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反叛引出了太子党意欲逼宫之事,仿佛晴空万里的头顶上,突然被沉沉乌云所笼罩。房玄龄、萧瑀、高士廉、长孙无忌、褚遂良、孙伏伽、刘德威、马周等人受命审理此案,可见李世民对此案重视的程度。这些人不敢怠慢,出宫后迅速赶往政事堂,开始商议如何办理此案。
萧瑀毕竟年龄最长,且与李家渊源颇深,房玄龄提议由其总理此务。
有纥干承基和贺兰楚石的供词在前,审讯一干人犯相对容易一些。李安俨、杜荷、赵节等人听说纥干承基已举报此案,又见皇上差朝中如此多的重臣来审理此案,先是抵挡了一阵,到了最后终于低下头来,对其中事实供认不讳。
萧瑀、高士廉、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四人入殿中省,来到囚居李承乾之屋。
李承乾被软禁之后,隐约知道自己密谋之事被父皇知悉,就在屋中长吁短叹,以泪洗面,颜面憔悴,仿佛换了一个人儿。四人入屋内看到李承乾的这番模样,心中的滋味一时难辨。
李承乾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问高士廉道:“舅姥爷,孙儿莫名其妙被圈禁至此,不知犯了什么事?你们前来,莫非是来解救我吗?”
高士廉长叹一声,说道:“承乾呀,你好好做你的太子,何必妄生邪念,以致被皇上不容呢?唉,你自己做下的事,别人怕救你不得。”
李承乾听见此话,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转向长孙无忌道:“舅舅,你素爱甥儿。承乾无知,难免做出一些错事。望你在父皇面前,多替承乾担待一些。”
长孙无忌摇摇头道:“承乾,你平时爱胡闹,毕竟是小事。你这次闯的祸太大,舅舅就是再爱你也救你不得。唉,我想不出你如此柔弱的性子,怎么也能做出犯上的事。”
李承乾见事已至此,知道参与密谋之人中,已有人将事抖了出来,自己就是再百般辩解,亦终归无用。他将心一横,走上前来扯住高士廉与长孙无忌之手,跪倒在地,泪水如瀑,泣道:“舅姥爷,舅舅,我做出这种事实在不该。可是呀,我身为太子,为何出此下策?若不是李泰邀宠父皇,欲经营太子之位,我能有此作为吗?”
四人默然无言,他们久在李世民身侧,知道此事的来历。究其渊源若不是李世民偏爱李泰,使李泰产生了夺嫡之心,李承乾好好地做他的太子,何至于生出逼宫之心?
萧瑀叹道:“太子,不管前因如何,这等事毕竟是你自己做出来的。居太子之位,须以仁孝之心为要,不可产生窥测之心。你到了这般境地,再言其他终归无用。我劝你到了皇上面前,唯有诚恳求情,方为免罪的法子。”
李承乾直视萧瑀道:“萧公,莫非父皇要废了我的太子之位吗?”
萧瑀摇摇头,说道:“按照律法,谋逆之罪当诛。你能保住性命,即是皇上的仁慈,难道你还奢望保住太子之位吗?”
