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东赞与何吉罗并排乘马返回“波斯居”,其时夜色已浓,路上行人渐少。唐俭听说禄东赞自行住在“波斯居”,坚执要让他换到官驿中居住。禄东赞在“波斯居”居住数日,觉得这里的居住环境及饮食口味都很适宜自己,就推却了唐俭的好意。
何吉罗看到尉迟敬德等人的神情,大为兴奋,说道:“禄相,你觉得这三人如何?”何吉罗还在吐蕃时,称呼禄东赞时用其下属的口吻,刚才听到尉迟敬德等人称其为“禄相”,觉得很贴切,遂跟着改了称呼。
禄东赞点头道:“这三人肝胆相照,豪爽义气,要交朋友,其为首选。”
“对呀。我估计,他们这几日见了皇上,定会说你的事。”
禄东赞未有兴奋之色,摇头道:“他们三人见了皇上,定会直言坦陈此事。可是呀,皇上有着何等的坚毅心智,此等军国大事,他岂能听了数名武将之劝就改换了心意?”
“这三人为皇上亲近之人,难道会没有一点用处吗?”
“也许会有一点用处,然作用不大。我未见皇上之面,然听你的介绍,加上汇集各方信息,能大致了解皇上的行事方略。譬如用人一节,即有其独到的地方。像尉迟敬德、程咬金、段志玄三人,其从皇上多年征战,又助其登上皇位,这是何等的功勋!然皇上即位以来,仅使尉迟敬德、段志玄出征一次,此后再无大用。他遇重大战事,皆属意李靖等人挂帅出征。由此来看,皇上用人多用其才,非以亲疏选人。这一点即与汉朝颇有不同,像李广利、霍去病等人皆为皇戚。”
何吉罗脸上露出敬佩的神色:“想不到禄相竟然能从人们的片言只语之间,窥到如此多的事情,见识入木三分。禄相,长安人说我是中土通,你若在长安住上一段时间,我就要被你比下去。”
第二回禄东赞巧遇马周麴文泰启衅西域两人说话间就回到了“波斯居”。他们到了门前下马,牵马入院,就见灯影下走过来一个老者。何吉罗主动打招呼道:“窦公,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呀?”
老者正是“波斯居”的主人窦公,他的眼睛有些昏花,听见有人打招呼,即先应了一声,又走到何吉罗面前仔细辨认,然后说道:“哦,原来是吉罗呀。这么晚了,你又给老夫送来什么客人?”
“嗬,原来窦公不认识这名客人吗?他已在‘波斯居’中居住好一段时间了,此人为吐蕃相国禄东赞。”
窦公仔细打量禄东赞,点头道:“老夫曾听伙计提起过,然一直未照面。禄相,你在此居住,使小店蓬荜生辉呀。”
何吉罗将窦公的话译给禄东赞听。
禄东赞深深一揖道:“鄙人来到京城,想不到还有如此所在,使异域之人有故国的感觉。窦公,还是你经营有方啊!”
窦公摇手道:“客官来到鄙店,即是老夫的衣食父母,老夫百般感谢。禄相,此话若是你由衷所言,老夫感到荣于华衮。”说罢,他又拱手道:“时辰不早了,老夫不再叨扰二位,请入房安歇。”
是夜,何吉罗未回己宅,陪着禄东赞一起安歇。
两人回到客房,何吉罗赞扬窦公道:“禄相,你别看这名老儿貌不惊人,然在京城之中却很是有名。”
“嗯,看得出来,此人待客以诚,颇有经商之能。”
“是呀,该地面初为水洼之处,窦公眼光独到,以低价购得此地,从此发迹。不过他在京城有名,非专指其经营有方,很大程度上指其以仁义之心待人。京中传闻,当初马周困窘之时,窦公主动周济,并将他引到常何门下。如此,马周终得皇上赏识,才有了今日显赫之地位。京城人都说,马周所以能有今日,追根溯源,还是窦公仁义之心所致。”
“哦?想不到马周发迹之前,还有这段曲折故事?”禄东赞来了兴致,让何吉罗将马周故事详细讲来。
事情也很凑巧,禄东赞与何吉罗说到马周,他第二日午时以后就来到“波斯居”。
马周得李世民之恩官阶迭升,其善谏诤,理事机敏,裁处周密,朝中之人皆赞誉之。有一段日子,李世民似乎必须日日要见到马周,否则就若有所失,李世民一日对房玄龄感叹道:“我若一日不见马周,就感觉少了些什么。”马周刚刚发迹为御史时,派人在京城内寻找合适的住宅,其口气很大,寻常住宅不放在眼中。朝中之人认为马周向无积蓄,刚刚为官不久就想买如此豪宅,皆暗笑不已。过了几日,安业坊内有一豪宅出售,价值两百万钱,马周闻讯前去观看一番,当场表示购下。第二日,李世民下诏让有司从官库中出钱购买此宅赠给马周,并同时赏赐一应奴婢及居室什物。到了这个时候,百官方才恍然大悟:敢情马周有皇上在后撑腰,方才气壮如牛!
