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皇后生完了小女儿,其坐月子期间不知怎么染上气疾,整日咳嗽不止。经太医署诊治,稍有起色。李世民见其身子很弱,嘱其注意调理,并关心其饮食起居。去年盛夏之初,李世民见后宫酷热,就带着长孙皇后入九成宫避暑,希望这里凉爽的气候对其身体有好处。谁知李世民入了九成宫,一日夜里身子突然发起热来,直烧得昏迷过去。长孙皇后不顾自己身子弱,抱病在其榻前接连伺候了两日两夜。待李世民病愈,长孙皇后却又倒在榻上。其后,她的病情因之而加重了。到了今年,她只能整日呆在宫内,不敢出门一步,身子愈发虚弱,咳嗽之时难以遏止,竟然将脸膛憋得通红,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长孙无忌说道:“是呀,太医署使尽了法儿,嘉敏也尝尽百药,终无效果。太子仁孝,想请陛下赦免罪人,同时让僧人开道场来度之,不料嘉敏坚决不许。太子无法,又不敢直接找陛下奏闻,只好向臣说知代为转奏。”当时民间崇佛,一遇疑难事,往往祈求佛祖保佑。太子李承乾见母后药物用尽,而病体不见好转,因出此策。
李世民问道:“太子这样说,敏妹当时如何答的?”
“嘉敏当时回答道:‘若修福可延病体,我向来不做恶事,以行善为本,看来祈福终归无用。且赦免天下罪人为国之大事,岂能以一妇人而乱天下大法?”
李世民感叹道:“是呀,敏妹与我一样,向来重视自己修身慎行,不愿意在虚妄境界里耗费光阴。太子这样做,也是一片孝心,因有此请。无忌,你以为此事可行吗?”
长孙无忌想了想,回答道:“太子固然是一片孝心,然臣见嘉敏这样,同样内心如焚,民间有俗,若遇疑难之事,以喜事冲之,往往也能收到效果。臣想呀,嘉敏之病难以好转,若以此事冲之,也许能见效果,不妨一试。”
李世民闭目不语,显然一时难下决心。他知道,以长孙嘉敏眼前的病情,自己就是同意赦放天下囚犯,恐怕对其病也无补。然自己与她夫妻情深,现在儿子来求情为她祈福,自己若不许,也实在不忍。他又想了一会儿,最后决然道:“好吧,我就允了太子之请。无忌,你可传旨刑部,让他们准备释放天下囚犯。至于祈福一事,可宣少林寺僧人来办。”
长孙无忌躬身答应,然后急急离去。
这日,太子李承乾的乳母刘柳氏入宫来见长孙皇后。刘柳氏自小哺育李承乾,现在也一直在其宫侍候李承乾的生活起居,长孙皇后是一个宽厚的人儿,多年来一直很看重刘柳氏,任其随便进出后宫。
刘柳氏进入立政殿,就见长孙皇后正病歪歪地倚在榻上,榻前跪着一名宫女聆听皇后的教训。
长孙皇后说道:“我在宫内,视众人无主仆之分。然我也多次说过,皇上日理万机,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若入后宫,我们都要谨慎伺候才是。可你呢,无眼无色,终于惹出如此祸端。”
前日李世民来立政殿看望皇后,他正在低声问询病情的时候,这名宫女端药进来,显然没有看到皇帝在侧,脚步显得有些急促,被李世民瞧见,顿时大怒,轻声喝道:“真是无规无矩,皇后患有气疾,最忌讳脚步带风,你竟然敢快步闯入。来人,将这名不知好歹的小蹄子拉出去,乱棒打死。”
那宫女闻言,顿时吓呆了,手中的杯盏“当啷”一声掉在地面,碎片及汁水溅得四处都是。
这时皇后伸过手来,轻轻扯着李世民的衣襟,说道:“陛下不可动怒,陛下多次说过臣妾为后宫之主,此女不知好歹,就让臣妾治其罪吧。”
李世民此时不愿意逆皇后之意,他因心里烦躁易生火气,看到皇后那双乞求的眼睛,满腔的火气顿时化为柔情,遂对来拖宫女的两名太监说道:“按皇后说的办,先把她拉下,随后听皇后发落。”
长孙皇后见李世民正在气头上,不好相劝,又不想草菅人命,就想了一个缓兵之计。她决定先顺着李世民的性子,将此宫女圈禁起来,然不滥动刑罚。此后待李世民心情平复之后,再慢慢为其央求,以求得宽免。
那名宫女伏在地上,不敢说话。李世民要将她乱棒打死,当时她魂飞魄散,如雷轰顶,后来她得皇后央求,保下小命,由此在生死关里转悠了一回,此时对皇后唯有满心的感谢。
长孙皇后继续道:“你先下去吧,且在禁房内静思十天半月,届时再给你派活儿。”
宫女连连叩头,随后起身低头退出。就见其一张蜡黄的小脸儿之上,满满皆是泪痕。
刘柳氏见宫女退出,也跪下叩拜,口称:“奴婢叩见皇后。”“起来吧,不要多礼。”
刘柳氏站起身来,恭维道:“皇后宅心仁厚,我们作为下人,不知前世修来的什么福,能遇见皇后这样一位好主人。”
“罢了,你今日来有何话说?”