房玄龄默默地注视着李承乾的举动,心中生出了一些感叹。自古有言“虎父无犬子”,然李世民的众多儿子中,没有一人有李世民这样的能耐。你没能耐也就罢了,好好地做你的太子和亲王,也可以富贵一生,然李承乾和李祐不能判断形势,竟然想起事为乱,实在不智。
四人见李承乾喋喋不休申诉自己受逼于魏王,然已经承认了与李元昌、侯君集密谋之事。他们觉得已经达到了前来问询的目的,皆不想再看李承乾的可怜相,遂在唏嘘声中步出门外。
那李承乾看到众人离去,忽然紧跨几步,扑通一声跪下,嚷道:“舅姥爷,舅舅,我向你们跪下了。望你们到父皇面前,诉说我的无奈之举,好歹要救我一命。”
长孙无忌是看着李承乾长大的,知道这名外甥固然爱好嬉戏,然心地不坏,亦无大恶,对其有着爱怜之情。他扭头看到李承乾泪流满面的样子,心中忽然生起柔情,遂折回头又跨入室内,一把将李承乾扶起来,哽咽道:“承乾啊,你犯了如此大罪,我和你舅姥爷也难以救你,再想保住太子之位,眼见是不能了。你这些天在这里,千万不能胡思乱想,皇上面前,我和你舅姥爷说什么也要替你保下命来。”
高士廉也走过来,说道:“承乾,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我待会儿再向萧公和玄龄他们说项,让他们一同联名保你性命。”
李承乾知道高士廉和长孙无忌在父皇面前的分量,到了此时,脸上方有一些血色。
侯君集却是另外一番态度,面对孙伏伽和刘德威等人的提审,他满脸不屑之色,压根儿就不承认自己参与了谋反之事。待孙伏伽和刘德威拿出纥干承基等人的伏辩,他将眼睛一翻,骂道:“老子官居上品,怎么会与此等小人打交道?老子一生征战无数,有讨伐吐蕃、吐谷浑、高昌国之功,我若想谋反,早就反了,岂能受这般小人的攀诬?”说到最后,他将眼皮一合,不再理他们。
萧瑀看到众人犯的供词,就对众人说道:“太子密谋逼宫之事,虽未实施,然他们聚谋日久,各人有分工,行事有步骤,现在可以断定:其反形已具。侯君集至今未吐一字,然在其他人的证言面前,可以交叉互证,纵然他百般抵赖,亦无碍大局。我认为,此案已然审讯终结,可以向皇上禀报了。”
房玄龄心存怜悯,说道:“若将此案定为反形已具,则太子以下皆为大罪。按照律法,须诛灭九族。如此,此案势必牵连人数众多,将成为我朝建立以来第一大案。”
众人默然,皆知此案牵连人数众多,若按律严惩,势必血流成河。
马周打破沉默,率先说道:“皇上主政以来,多次说过要宽法慎刑。我们考究此案,感到其反形已具,然其做事隐秘,在朝野中未形成大的风波。我意可以惩其首恶,不问其妻子及亲戚。”
褚遂良微微摇头,说道:“马周所言,实有道理。只是……只是皇上的心意,我们一时难辨呀。”
“怎么会一时难辨呢?”长孙无忌不解地问道。
“皇上经历了齐王反叛,其心绪已然大坏。现在又牵出了太子之案,我观其神色,盛怒无比。若在这个当儿再说宽法慎刑,只怕皇上不好答应。”
萧瑀言道:“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皇上英明睿智,他肯定明白这个道理。若皇上一时不明,我们要众志成城,努力来谏止皇上。遂良,我们就按马周所言而行,不能因皇上一时不解而担忧。”
萧瑀一锤定音,众人按此调子准备有关案卷,然后一同找李世民禀报。
李世民这一段时间心情大坏,他呆在宫中不愿出外。可以想象,李承乾、李祐接连举乱,对他的震动非常之大。
他听罢萧瑀等人对此案的审理结果,一时无语,良久方问道:“那侯君集果然不愿招认吗?”
孙伏伽答道:“侯君集入狱之后,一直对问询之人不理不睬,且大呼冤枉。”
李世民沉吟道:“孙卿,侯君集毕竟是功臣。你要告诉狱卒,让他们不许亏待侯君集一分。”
“臣奉旨。”
李世民环视众人道:“这样吧,朕先见太子和侯君集一面,然后再议。唉,朕已经坏了一个儿子,现在又来一个,让朕如何面对天下啊。”
侯君集在孙伏伽的带领下来到太极殿西暖阁,侯君集进门叩伏道:“臣侯君集受人攀诬,陛下要替臣做主啊。”
李世民坐着不动,斥道:“你应该自称罪人,何来矫情之语?朕现在问你:你参与太子之案,是你主动联络?还是遂太子之请?”
侯君集抬眼道:“臣一生追随陛下,怎么敢起谋反之心呢?”
“哼,你莫非想欺朕为盲目之人吗?你克平高昌,为大功一件,然私取珍宝,亦该受罪。你自称随朕多年,难道不知道朕赏罚分明吗?你不思其过,反而对朕产生怨怼之心。”
“臣不敢起怨怼之心。”
“朕问你,那次史大柰来京去府中看你,当时你对他挑拨些什么?朕一直隐忍不言,是想你能早改其过,谁知你变本加厉,竟然参与太子一党来与朕作对!”
