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敬德凝神观看,只见灯影下,何吉罗与那名吐蕃人并排站立。此人身穿一袭绯色缺骻袍,其式样与中土略有不同。中土的缺骻袍衩口直达胯部,而此人的缺骻袍开衩较低,仅及大腿部,是吐谷浑、高昌等地的式样。这人穿此长袍有些滑稽,缘于他的身材太瘦,直立在那里如竹竿似的。尉迟敬德再向上看,又见其人脖项上套着一只金灿灿的项圈,发型呈虬结状,显得有些怪异。其脸庞清瘦,三绺胡须与其浓重的八字眉相映,配上其黝黑的脸膛,显得更加精瘦。他的脸上最有特征之处,就是那一双小眼精光闪闪,犀利非常。
那人团袖一揖,嘴里咕噜咕噜说了数句难懂之话,何吉罗待其话毕,说道:“敬德兄弟,此人是吐蕃小论禄东赞,其职位与中土的相国一样。他刚才说道,早闻尉迟将军的勇名,今日特来拜见。”
尉迟敬德不敢怠慢,也拱手道:“禄相为吐蕃国特使,光临鄙宅,本人深感荣幸。我现在早已经不是什么将军了,再谈勇名,实在有愧。禄相,我听吉罗多次说过,他在吐蕃之时蒙你多方照顾,我代他多谢了。请!”尉迟敬德说完,侧身将手一引,示意禄东赞入堂。
何吉罗将尉迟敬德的话译给禄东赞听,禄东赞边听边连连点头,也是躬身一谢,然后随其入堂。
何吉罗边走边想,尉迟敬德不明白吐蕃的姓氏风俗,还以为其名为“禄东赞”即是姓“禄”,觉得很有趣。
众人入堂后分宾主坐下。尉迟敬德此时显得非常心细,先唤人为客人奉上香茶,再让人捧出葡萄、绿李待客,然后说道:“我从吉罗口中,得知禄相为高原上英雄,心中常常仰慕,就想有个机遇能与禄相会上一面,不想今日得偿心愿。禄相,你是吉罗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来到京城,能入我宅中相会,就是看得起我。你今后在中土有什么事,让吉罗告诉我一声,敬德自然会替你办妥。”此时,尉迟敬德露出了其性格中豪爽的一面。
禄东赞拱手道:“鄙人再谢尉迟将军的好客之道。吉罗,看来这几名大人与你都很熟悉,能替我介绍一番吗?”
何吉罗依次向他介绍了程咬金和段志玄。
禄东赞听言,觉得此行收获不小,又拱手道:“鄙人在高原之上,也多次闻言尉迟将军、程将军和段将军的大名。鄙人来京路上,见家家户户门上贴有门神画儿,其中一幅即是尉迟将军的威武形象。人们口口相传,将你们描绘成神人一般。鄙人有福,终于能结识诸位将军。”
禄东赞的这一番话,将几名武人捧得飘飘欲仙,他们心里非常舒坦。
程咬金道:“我原在泸州的时候,就听说西北高原之上近来兴起一个吐蕃国,当时以为那里还处于蛮荒时代,就没有太上心。今日见了禄相,发现你聪明有趣,看来那里的人都不错。”
段志玄道:“对呀,我听说当今的吐蕃国王,年龄甚轻,以英武睿智和谋略一统高原。禄相,你刚才夸赞我们,你也不差呀。看来吐蕃之所以能兴旺,有你很大的功劳。你们君臣一体,可谓相得益彰了。”
何吉罗见他们双方在这里互相吹捧,心里有些好笑,趁着众人谈话的间隙,对尉迟敬德等人说道:“诸位将军,如今东突厥已灭,西突厥四分五裂,天下国势最强者,唯大唐而已。吐蕃这些年雄起高原,势头堪旺,其渴慕唐风,殷勤来致通好之意。上次因生误会,遂有交兵之事。”
尉迟敬德接口道:“不妨。有句话叫做‘不打不相识’,禄相此次来京,说明两国已经冰释前嫌,大家还是好朋友。”
何吉罗接着道:“尉迟兄弟说得好。事情很明显,大唐若与吐蕃结怨,对双方都不利。禄东赞小论此来,即是消弭前嫌,使两国结成友好邻邦。”
“这是好事嘛,何劳你忧心忡忡?”程咬金见何吉罗神色凝重,甚为不解。
“不错。然两国通好不能仅凭嘴说,须有真实内容。譬如说吧,吐蕃赞普一直要求与大唐通婚,然皇上至今不答应。大唐这些年来,先后与东突厥、吐谷浑等国通婚,缘何单单将吐蕃国抛在一旁?小人作为外人,观此情状,心内十分不解。”何吉罗一下子直接切入正题,让尉迟敬德等人张口结舌,不好回答。要知道与异国通婚之事,非同小可。他们作为臣子,实在不敢妄言。
过了顷刻,程咬金期期艾艾说道:“我们作为武官,朝廷有制度,不得对此类事情乱言。不过,我曾经听到过风声,朝廷并未拒绝与吐蕃通婚,说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事情拖了这么久,只能使吐蕃赞普以为这是推托之词。”何吉罗显然失去了耐心。
尉迟敬德看着何吉罗那焦急的神情,不禁笑了起来:“吉罗,吐蕃赞普来我朝请婚,你似乎比他还要性急。”