马周由于得李世民赏识,升迁很快,初为监察御史,不久又擢拜为给事中,转中书舍人,又迁治书侍御史兼谏议大夫,还检校晋王府长史,可谓春风得意。马周从一布衣之身成为朝廷重臣,对其困厄之时的遭际记忆犹深。像赵仁本、窦公、常何等人,他视为恩人,岁岁殷勤探望,赠予钱物。对于曾经羞辱他的人,则白眼相加。浚仪县令崔贤听说马周发迹,入京后竟然厚着脸皮到马周府前要求拜见,马周听说是这位势利小人来府,让门人传话道:“尊县令莫非忘了昔日所言吗?”马周当时出走博州到了汴州,其远亲赵仁本想介绍他到浚仪县谋一差事,崔贤在席上当面羞辱马周,惹得马周抛下一句话:“总有一日,你想求见我而不能。”崔贤当时以为马周大话炎炎,不料今日果然成为现实。崔贤闻言,立在当地呆了半天,方羞惭而去。过了一年,马周参与官员考功事宜,随便寻了个由头,废去了崔贤的县令职位。马周对韦挺也很恼火,缘于其初为常何门客之时,韦挺对常何说笑道:“你在街上能寻来什么宝贝?要我说,你还不如让国子监帮你随便寻一个,这样才最令人放心。哈哈,你别是想图便宜吧。”马周此时站在一边,闻听此言,心中如针扎一般,感到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此后二人一殿为臣,马周对韦挺一直没有好脸色。
马周这次入“波斯居”,为的是拜望赵仁本。此时将近会试日期,赵仁本携其幼子入京参加会试,马周自然要去拜望恩人一番。
赵仁本因是马周的故人,窦公嘱咐伙计将他安排到“波斯居”上房内居住,恰巧与禄东赞相邻。马周入了“波斯居”,窦公等人自然殷勤接待,让伙计引路,并亲自相陪来到赵仁本的舍前,动静颇大。
禄东赞此时正在西首的花圃间缓缓踱步,看到窦公神色恭谨将马周送入舍中,不免多看了几眼。恰在此时,何吉罗也迈入上院中,看见禄东赞在那里踱步,遂紧走几步来到禄东赞的面前。
禄东赞手指赵仁本的房舍,问道:“来的是什么人物?我看出来了,窦公轻易不接待人事,今日为何如此恭谨,此人定是非同寻常。”
何吉罗笑道:“此人确实很有名,禄相昨日已经提过他的名字。”
禄东赞茫然不解。
“你忘了?我们昨日遇到窦公,提起过什么人?”
“此人是马周吗?”
“不错,正是此人。此舍中居住之人,听说是他的一名远亲,名叫赵仁本,当时曾经周济过他。”
禄东赞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抬头说道:“吉罗,我想见见马周,待会儿你替我引见如何?”
何吉罗踌躇道:“我们贸然相见,这样好吗?”
“不妨。你不是和窦公相熟吗?你现在就去找他,窦公是热心肠之人,他定会帮你忙的。我欲见马周,不想谈什么军国大事,只是相识而已。”
何吉罗迟迟疑疑去寻窦公。
禄东赞现在起意要见马周,实因他知道马周在李世民面前极受信任。就大唐与吐蕃联姻之事,明理之人皆知合则两利,分必两损,马周若知道自己在京城中的困境,他必然借机在李世民面前说项。
何吉罗过了片刻即返回来,对禄东赞道:“窦公果然是热心肠之人,他听我说了来意,满口答应。不过,马周心意如何,他是否愿意见你,我心中实在没底。”
禄东赞点点头,说道:“只要窦公能将此话传给马周,他会考虑的。”
“朝中有制,吏员非朝廷同意,不得私自交结外国。马周向来行事谨慎端正,他是否有顾虑呢?”