侯君集又叩头道:“臣实在不敢有负皇上。”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起来吧,坐下说话。你我君臣多年,朕实在不愿意看到今日场面。你这些日子呆在狱中,孙伏伽没有亏待你吧?朕念你为凌烟阁功臣,不忍让狱吏加刑于你。可你到了朕的面前,兀自嘴硬,你以为一味抵赖就可以蒙混过关吗?”
侯君集立起身来不敢坐下,在那里垂肩低头而立。
李世民看到侯君集坚持不肯承认参与谋反之事,又忆起李靖昔日之语。心想此人心志如铁,其久在身侧,心里有了反意,遇到一个机会就会跳出来,因思人之禀性发乎天成,靠一味怀仁和劝说,那是勉强不来的。他招手向孙伏伽示意,说道:“去把贺兰楚石带进来。”
孙伏伽知道侯君集到了皇上面前,也不会轻易承认自己参与谋反之事,早作了准备,已将纥干承基和贺兰楚石从狱中提出带入宫中,另将从东宫搜来的有关侯君集的文书档案也带在身侧。
侯君集听到贺兰楚石的名字,脸上的肌肉稍显僵硬,他知道皇上今日要与自己彻底摊牌了。
贺兰楚石惶惶然入殿匍匐在地,李世民喝道:“贺兰楚石,你知罪吗?”
贺兰楚石叩头不已,说道:“罪人知罪,罪人知罪。”
“那好,你将向大理寺供述之事再复述一遍。”
贺兰楚石抬眼向侯君集看了一眼,他平时非常畏惧这位严厉的岳丈,眼前到了这般境地,为图减轻自己的罪过,什么也顾不得了。他不敢起身,低着头将自己所知密谋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贺兰楚石说完,李世民斜眼向侯君集看了一眼,发现他站在那里双目斜向一边,脸上没有喜怒之色。李世民不想当着贺兰楚石之面询问侯君集,遂向孙伏伽挥挥手,孙伏伽乖觉地带领贺兰楚石退出殿外。
李世民手指那堆案卷,对侯君集道:“贺兰楚石为你女婿,若是虚妄之事,他不会硬行攀扯你吧?你若再不承认,这里还有李安俨、纥干承基等人的供词,可自己看一遍。”
侯君集似乎回过神来,默默注视了李世民一阵子,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陛下,事已如此,罪臣无话可说,就请陛下按律裁处吧。”他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承认了自己谋反的罪行。
李世民也瞪视侯君集良久,最后轻声问道:“君集,你随朕多年,颇立军功,朕待你也不薄。你最近赋闲在家,终久还有再起用你的一天。为了这等小事,你竟然将朕恨之入骨,你想,这样该是不该?”
侯君集道:“谋反之事,向为历朝君主所不容。罪臣密谋之事败露,按律当斩,罪臣无话可说。若论事件之起因,陛下,罪臣今日斗胆问一句:罪臣固然私取了一些珍宝,然与克定高昌国之功相较,孰重孰轻?”
李世民森然道:“事到如今,看来你的怨怼之心依然未消。不错,你率兵击破高昌,功劳很大,然你自己私取珍宝,纵兵淫掠,就犯了我大唐的军纪!自高祖太原起兵以来,我军所到之处对百姓秋毫无犯。你随朕多年,经历过许多胜仗,你以为我们取胜的根本在于你我之能吗?非也!军纪严明,能遂民心,是为根本。你领兵去讨高昌,对军机兵法把握得恰到好处,然你违了大唐军纪,遂使高昌军民鄙视我朝。你说,这破坏军纪与击破一国相较,孰重孰轻?”
侯君集心里不服气,然不敢再与李世民争辩。他呆立那里,心里不知道又想些什么。许是想到此罪成立,自己难逃杀身之祸,心性忽然变软,遂乞求道:“陛下,罪臣知道错了。念罪臣侍奉陛下多年,且此次密谋仅议论而已,未显于明处,陛下能否饶罪臣的一条命来?”