禄东赞接过话头,说道:“诸位将军,我朝赞普心慕中华,渴望与大唐永结同好。若两国结为一体,足以傲视天下。别说一个西突厥在那里为祸,就是再出来一个北突厥、南突厥,亦难撼动两国基石。若两国从此落落寡合,互相猜忌,容易生出许多变数。何吉罗作为一个外人,他能看出其中的关键之处,且他与大唐、吐蕃都有良好的交情,因此焦虑一些,亦在情理之中。”
尉迟敬德道:“禄相,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让我们哥儿几个找皇上举荐一番?你放心,冲着你是吉罗兄的朋友,我尉迟恭一定帮忙。”
禄东赞摇头道:“不用。两国交往,是正大光明之举,没必要虚绕圈子。鄙人今日来,主要是想拜见诸位将军。吉罗原来多次说过,几位将军英武能战,肝胆相照,极有义气。鄙人耳听为虚,一直想亲眼目睹诸位将军的风采,今日得偿心愿,我心足矣。”
众人见禄东赞胸怀坦荡,并非来恳求办事,心里又多了一层好感。
禄东赞唤过从人,从其手中托盘上取过一把弯刀,双手递给尉迟敬德,说道:“尉迟将军,鄙人听说中土有一句话,叫做‘宝刀赠英雄’,此刀采用高原玄铁而制,难说其贵重,只是刀刃比寻常刀剑要锋利一些。鄙人动身之前,知道定能见到尉迟将军,就觅来良匠,穷数月之功,制成此刀,望尉迟将军笑纳。”他又转向程咬金和段志玄道:“鄙人也为二位将军备好了同样的弯刀,系同时所制。今日因想不到能在这里巧遇二位将军,未将弯刀带来。明日,鄙人专程到府上拜见,再奉此物。”
尉迟敬德接过弯刀,见刀鞘用牛皮制成,刀柄镶有三颗绿松石,其模样并无特别之处。他伸手拔出刀来,只见刀身黑沉沉的,无寻常刀剑的银色光亮。尉迟敬德浸淫兵器多年,还是识货的。此刀由吐蕃相国赠送,别看模样寻常,定有非常之处。他微微一凝神,伸手从后脑拔下几根头发,将其平放在刀刃上,然后鼓气一吹,就见那几根头发从刀刃处拦腰斩断,四散飘向地面。尉迟敬德见状,赞道:“好刀。”
禄东赞不免得意道:“此刀系用高原玄铁所制,锋利非常,若与寻常刀剑相交,触之即断。”
尉迟敬德听罢大喜,问道:“真的吗?”边说边扭头唤人取来一刀一剑。
程咬金和段志玄上前,一人执剑,一人持刀,他们换位与尉迟敬德手中的弯刀互斫。就见这刀剑一遇弯刀,顿时拦腰折断。
几人惊讶得伸出舌头,程咬金道:“世上果真有如此神奇之物?!禄相,你若用此兵器装备吐蕃兵,定会打遍天下无敌手。”
禄东赞道:“要做此种兵器,有两件事不好办:一是玄铁难寻,二是良匠难觅。比较起来,玄铁为稀罕之物,等闲难遇,最为紧要。玄铁若成了寻常之物,鄙人焉敢献给诸君?”
武人向来爱利器如命,何况是罕见的兵器?不说尉迟敬德大喜,程咬金和段志玄此时宝刀虽未到手,也是心花怒放,他们接连向禄东赞道谢。
禄东赞道:“微物一件,何足挂齿?此物能博诸位将军一笑,即是鄙人的荣幸。”
尉迟敬德道:“禄相送给我们如此贵重之物,让我们如何回礼呢?”
禄东赞正色道:“鄙人听说中土之人最重义气,尉迟将军,你与吉罗结为兄弟,我们方能结识。你刚才说,你与吉罗为兄弟,鄙人也就成了诸位将军的兄弟。你若要回礼,即是未将鄙人看成你的兄弟。”
这句话说得尉迟敬德不好意思起来,连连点头道:“对,对,禄相说得对,我们实为兄弟。”
禄东赞见时辰已经不早,起身告辞,尉迟敬德等人一直将他们送出门外。临别时候,尉迟敬德郑重与禄东赞相约,明日邀请他到青云楼里吃酒。
禄东赞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他们将禄东赞与何吉罗送上马,然后返回堂中,三人一起欣赏那把奇妙的弯刀。
尉迟敬德凝视弯刀自言自语:“刀不错,人也不错。”
程咬金问道:“你说的是禄相吗?”
“是呀,此人贵为吐蕃相国,实在聪明得紧。”
段志玄笑道:“敬德兄,人家不过赠你一把弯刀,何至于就佩服得五体投地?”
尉迟敬德摇头道:“非也。我每每接触生人,最初的感觉极为重要。若彼此都瞧着顺眼,这个朋友就可以长久地交往下去;若是连话都说不下去,此人不交也罢。”
程咬金点头道:“黑子今日总算说句正经话。嗯,这个禄相实在有趣得紧,我们不妨长久交往。”
段志玄说道:“这事就有些犯难了。皇上不答应其通婚之请,那吐蕃赞普上次还为此事大肆兴兵,若通婚不成,两国势必隔膜,我们就难有机会再见禄相了。”
尉迟敬德决然道:“你们两个今晚吃了我的酒,要答应我一件事情。你们这几日若见到皇上,就替禄相说道说道,争取促成此事。”
程咬金哈哈一笑道:“黑子,拿了人家的东西,嘴就软了吧?”
段志玄也笑道:“敬德兄,明明是我带来的酒,如何又成了你的呢?”
三人顿时哈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