岁又送来一批战马,还特别送我两匹好马,你们有兴趣前去看看吗?若能看中,这两匹马就送给你们。”
秦叔宝和程咬金一听大喜,他们早就听说张万岁的本事,他送秦王的马匹,断不会差。两人拱手道:“蒙秦王错爱,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李世民笑了,说道:“你们倒不客气,推辞的话儿一点都不敢说,生怕我反悔了不成?无忌,现在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你派人将那两匹马牵过来,大家观赏一遍。”
片刻间,两匹马被牵到众人面前。只见一匹马身长九尺,横文五色,鬃尾若龙,嘶鸣如虚笛之音。另一匹马额高九尺,毛拳如鳞,头颈鬃鬣,身披九花。
李世民言道:“据张万岁所言,这两匹马各有灵异:五色马每一嘶,群马不敢近前,嗜好喝酒,名之为忽雷狡;那匹九花马驰若飞龙,性好吃熟肉,名之为九花虬。两位王兄,这两匹马就赠给你们,到了阵上不至于输给尉迟敬德的乌骓马。”
程咬金上前一把拽住九花虬,说道:“谢秦王赏,老程也爱吃肉,这匹九花虬合了我的脾气。叔宝兄好饮酒,和忽雷狡正好一对儿,我们各取所爱吧。”
众人看到程咬金那急巴巴的劲儿,生怕马飞了似的,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这日黄昏,李世民就在中军帐里摆宴款待群将,中间的条案上,摆满了整羊全猪以及大块牛肉,五色果蔬点缀其中。李世民手擎一盏颜色黄澄的酒,说道:“这些酒是皇上令人从长安兼程运来,以此款待前方征战将士。这会儿,孝恭兄和药师兄在信州也正举樽劝酒。这酒配以屠苏、大黄、白术、桔梗等物酿成,名为屠苏酒。按例先由最少者先饮,以示尊长之意。今天此座中,以我年龄最小,就由我先饮了,殷公最后。”
“我先饮此酒,还有一层意思。想我李家起兵太原,渐成气候,皆赖各文臣武将披肝沥胆赞襄而成。皇上运来此酒的含义正有此意,我在这里代皇上向大家致谢。”说罢,他满饮此杯,放下杯子,拱手向大家称谢。
殷开山这会儿正坐在首席,他随李渊从太原起兵至今,一直未与李世民一起共过事,却久闻李世民折节下士,英武睿智,从人皆愿效死力。此次接触数月,深知传言非虚。牛油灯烛里,他看到众人肃穆而又热血沸腾,那一时刻,他也感到自己全身都是热乎乎的。
过年之后转眼就到了二月,其间李渊接到李世民奏报,说王行本据守蒲坂,虽然人数不多,然威胁关中实为心病,要求派人从潼关而出,两下夹攻。李渊从其意,派李世出征。李世率领一万人出潼关渡过风陵渡,不日间就到了蒲坂。
王行本手下仅有五千人,遭李世进攻,自觉招架不住,急忙派人向尉迟敬德求救。尉迟敬德和寻相接报,两人商量后带领一万人前去救援,这样,浍州城只剩下五千人马镇守,夏县在吕崇茂带领下只有二千人守城。
李世民对战场态势了如指掌,他与李世的信使来往不断,派往浍州、夏县的探子如流水般将敌方情况报过来,双方未经交战,李世民的情报就占了先机。
武德三年二月二十三日午时,李世民端坐中军帐内,帐下站满了人,他下令道:“李世兵围蒲坂,其有兵马一万,沿途又招募新兵五千,来信言道拿下蒲坂易如反掌。现在尉迟敬德带人去救援,李世准备分兵抵挡,并建议我们这里出兵截断尉迟敬德的退路,随后他再带人掩杀过来,可一举大破之。李世此谋可谓意味深长,河东大事从此定矣!我与长孙无忌、侯君集带领三千马军今夜出发,间道夜趋安邑,截断尉迟敬德的退路。这边,就由叔宝兄和咬金兄带领一万人去攻浍州,殷公和段志玄带领五千人去攻夏县。你们要多带攻城之具,也是今夜出发,明晨开始攻打,争取晚间前拿下。柏壁这里,就由玄龄和如晦居中策应,我已经派人到龙门通知家姐,让她派马三宝带领援军来此加强守卫力量,玄龄你们要好好接应。各位将官,我们在此养精蓄锐数月,此次发动,先定河东,再攻并州,彻底扫平刘武周。大家现在下去,分头准备吧。”
众人遵命,唯殷开山言道:“秦王如此布置皆有胜算,唯你率领三千人深入敌阵甚为凶险。依我之见,你为主将不可轻动,坐镇柏壁比较稳妥。”
李世民意气风发:“兵不在多在乎善用,截断尉迟敬德的退路重在出奇兵,三千人足矣。殷公,都言那尉迟敬德如何了得,且让我会会他。谢谢你的好意。”