李世民叹道:“朕主政以来,对功臣最为眷顾。朕这样做,非为单单顾及背上杀戮功臣的名声,实想我们一同取得天下,大事已成可以长相厮守富贵,不枉功臣们所付出身心之力。你为功臣,有大功于国,朕自有分寸,只是如此大罪,国法难容,朕纵然想赦免你,可是天下之人能答应吗?君集,你不要逼朕。朕遇到这种事,心里能好受吗?”李世民说到这里,想起已被赐死的李祐,还有此案中的李元昌、李承乾,他们皆是自己的至亲,按律当斩,不禁心悲神伤,眼角里不觉潮红起来。
侯君集听到李世民说出这样的话,知道自己生死难卜,且被诛的可能性更大。他忽然又伏倒在地,乞求道:“陛下,罪臣死不足惜,毕竟是罪臣自己做出的事,也怨不得别人。若君集必死,罪臣有一事相求。”
“你说吧。”
“请陛下为君集留下一子,以奉祭祀。”
李世民沉吟不答,过了一会儿,他让人将侯君集带回狱中。
李承乾来见李世民,进入殿内即匍匐在地,一路爬到李世民的面前,叩首道:“父皇,儿子不孝,不该与人密谋,以致惹父皇生气。”
李承乾爬动时因腿脚不便,姿势非常难看,惹得李世民心中更加生厌,胸中怒火更盛,不禁骂道:“老子一生英雄,怎么生出你这样一个儿子?你若有能耐,一夜之间逼宫成功,或者将我的头颅斩下,那也算是你的本事。可你呢?又想做太平太子,又在那里磨磨唧唧生事,你还能妄称为人吗?”
李承乾到了现在,已对保留太子之位不存幻想,一门心思想留下条命来。他不敢辩驳,只是一味地叩头。
李世民继续骂道:“我立你为太子即是想让你继承大统。可你呢?整日里与你那不成器的小叔交往,不思学习,不思修养,却在宫中效突厥之俗玩那些无聊的游戏。你要文无能,要武无力,却想凭空里夺得皇位。我问你,你靠此能耐能坐上皇位吗?我就是将皇位让给你,凭你这无德无才的道行,能服天下之人吗?”
素来逆来顺受的李承乾,闻听父皇疾风暴雨般的讥骂,心底里忽然冒出一丝刚强,昂头道:“父皇责骂,儿子无地自容。若父皇能设身处地替儿子想一想,假若父皇处于儿子这种境地,又该如何做?”
李世民一愣,他实在想不通李承乾在此当儿,竟然还敢发声顶撞自己。他微一凝神,又斥道:“怎么做?我派诸多重臣去辅教你,他们对你如何说的?”
“众良师教儿子以圣哲大道,这些道理儿子懂。然儿子为太子,向为父皇不喜,父皇更是偏爱泰弟,并许魏王府中置文学馆。爷爷在位时,曾许父皇在秦王府中置文学馆,后来父皇果然当了皇上。父皇这样做,泰弟会如何想呢?”
“胡说!我让泰儿在府中置文学馆,是看到泰儿不像你那样嬉戏无度,而像我一样喜爱文学。他招引学士,果然编出一部《括地志》来。你这样想,还是自己想错了念头。”李世民一生光明磊落,唯玄武门之变中杀兄逼父,为其最大的私处。李承乾现在公然提起,李世民虽然继续呵斥于他,然胸中不免气短。
李承乾再顿首曰:“父皇啊,儿臣早被立为太子之位,夫复何求!若不是泰弟在那里明里暗里相逼,儿子岂能做出这等糊涂事?”
“泰儿怎么逼你了?”李世民明知故问,他自己经历过玄武门之变,为局中之人,岂不明白其中的是非曲直?李承乾忽然变换了语气,泣道:“也许泰弟没有相逼,全是儿子想岔了念头。母后在日,常常教我要爱护弟弟,以全兄弟手足之情。我现在做出丧心病狂之举,愧对父皇和逝去的母后,就请父皇责罚儿子,以彰儿子之过。望父皇念儿子为失母之人,又身有残疾,给儿子留下一条活路,以残生侍奉父皇。”
向来唯唯诺诺的李承乾遇到决定自己命运的危急关头,竟然能口齿清楚地为自己申诉,以图打动父皇之心。考其一生,如此精彩的对答还是头一遭儿。
李世民听到李承乾提起其母后,心中晃过长孙嘉敏临终前的场面。那日,长孙嘉敏在榻前谆谆告诫李承乾、李泰、李治三兄弟要相亲相爱,嘱李承乾要修德养身好好做太子,并让李泰、李治好好辅佐兄长。待他们退出殿门,长孙嘉敏伸手拉着李世民之手,央求道:“二郎,我求你一件事,好吗?”
“敏妹请说。”李世民当时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