“哈哈,我们只不过是路遇相识,何谈刻意交结外国?若马周是如此胆小如鼠之人,他焉能成为皇上的能臣?吉罗,你有些过虑了。”
两人说话间,就见赵仁本舍中走出人来,打头之人正是窦公。窦公向二人招招手,二人见状,心想事已成矣,遂紧挪几步,迎向前去。
两拨人到了近前迎面站定,窦公手指禄东赞对马周道:“马大夫,这位就是居住在小店内的吐蕃相国,名为禄东赞。”
马周跨了一步拱手道:“鄙人早闻禄相大名,不料今日能邂逅,实乃三生有幸。”
何吉罗将马周所言译给禄东赞。
禄东赞闻言,也急忙拱手道:“鄙人亦早闻马大夫贤名,心甚慕之,因唐突求见。”
两人你来我往,彼此客套了一番。
马周见日头已西斜,就对禄东赞道:“鄙人今日来此,为了拜望故亲,并让恩公备下一席薄宴款待故亲。禄相,我们在此相见,即是有缘,你若不嫌薄宴粗陋,也一同入席如何?鄙人早听说禄相辅佐吐蕃赞普,这些年来在高原之上很是兴旺,正想讨教一番。”
禄东赞喜出望外,自然连连说好,他们在窦公的导引下,边说话,边走到临街的酒肆中。席间,马周询问禄东赞道:“禄相,吐蕃国饮葡萄酒吗?”“波斯居”以接待外国客人出名,其窖藏葡萄酒数量很多。今日席上所饮,即是从伊州辗转运来的葡萄酒。
禄东赞答道:“我国世居高原,为御严寒,善饮马奶酒。鄙人入京城之后,饮葡萄酒数回,觉得滋味不错,已让吉罗代为收购一批,待归国时顺便带回。”
“哦,看来禄相也喜爱新鲜之物嘛。能入法眼的还有他物吗?”
“鄙人来到中土,能入眼之物甚多。说起来,马大夫也许不相信,鄙人有时候竟然萌生出留在中土的想法。”
“是吗?禄相若果真有此想法,鄙人定当禀报皇上,请求授以禄相大唐官职。如此,我朝又多了一名栋梁之臣。”
“鄙人感谢马大夫的知遇之恩。不过鄙人萌生出留在中土的想法,愈发感到鄙人尊主的独到眼光。鄙人实在想不通,尊主从未离开过高原,缘何知道中土繁华,以至于生出无尽的羡慕之心呢?”禄东赞的话题轻轻一转,就转到了正题上。
马周感叹道:“既为人杰,自有过人之处。中土之名气,盛名已久,禄相及赞普虽千里之外,想也有耳闻,并不稀奇。只是赞普为与大唐交好,甚至不惜开战,如此不屈不挠之斗志,委实可叹。”
马周说到这里,座中之人不禁同时发出轻笑。
禄东赞自我解嘲道:“中土有句话叫做‘不打不相识’,没有这一战,鄙人焉能来京呢?”
马周问道:“对呀,鄙人那日遇到唐俭,他顺口说禄相刚刚来京,从那时算起到如今,也很有一段日子了。你何故淹留至今,莫非真想留在京城吗?”
禄东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鄙人离国之前,尊主交代有话。唉,鄙人实在是有国难回啊!”
