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你当初与隐太子、齐王争斗的情景,我直到今日心有余悸。他们固然不肖,然你们毕竟是亲兄弟啊!二郎,我走后,承乾他们就累你多照顾了。不管他们今后谁当皇帝,千万不能让他们为争皇位,再弄得头破血流,甚至伤了性命。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李世民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叹道:敏妹,你当初这样说话,难道已看到今日之局面吗?
那李承乾依旧伏在地上啜泣,李世民此时没有心情再与他说话,遂挥挥手,让人把李承乾带了下去。
第二日,李世民召集萧瑀等人议决此案。
李世民环视众人,沉声说道:“朕让你们一同议决此事,其实心里不是滋味。他们或为皇弟、皇子,或为勋臣故旧,朕有时想以仁慈之心,宽恕他们罢了。然国家制度,不得废设,朕不能因一己之私,置国家大义于不顾。大家都谈一谈,我们该如何处置他们?”
萧瑀道:“陛下,臣等曾经私下里议论过几回。若按律处置,谋逆之罪须诛灭九族,势必血流成河。陛下多次说过要宽法慎刑,臣等以为此案可以只罚首恶,不问妻子亲戚。陛下前些日子处置齐王反叛一案,仅诛杀齐王一干直接案犯,对齐王妃及其子一概不问。臣以为处置太子一案,可以仿照此例。”
“只问首恶,不问其余?你们以为呢?”李世民目视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道。
长孙无忌道:“萧公所言,即是我们商量过的意见。大家皆以为,秦汉以来,君主动辄诛灭九族,太过残酷。我朝既然厉行宽法慎刑之教化精神,对谋反之事固然要制裁,然不能作为特例从严处置。”
房玄龄、高士廉、马周、褚遂良、孙伏伽等人纷纷点头,显然皆赞同此议。
说到“宽法慎刑”之语,李世民的心头又涌上烦闷心情,说道:“哼,朕说过要宽法慎刑,也是这样做的。然太子、齐王他们呢?视朕如此做为软弱之举,你们看,他们无德无才,竟然想举兵为乱,实为狂妄无知,追根溯源,还是欺朕过于宽仁了。”
李世民一出此语,众人不敢再吭声。他们久在李世民身侧,熟悉李世民的脾性。李世民如今正在气头上,谁贸然撞上去,弄不好就要落个没趣。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马周率先奏道:“陛下,太子和齐王他们谋反,实在狂妄。然因此说力行宽法慎刑之精神错了,臣以为有失偏颇。始皇立法苛刻,炀帝崇尚暴政,所以秦隋二朝,皆历二世而亡。由此来看,严法苛政,违天害民,杀戮贤俊,天下之人同心叛之。陛下抚民以静,唯重教化,遂使天下大治,观太子与齐王之乱,皆因他们身边有了小人教唆,其实还是失于教化。臣以为,宽法慎刑还应该坚持,不能轻易废之。陛下如此做,天下之人不会视之为软弱,反而能渐行渐积,以德化之,无坚不摧。”
“若论道理嘛,是这个道理。然世人心性参差不齐,靠德化之功来一味化之,时间太久。有时候,采用一些断然手段,那也是必需的。算了,我们今日来议决此案,不要再探讨这些无谓的话题。此案自然是以太子承乾为首,你们说,该如何来处置承乾?”
前有齐王李祐叛乱,被李世民赐死;现在又来了一个太子李承乾,按律亦应处死,然他为皇太子,事关重大,众人一时不好回答,还是马周言道:“臣以为太子罪不至死。”
李承乾的一番哭诉,已让李世民为之动容,他又忆起长孙嘉敏临终之言,心肠早已软了下来。马周这样说显然很合他的心意,遂说道:“好呀,你就说说他为何罪不至死。”
马周说道:“臣细查案情的始终,觉得此案之首为太子,然他非主动为之,有些随波逐流。一者,当初陛下宠爱魏王,魏王府上下又有招摇之嫌,遂使太子心生压力;二者,汉王元昌与侯君集各怀自己的私心,欲借太子之名图谋大事,太子生性懦弱,不明就里遂听之信之。此事图谋日久,为何未见行动,盖因太子心怀犹豫,不敢断然行事。由此来看,太子固然有罪,然非穷凶极恶之徒,惩之即可,难判死罪。”
“若依你所言,承乾仅为傀儡吗?”马周在这里直言李承乾无能,李承乾毕竟是李世民的儿子,此话使李世民脸上有些挂不住,遂懊恼地问道。
“非也,太子非为傀儡。太子因受魏王之激,遂有保位之心。外人观之,亦属自然。”
“你百般替承乾辩解,无非想替他保下一条命来。马周,是不是这样?”