夜色渐浓,李世民等三千人马饱食一顿,只见城门大开,他们急速向西南驰去。到了夜半,另外两路兵马相继出城,他们一向浍州,一走夏县。到了明日,三处战事将同时打响。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侯君集行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们轻控马缰,马儿在火把照耀下,沿着山道敏捷疾行。晨光熹微时,安邑小镇的模样进入眼底。李世民下令甩开安邑折向西行,离安邑二十里处有一山谷,预定的埋伏地点就设在这里。
这处山谷名为离石谷,李世民一马当先来到谷前,仔细观察谷内的地势,不由得惊叹房玄龄的用心细致。来时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人拿着山川图向李世民介绍安邑的地形,特别介绍了离石谷的情况,两人从未来实地观测,然其所言和眼前的景物惊奇地一致。只见离石谷呈喇叭状,西面口阔低洼,东来渐渐狭窄,地势也逐渐抬高。两旁山岭嵯峨,山间涧水潺潺。李世民打定主意,将带来的三千兵马安置在东口,既可固守,又可俯冲攻击。
这时,侯君集向李世民低声请示了几句,李世民点头,侯君集转身下令众兵士按队列到山泉处饮马喂草,各人嚼食自带的干粮。李世民令两千人据守谷口,一千人机动冲锋。安排完,他又派出斥候间道西行与李世联络。
依李世民和李世事先的约定,昨天李世已经与尉迟敬德交过手。李世不愧为善战之将,他以逸待劳依托有利地形用弓箭挡住尉迟敬德进攻的势头。到了今天早上,他以弓箭为掩护,出动马军将尉迟敬德的队伍逐渐向东挤压。他向李世民保证,今天午时左右,将尉迟敬德率领的军马压到离石谷附近。
晨雾散去,东边升起好大一团红日。又困又冷的众人看到红日感觉到了一丝暖意。这三千人是侯君集和长孙无忌从军中百里挑一挑出的顶尖人物,善于打硬仗,能够吃苦。虽然经历了一夜驰骋,精神依然健旺。
李世民拉着“特勒骠”到山泉处饮水,马儿跑了一夜依然精神抖擞,它饮饱了水,打着响鼻用额头轻蹭李世民的双手,李世民取下它身上的草料,放在一片山石上让它嚼食。这时,侯君集和长孙无忌走过来,说已经让随身兵士在谷后起火熬了一锅粟米粥,用热水馏透了带来的夹馅胡饼,邀他过去一起进食。李世民摇摇头,说道:“不可,同来三千人皆就着泉水嚼食干粮,我们怎能单独吃热食呢?无忌,你去,将那些热食赏给身体弱的兵士,换他们的干粮来我们同食。军中无小事,切不可因为此事挫了大家的志气。”
长孙无忌依令去办,侯君集道:“主将出征在外吃些热食并不为过,若因此弄坏了身体,损失更大。”
李世民正色道:“君集,你随我多时,还不明白我如何待人吗?万众同心,其利断金。若主将矫饰,将士就会离心。我观察你多时,总体上还为一勇将,然有两点要想法克服,一曰好矜夸,二曰不习智谋。这两点你要拜两人为师:要学房玄龄的谦虚之风,再学李靖的韬略风范,如此才能成大气。”
侯君集不由得大惭:“恭听秦王教诲,君集谨记在心。”
长孙无忌拿着干粮走过来,分给三人同食,说道:“刚才我把热粥热饼分给五名兵士,听说是秦王所赐,且秦王换食他们的干粮,都激动得流下了眼泪。二郎,现在军中奉你为天人,敢是你如此一点一滴积累出来的?”
李世民微笑不语。
午时不到,斥候来报说尉迟敬德、寻相所带兵马已经退至谷前。李世所派信使恰在此时向李世民奉上信札,李世民展开一看,原来李世已经攻破蒲坂,王行本被擒当场斩首。尉迟敬德得信后觉得无救援必要,遂留下殿后之军,大队人马加快速度向夏县退却。如此,尉迟敬德到来的时间比预定的时间要早。
李世民站在离石谷谷口上,看到前方敌军蜂拥而至。他下令全体上马,留下一千人马据守谷口,自己和侯君集、长孙无忌一起带领二千马军缓缓上前,在离谷口一千步处扎下阵脚,三人当路而立,静候敌军。
尉迟敬德的前哨人马发现谷口已有唐军,顿时惊呼起来,尉迟敬德和寻相排众而出观察究竟。
侯君集看到对方停顿收拢在一起,又见两将出来,他和李世民对了一个眼色,遂大喝道:“尉迟黑厮,秦王亲自率领大军来此,识相的快快过来投降。”
尉迟敬德今日头戴一顶飞虎闹珠金盔,身穿一领鱼鳞黄金细甲,脚蹬一双麂皮靴。他连日征战,尘土汗污将身上弄得一团灰暗,配上那张黑脸和乌骓马,还有那杆乌沉沉的马槊,从人到马的色彩很是协调,透出一副狼狈相。听到侯君集喊叫,他和寻相一前一后走上前来,张开喉咙吼道:“哪个是李世民?你不是一直龟缩在柏壁吗?来这里想找死吗?”