何吉罗遂将过程简要地向马周叙述了一遍。
马周沉吟道:“哦,原来如此。”朝廷有制,与外国交往之事由鸿胪寺负责,其余官吏不得插手,马周此时确实不知禄东赞此行的目的。
禄东赞又使出欲擒故纵之计,举盏道:“马大夫,鄙人再敬您一盏。其实吉罗所言,有些夸大了,我们毕竟是老友,他替鄙人着急,也在常理。马大夫,只要皇上和您能知道赞普心慕中华的心情,鄙人能否完成使命,其实为次。”
马周手擎酒盏向禄东赞示意道:“禄相,您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足证您的心胸阔大。吐蕃有相如此,则赞普如何,可想而知。”马周说到这里,已对弃宗弄赞产生了许多好感。
“是啊,吉罗原在吐蕃时,曾经目睹了赞普的威仪。经过这些年的磨炼,听禄相说,赞普愈加练达。”何吉罗插话道。
马周显然对何吉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笑道:“哈哈,吉罗,看来你现在成了吐蕃的忠实说客。我曾听闻你的一些际遇,你初为波斯香料商人,不料陷身于朝中之事以至于窜于域外,不想入了吐蕃又结识了禄相,现在又开始斡旋外国事务,你这名商人,看来有些不务正业呀。”
禄东赞、窦公、赵仁本微笑着看着何吉罗,心想马周所言不差,果然此人有些意思。
何吉罗摇摇头,说道:“小人也是身不由己呀。为贩香料,总想多结识一些人,孰料陷身其中欲罢不能。眼前的大唐与吐蕃交往一事,小人又陷身其中。早知道如此,小人还不如当初弃商入仕,这样才名正言顺呢。”
马周赞道:“你这样就挺好,交往人多而不谋私利,乐于助人唯义气为重。来,我敬你一盏。”
禄东赞看到马周不想谈论和亲的话题,不好意思再提。酒宴过后,他们走出酒肆,就见外面早已夜色阑珊,遂拱手作别。
尉迟敬德、程咬金、段志玄果然信守承诺,他们在不同场合觐见李世民的时候,挖空心思转弯抹角要提到禄东赞。李世民听到尉迟敬德和段志玄提起禄东赞的时候,仅淡淡地问了一句:“哦,想是何吉罗领他拜望了你们?”言罢就转到了其他话题之上。尉迟敬德与段志玄现在见了李世民,不像昔日为秦王府属时,可以彼此相对随便对答,而是心中生出了无限畏惧,生怕说出什么错话,不敢穷追不舍。这样,他们本想帮禄东赞的忙,终归一点都帮不上。过了几日,程咬金入宫觐见李世民,说完了正题,程咬金有意无意地提起禄东赞的名字:“陛下,臣前些日子遇到一位有趣的人物。”
李世民喜欢程咬金那诙谐的性格,打趣道:“嗯,有趣人物?朕看你就挺有趣嘛。”
“这名有趣的人物却是一个外国人,说是高原吐蕃国的相国,名叫禄东赞。”
“禄东赞?哦,朕想起来了,前几天敬德和志玄也提起过。咬金,朝廷有制,为官之人不许私自交结外国。你们这样做,不怕朕责罚你们吗?”李世民说到这里,神色间增加了一丝严峻。
程咬金顿首道:“臣不敢。臣那日与志玄一起在敬德宅中饮酒,恰巧何吉罗引着禄东赞到来,因凑巧相见。臣那日见禄东赞一副竹篙子一样的身材,偏又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模样显得滑稽。说起话来一双眼睛精光闪闪,让臣想起了欧阳老先生的模样。”
“是吗?原来禄东赞生得如欧阳询那样?这倒有趣。”
“比起欧阳老先生来,禄东赞毕竟耐看一些。不过,欧阳老先生说起话来,动辄掉书袋,臣唯恐避之不及。这禄东赞倒是另外一番光景,该人谈话时分寸拿捏得奇准,其为吐蕃相国,与臣等粗人谈话也非常和谐,让臣等愿意和他在一起。”
“好吧,你既然如此喜爱禄东赞,朕下次派人出使吐蕃时,就让你去走一趟。”
“陛下,君无戏言,咬金愿意为使。”
“哈哈,你如此上心,朕又有点犹豫了。咬金,邦交之事以细心为要,你的性子向为滑稽诙谐,酒宴之上使人快活,然邦交之时难免语多有失。罢了,朕收回前言,你还是老老实实干你的本职吧。你若喜欢高原风光,与敬德等人结伴一起,到那里观瞻一回,还是可以的。”
“好哇,若禄东赞此次归国,臣就随他一起到高原上游玩一回。”
“随便你吧。”
“谢皇上。只是……只是……只是禄东赞来求和亲未成,臣不知何时才能成行。”
“朕刚才说过,邦交之事非你所职,今后不许再提。和亲如何,朕自有主意。”
李世民的话音中透出严厉,吓得程咬金不敢再说,惶惶然躬身告退。
此后马周来见李世民,提起吐蕃的事,无所顾忌,侃侃而谈。
马周奏道:“陛下,臣前些日子到一驿中探望故人,恰巧碰上吐蕃相国禄东赞。”
“哦,这禄东赞在京中还挺有人缘嘛,动辄遇到朝中大官。前些日子,敬德、志玄、咬金相继在朕面前提到禄东赞的名字,看来他还是挺活跃的。”
“陛下,禄东赞其实是有国难回啊!”
“什么缘故?”
“禄东赞临行之时,弃宗弄赞言道,若访不来大唐公主,不许回国。”
“莫非马卿因此有同情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