“奴婢前来,一者是想瞧瞧皇后的身子是否见好一些,二者是遵太子之命,想促请皇后准了太子赦囚修福的请求。”
皇后摇摇手道:“此事今后不许再提。死生有命,岂能因修福而延年?你日侍太子左右,不许教授他深信这些虚妄之言。”
这是皇后的懿旨,刘柳氏急忙敛身领旨。
皇后又说道:“你回去告诉太子,让他多操心一些国事,我的身子就这样,太子你们不要牵挂许多,今后也不许频繁来瞧。你若无他事,就回东宫去吧,我的身子也有些乏了。”
刘柳氏急忙敛身下拜,意欲告退,又期期艾艾说道:“皇后,奴婢还有一事相求。太子如今贵为储君,然宫中器物常嫌不足,乞皇后能够给予调度。”
长孙皇后森然道:“嫌东宫器物不足?这是太子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刘柳氏支支吾吾不敢接腔。
长孙皇后借势坐起身来,抬手指点道:“承乾现为太子,其所患在于德行不立,名声不扬,何患器物不足呢?此话若是太子所说,你可将我的原话告诉他,东宫器物多寡,皆依朝廷制度配备,让他不许专注于此。此话若是你所说,刘柳氏,你哺育太子,可谓有功,我又见你待太子甚亲,未将你看做外人。然说此话,其实不该,太子非昔日幼童,岂能以锦衣玉食溺爱之,你固然为一妇人,然须明白太子如今志向在于天下,而非宫室之间。”
刘柳氏不料得到皇后的这番训斥,只好唯唯诺诺,心悚而退。
刘柳氏走后,长孙皇后想是因为刚才一阵激动,又禁不住咳了起来。宫女们又是替她捶背,又是喂饮汁水,方慢慢安静下来。她平卧榻上,闭目静静养神,殿内一时显得很寂静。
过了一会儿,长孙皇后令宫女将她又扶起来,唤道:“蕊儿,替我磨墨。”
长孙皇后自从得病之后,太医逐个为其诊治,又用药石无数,然这些药石犹如石沉大海,身子未见任何起色。这时,她的心里渐渐有了一些灰心,心想是自己的大限将到。她这时并不为自己的身子无治而悲伤,反而遍视后宫,觉得若自己撒手西归,留下二郎一人治理纷乱的国事,而后宫无主而治,未免劳其神,就想自己临死之前再为二郎办一件事。春天过后,她让菁儿随侍身边,替她翻检书籍,然后自己亲自动笔,开始著述一书,书名题为《女则》。
长孙皇后写此书的本意,是想自己身死之后,让后宫之人依此书的法则行事。所以她检索古书,将历史上妇人的得失事整理过来,并加以系列编纂,其中将后宫效法古贤以砥砺自己的事,编为十篇;察古代妇人之失以为借鉴的,编为二十篇。全书计划编为三十篇,长孙皇后写到现在,正好写到第二十五篇。
此篇所写是东汉马皇后之事。贞观之初,李世民欲授长孙无忌为尚书右仆射。长孙皇后闻讯,一面让长孙无忌找李世民苦求逊职,一面动手写了一篇《马皇后论》呈与李世民观看。她认为马皇后史称贤后,然她不能抑退外戚,遂开了后代外戚专权的先例。在长孙皇后的坚求下,李世民只好收回成命,转授杜如晦为尚书右仆射,既从长孙皇后所请,又成就了房玄龄、杜如晦的“房、杜贤相”之美名。长孙皇后写就第二十五篇,即是以《马皇后论》为底子,细致地赞扬马皇后之贤德,又剖析马皇后之失,嘱后宫之人要修妇德,不能凭裙带风加重本族父兄的权势。
长孙皇后写完此篇,神情倦怠,菁儿在侧关切说道:“皇后不可如此劳苦,后面数篇,奴婢以为可在宫内寻找识文墨之人,由皇后口述,让其撰写,这样可以少费心智。听说新来的徐才人文笔不错,不如让她来助皇后。”
长孙嘉敏摇摇头,说道:“我著述此书,心中已有了大概,别人是替代不来的。像徐才人固然文笔灿烂,然她毕竟年幼,哪儿有我们随皇上多年,遍视天下危亡之事的际遇?此事就不用烦劳别人了。何况,此书已完成大半,仅余五篇未成,我们再加一把力就成了。”
“唉,也只好这样了。皇后,你著述此书,是光明正大的事,奴婢闹不明白,你为何要瞒着皇上?”
“唉,菁儿呀,你枉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现在病成这样,若被皇上得知我抱病写书,他定会心疼我的身子,深恐加重病情,断不肯我再写书。如此一来,此事就要半途而废,你想让我抱憾而死吗?菁儿,这件事还是瞒着皇上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