李世民三人看到尉迟敬德的样儿,不禁都笑出声来,李世民轻笑指点道:“你就是尉迟黑子吗?果然名不虚传,像一只地老鼠一般,哈哈,难得你还能说出大话来。”长孙无忌和侯君集仰天大笑,身后的兵士听到笑声,好像受到了传染,也一同大笑起来,笑声此起彼伏,本来肃杀的阵前有了一种轻松的气氛。
李世民接着道:“尉迟黑子,本王从不轻出,既然出来,就要有所收获。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你身后有李世的二万兵马追杀,我这里有一万兵马严阵以待,和你交过手的秦叔宝、程咬金正在攻打浍州、夏县。你已经被我们围了,河东这里将无你立锥之地。听说你的武功不错,本王素来爱才,你若明智,就此降了我才算上策。”
尉迟敬德一惊,知道李世民并非虚言恫吓,他扭头和寻相对了一下眼色,看到的也是一张惊恐的脸。尉迟敬德强作镇静,向李世民沉声道:“你大话炎炎,有种的放马过来,我与你先战三百回合再说。”
李世民扬起青偃回龙大砍刀,对侯君集和长孙无忌低声说道:“如此,你们先给我掠阵,让我先会会这黑子。待李世的大队追兵赶到,就号令全军掩杀过去。”说罢,他催动“特勒骠”冲了过去,那边的尉迟敬德也拨马迎上,两人霎时就战在一起。李世民头戴闹龙亮银盔,身穿白绫跨马衣,一柄青偃回龙大砍刀在阳光下银光四射。两边的兵士看到这两员主将一白一黑,槊刀缠斗在一起,初时还能看清他们攻防的招数,待他们加快了砍刺的速度,远远望去,只见那里只有一团白和一团黑滚斗成了一个圆圈。兵士们看得呆了,大家都鸦雀无声观战,四周都沉静下来,唯听见两人那密如鼓点的槊刀磕击声音。
尉迟敬德早闻李世民之名,人言他知人善任、指挥若定,从他西略渭北、横扫陇西的战例可略知一二。然对他敢于冲锋陷阵、武艺绝伦的传闻却似信非信。他总想李世民为一世家公子,能有多少真功夫呢?今天数招刚过,方把那颗轻觑之心尽数收起,惊讶中暗赞这秦王确实了得。李世民的那柄刀有相当的重量,每当他挥刀砍来,尉迟敬德迎槊接招就觉得自己的双臂受到巨震。初时他采取守势,以图观察李世民的刀法,哪儿知道他的砍刀甫一砍来与自己的马槊相触,不得落实,那刀已借反弹之力改砍为刺,直若一条灵活矫健的银龙,顿时闹了个自己手忙脚乱。尉迟敬德看到一味防守只有被动挨打,遂大喝一声,拨马避开刀刃,头未扭,长槊似一条乌龙向李世民的身侧刺过去。
两人直在那里杀了小半个时辰,难分胜负,周围人都看得呆了,竟忘了自己身处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之中。
侯君集和长孙无忌的注意力不在这里,两人一直站在高处向西边眺望。终于,他们看到了西边又拥来许多人马,是一些落荒而逃的敌军,他们知道李世率领追兵到了,想他已将尉迟敬德的殿后之军击溃。侯君集手握一面小红旗,先与长孙无忌商量了几句,然后挥动红旗,唐军除留下一千人守谷口,其他二千人列成纵队,在两人率领下向对方扑去,唐军形成东西两方向中间挤压的态势。
缺粮少衣的刘武周军队数日里疲于奔命,昨夜又一宿未睡,本想撤军回到夏县或浍州去休整,谁知又中了唐军埋伏,一下子变得慌乱起来。寻相见状,遂声嘶力竭指挥手下向中间靠拢,避免被唐军冲散,以作困兽之斗。
寻相的努力收到效果,东面的唐军毕竟人数少,西面的唐军尚未集齐,一时形不成攻击力,双方成了相持的局面。侯君集见不好冲锋,挥动红旗令兵士放箭,这时,李世也赶到了阵前,看到此种局面,也急令手下放箭。一时,箭羽如飞蝗般飞入敌阵,敌阵中的哀号声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