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得知吐蕃兵已经全身而退,不禁大为奇怪,对前来奏事的唐俭说道:“这个弃宗弄赞,到底搞什么玄虚?为了一名女子,竟然大动干戈,横扫吐谷浑、党项之境,又侵入我国。侯君集领兵去讨,他尚未谋面,就勒兵而退,如此倒免了侯君集一番手脚。”
唐俭道:“弃宗弄赞数次派来使者,殷殷致以修好之意。臣听何吉罗说过,弃宗弄赞请尚公主之心,最为迫切。此次他听说是诺曷钵从中作梗,遂迁怒袭之。侯君集领兵去讨,他主动撤军,以臣猜度,许是请婚之心不死,不愿与我国撕破脸皮,因有此举动。”
李世民叹道:“看来,此人毕竟年轻啊,为一己私愤,竟然大举出兵。不过他最后终于主动罢兵,看样子还是镇静了下来。”
“陛下所言极是。臣这一段时间定百般注意吐蕃的动静,其若有异动,臣立刻奏报。”
李世民点点头,就抛开了这个话题。
唐俭所奏之事,却是高昌国近来开始劫夺西域之国朝贡之物,西域通道渐渐阻绝。各国使者来京,怨声载道,纷纷要求惩罚高昌国。
是时,大唐与四夷通商甚频,这些国家往往以朝贡的名义与大唐建立友好的关系,然后开展广泛的贸易。像西域诸国,往往输来香料、羊马、毛皮等物,再从大唐购走丝织品、瓷器、铜铁器等,通商贸易异常繁忙。这样,经阳关至高昌再通往西域的通道就成了一条黄金捷径。高昌国若从此设阻,或者劫夺通商之物,确实波及了大唐的利益。
李世民皱着眉头问道:“高昌国一向与我国友好,缘何现在转变了态度?贞观四年,高昌王麴文泰入朝,朕封其妻宇文氏为常乐公主,赐予李姓,是何等的恩遇?”
唐俭答道:“麴文泰渐渐变了心性,却是从我朝同意伊吾内附时开始。陛下去年决定将西伊州易名为伊州,使麴文泰更加猜忌,臣听说,从那个时候开始,麴文泰主动与乙毗钵罗肆叶护可汗通使。”
李世民闻言,关切地问道:“肆叶护可汗现在有什么动静吗?”
“目前泥孰可汗势强,又有焉耆、龟兹诸国相助,肆叶护可汗一时无法,只好偏居西隅。不过高昌现在主动来投怀送抱,无疑得一强助。臣听说肆叶护可汗蠢蠢欲动,欲使其势力东侵。”
李世民叹道:“西域形势看来似犬牙交错,其实内里皆是西突厥在那里左右其势力。西突厥若国势不乱,内部精诚团结,则西域形势就是铁板一块,西域诸国也会望风而降。现在其两派争斗,任何一方势力稍占上风,那里形势就会有变。”
其实高昌国对大唐渐生离心,根本的原因在于大唐对西突厥派系的取向上。
当西突厥内部两部相争,大唐起初采取了中立态度,对其两部不偏不向。此时,昔日臣属于西突厥的西域诸国,纷纷脱离西突厥的控制而保持相对独立。像高昌国与大唐接壤,其采取了亲唐的态度,渐渐在西域独树一帜,其投靠大唐有了靠山,又与大唐通商获得许多经济利益,使得其他小国纷纷效尤。这样,高昌国在西域成为一个相对的经济中心,对提升其国家地位及经济实力,极有好处。
然而打从大唐决定支持泥孰可汗开始,西域的形势就为之一变。泥孰可汗得大唐支持,势力渐强,与其相邻的龟兹、焉耆等国纷纷来归。因为泥孰可汗背后有大唐支持,诸国与泥孰可汗亲近,既免了遭西突厥侵扰,又可与大唐亲善,实在是笔划得来的买卖。高昌国近年来受西域诸国礼敬,他们现在去投奔泥孰可汗,又曲线与大唐友好,麴文泰顿时感到失落,其心中的滋味一时难辨。恰在此时,焉耆国又向李世民请准开辟新路,使麴文泰更加恼火。