“不错,臣的确想为太子请命。陛下,太子自武德九年十月被定为储君,时年仅八岁,至今已十八年矣,太子也已二十六岁。十余年来,太子辅佐陛下,其间固然有荒唐之举,然终无大恶。普天之下,人们皆知太子仁孝之名,不识其他。今一朝废之斩之,天下人莫名所以,更有一些不轨之徒妄生口舌。臣以为,可以废其太子之位,乃至将其贬为庶人,以惩其罪,都不过分。”
马周停顿一下又道:“若不赐死太子,则陛下不失为慈父,太子得尽天年,善莫大焉。”
长孙无忌、高士廉、房玄龄等人皆怀有同样心情,纷纷赞同马周之言。
李世民见状顺水推舟,说道:“也罢,你们多说不赐死承乾的理由,朕只好遵从了。可将承乾废为庶人,暂时幽禁于右领军府内,严加看管。别的人呢?元昌为朕之弟,侯君集为国之勋臣,杜荷为朕之婿、如晦之子,赵节为朕之甥,如何处置他们呢?”
萧瑀道:“陛下,臣以为侯君集和汉王元昌为此案核心。前期以汉王元昌为主,他不思正事,太子的一些荒唐之行皆是他所教,他更是教唆太子引侯君集入伙。到了后期,侯君集加入,此案更深一步,密谋逼宫之事更显具体。所谓除恶务尽,非诛此二人不可。”
褚遂良也奏道:“若单究此案,陛下以宽仁之心赦他们不死,亦属应该。然谋逆事大,万一后人不从此案中获得警示,再酝酿谋逆之事,即不是陛下的初衷了。汉王元昌、侯君集该杀,赵节、杜荷、贺兰楚石、纥干承基也难逃死罪。陛下欲显宽仁之心,可以赦免其母、妻、子死罪,如此,即是莫大的福祉了。”
孙伏伽道:“纥干承基有首告之功,若不分青红皂白将之诛杀,即绝了后来人坦白之言路。”
君臣又商量了一阵,李世民最后决定赐李元昌在宅中自尽,侯君集、李安俨、赵节、杜荷等皆伏诛,赦免其家人之死罪,分别流放至边荒。纥干承基因首告之功,不仅保下一条命来,还被任为祐川府折冲都尉。
一场未遂之事就此收场。
长广公主由李渊和万贵妃所生,赵节为其儿子。她得知赵节参与太子谋逆之案,有可能被杀,遂入宫求见李世民,央求李世民赦免赵节死罪。李世民不许,说道:“姐,你须知道谋逆之罪按律当灭族,我这次遂众大臣之请,仅问首犯,不问家属,你与赵节妻子依旧居住京中,已经十分宽宏。再赦免赵节死罪,天下人能答应吗?”
长广公主泣涕涟涟,再三哀求。
李世民决然道:“赏不避仇,罚不避亲。此天下至公之道,我虽为皇帝,也不敢违之,只好有负姐姐了。”
长广公主见李世民心硬如此,知道再央求也无用,只好凄然离去。她行在路上,愤愤想到:什么罚不避亲?你自己儿子做出的事,不杀你的儿子,却专寻下人开刀,毕竟舍不得自己的亲骨肉嘛!