隋末之乱以前,焉耆等国入长安,除了经过高昌这条大道可以入京外,另向南通过大漠直奔沙州,亦可通行。隋末大乱,这条道路无人养护,又有贼匪穿行,竟至闭塞。焉耆王突骑支此次遣使入贡,要求得大唐之助开通这条道路。李世民认为西域通道仅有一条,容易受高昌的制约,就同意突骑支之请,遂调拨钱粮,让李大亮督促予以修通。路成之后,商贾之人通过西域时就有了选择道路的余地,如此高昌国的独霸地位大受削弱,引起了麴文泰的极为不满。
麴文泰此时还不敢与大唐和西域诸国公开翻脸,他暗使小动作,派出骁骑扮成贼匪之人,到此通路上杀人劫货,以出出这口恶气。
待李世民将西伊州改为伊州,正式成为大唐的州县,麴文泰更加恐惧。现在,其东有大唐戍边之兵士,西有泥孰可汗及龟兹诸国,让其感到有东西压迫之感。他万般无奈,又不肯受气,遂主动联络肆叶护可汗。
唐俭见李世民在那里感叹,建议道:“陛下,如今我国势强,高昌向来为中土属地。麴文泰包藏祸心,在那里暗中捣乱,若放任自流,久必成祸。臣以为,不如派一上将征之,由此疏通西域道路,是为上策。”
李世民摇头不许,说道:“魏征的‘十渐疏’,想你也应该研读了。如今国家刚刚安定,若动辄对外用兵,就违了‘抚民以静’的初衷。且高昌国从高祖时开始,即与我国通使友好,若率然征之,天下人定会说朕穷兵黩武。嗯,此事放放再说。万一将来有变,征之亦未迟。”
“然麴文泰勾结肆叶护可汗,不久肯定与泥孰可汗为敌。肆叶护可汗现在势弱无力东侵,其得了高昌之助,万一势力渐强,势必使西域征战不已。如此,西域那里就会商旅阻绝,弄不好,其战乱会波及我国。肆叶护可汗成了气候再向东来,极易和吐蕃联手,这样就太麻烦了。”
李世民赞道:“唐卿,你为鸿胪卿,却能深谋远虑,堪为称职。至于你所言的后果,依朕看来其实未必。贞观之初,有人劝朕要‘耀兵振武,慑服四夷’,独魏征劝朕‘偃革兴文,布德施惠,中国既安,远人自服’。朕听了魏征的言语,这些年对四夷轻易不用兵,而是绥之以德。你为鸿胪卿,这些年四方来朝,络绎不绝,使你很忙碌,这就是德化的力量。想汉武帝穷兵三十余年,结果使国力疲敝,而所获无几,哪儿有德化的力量大?唐卿,鸿胪寺接待四方来使,须使德化深入人心。像前些日子,你派那高表仁出使倭国,高表仁不能完成使命,就该重重治罪。”
却说在新罗东南的大海中,有一国家依山岛而居,其居为城郭,以木为栅,以草为屋,名为倭国。其王姓阿每氏,辖周围小岛五十余国。其与新罗素有通使,因此其衣服之制,颇似新罗。这日,其王阿每氏听说中土大唐繁华,就派来使者贡来方物,要求大唐与其通使。李世民念其路远,嘱其今后不用岁贡,并遣高表仁持节入倭国答礼。孰料这高表仁自恃上国特使,到了倭国,当堂与其王争执礼节不休,既而扭身就走,不宣李世民之意就回国。从此,倭国一直不再来通使,二十年后,才随新罗奉表再通讯息。
唐俭答道:“臣奉皇上之旨,已知会高表仁去职归宅,并罚二年俸以示惩罚。”
“是了。你要以高表仁之例,为鸿胪寺人员鉴诫。这些人最先接近外番使臣,其一言一行事关国家威仪,不得疏忽。那高表仁实在荒唐得很,既为上国特使,其身后本来就有我朝无尽的威严,外番何人敢小觑于你?难道到了他国,将双眼上翻,让外人来礼拜即是威风吗?须知势强者愈虚怀若谷,礼数备至,愈使外人敬重。高表仁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焉能为使?”