时节已经进入夏季四月,人们早已脱去冬装,换上单薄衣服。这日辰时过后,只见一溜儿槛车出了狱门向刑场赶去。长安人知道,轰动一时的太子党一案已然尘埃落定,今天该是处决人犯的时候了。人们或驻足观看,或随槛车拥往刑场,更有一些略知内幕的人们在那里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打头之人就是杜荷了。其为已逝去的如晦公的公子,又是当今皇上的驸马。唉,不料如此勋臣之后,到头来落个这样的下场。”
“那第二名的赵节,亦为非凡之人。其母长广公主,即是当今圣上的姐姐。他放着好好的洋州刺史不做,偏爱呆在京城里弄些阴谋之事。听说长广公主曾到皇上面前数次哀求,乞留赵节一命,最终还是被皇上拒绝。”
“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要说最为不值之人,还数原兵部尚书侯君集。你看他,尽管现在呆在槛车里,依旧高昂头颅,神色倨傲。听说还是倨傲的性子害了他。”
今日的监刑将军由常何担任。常何手端一盏酒,说道:“诸位,常何今日任监刑将军,先备下酒肉等物送你们上路。来,请先饮一盏。”
侯君集、李安俨昂头饮尽,杜荷与赵节轻啜一口,难以下咽。想是临死关头,其内心恐惧,以致方寸大乱。
侯君集大口吃了一块肉,又饮了数盏酒,忽然悲至心头,眼中流下泪来,停箸不食,面向常何道:“常何,我侯君集一生英雄,到头来却落了个被斩的结果。我一直跟随陛下征战,又新有击取二国之功,难道皇上就忘记我这些功劳了吗?”
常何道:“侯将军,常何从军多年,你一直是我心仪的榜样。若论军功,当朝能与你比肩之人寥寥无几。可是呀,你恰恰忘了一点,即是要忠心为上。你刚才说一直跟随陛下征战,怎么会萌生反意呢?尽管你谋逆罪大,皇上念着你的功劳,犹赦免你家人,不问其罪。罢了,事已至此,徒说无益。来,常何单敬你一盏。”
侯君集听到常何提起自己的家人,不敢再放厥词,遂收起眼泪,起身与常何饮了一盏。侯君集饮酒过后,意犹未尽,央求常何道:“常何,你我毕竟在军中相处多年。我死之后,我的家人就由你多看顾了。”
常何道:“侯将军尽可放心,你了解我的为人,我答应过的话肯定算数。你死之后,你的家人即是我的亲戚,他们若有什么难处,我会及时看顾。”
这时,一人向常何禀报道:“常将军,午时已到。”
侯君集躬身向常何一揖道:“常何,我侯君集一生未向别人折过腰,你答应照顾我家人,我在九泉之下足感大恩大德。”说完,他挥手将酒掷向地面,昂然走出席棚,迈向刑台。
赵节与杜荷闻听行刑时辰已到,顿时瘫在地上,常何指示数人将他们搀往刑台。
侯君集跪在刑台上,仰头看正午时的太阳,阳光将他的眼睛射得眯了起来。他口中不再埋怨李世民,是怕自己再出怨言,恐会累及家人,然他心中的怨气岂能平复?这当儿,他忽然又想起了李承乾,怒言终于出口:“竖子不足为谋!可怜我侯君集一生英雄,焉能与你这无能之辈联手?”他怨来怨去,总觉得别人对不起自己,而没有想到自己的任何过错。
午时三刻,刽子手将系着红绸的大刀片儿当头劈下,阳光下就见刀光一闪,侯君集等人的魂灵一同出窍,赶赴灵台报到。
李承乾被贬为庶人,幽禁于右领军府。天下对此事最高兴者,莫过于魏王李泰了。
李泰自从得知李承乾获罪,在府内喜形于色,觉得太子之位从此非自己莫属。魏王府属也不免弹冠相庆,司马苏勖更是单独劝道:“皇上新有齐王、太子之乱,其心智大乱,殿下宜多入宫侍奉问候。”
李泰明白苏勖话中的意思,也知道目前为争立太子的关键时期,遂日日入宫。李世民正是失意之时,看到这名心爱的儿子在面前,空虚的心灵获得了安慰。
是年,李泰年龄为二十四岁,比晋王李治大九岁。十五岁的李治年龄尚小,又久未参与储位之争,自然想不起来邀父皇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