“臣谨记陛下圣训,回去后定诫约手下。”
“好了。高昌国的事,你可密切注视动静,朕也会留心。你退下吧。”
唐俭走后,李世民伏在案前,亲手写了一道诏令,其名为“答房玄龄请解尚书左仆射诏”。
原来前些日子,李世民加房玄龄为太子少师,本意让其多关心太子的成长,实为寻常事。孰料房玄龄因此事而忧虑重重,他私下里暗想,自己居相位已十余年,次子房遗爱娶了高阳公主,女儿又成了韩王李元嘉的妃子,普天之下,自己威权之重,皇恩殊遇,任何臣子都不能相比。古语有“满盈易招损”之训,房玄龄深以为然,遂上表要求逊职。
房玄龄此时六十余岁,随着年龄的增长,其患得患失的心虑愈发变重。他整日伴随李世民的左右,这些年也发现了李世民的性格较贞观之初有不小的变化。像李世民口口声声说要推行清明政治,君臣互不猜忌,然他在对待李靖的事上,可见其疑心颇深。自古帝王君临天下,最大忌者就是恐怕他人夺其天下,因防备甚严。李世民恃其文治武功,等闲人不敢打他的主意。但李世民作为帝王,对此事心里也很防范,疑心渐重亦属正常。房玄龄的这种担忧,其实有些过虑了。但房玄龄向来行事谨小慎微,年龄愈大,其明哲保身的念头愈重,深恐一言不合,自己的富贵全部化为乌有。他现在见了李世民,只知道忠心办事,不敢提反对意见,若李世民颜色稍严,他一味唯唯诺诺,磕头谢罪。像在察知李世民疑心加重的这件事,他和魏征就透出了分别。他怕李世民疑心自己,就想功成身退,明哲保身;而魏征则不然,上疏直斥李世民道:“好善而不甚择人,疾恶而未能远佞。又出言无隐,疾恶太深,闻人之善或未全信,闻人之恶以为必然。”即可看出两人的根本区别来。
李世民却不知道房玄龄是如此心思,阅罢房玄龄上表,坚决不同意辞其职,其写道:“夫选贤之义,无私为本;奉上之道,当仁是贵。列代所以宏风,通贤所以协德。公忠肃恭懿,明允笃诚,草昧霸图,绸缪帝道。仪则黄阁,庶政唯和,辅翼春宫,实望斯著。而忘彼大体,徇兹小节,虽恭教谕之职,乃辞机衡之务,岂所谓弼予一人,共安四海者也?”
李世民的诏文中肯定了房玄龄辅佐自己取得帝位、匡定天下的功劳,同时指出他请求解去尚书左仆射的职务,是十分不恰当的。李世民写完此诏,即让人立即送给房玄龄。
若按房玄龄往日的态度,他接到此诏,见李世民真心挽留自己,应该丢掉此念,继续履行尚书左仆射的职责。然房玄龄此时执意要退,又上表一封,其中洋洋数千字,词恳意切,让李世民念其年老,以使自己早日致仕为念。
李世民读罢此表,心想房玄龄这是怎么了?缘何会如此固执不依不饶?心里就有些不耐烦,耐着性子又写一手诏,其中说道:“玄龄德为时秀,位隆朝右。业履恭俭,志怀冲退。频表陈诚,固辞执法。朕昃食思治,虚己钦贤,方资启沃,共康兆庶。岂得申其雅尚,用亏彝典。便可断表,即令摄职。”此诏的言语明显比上一篇严厉起来,让房玄龄丢掉杂念,立即就职。
孰料房玄龄接诏后,仍然上表请退。如此激起了李世民的怒火,让人将房玄龄宣入殿来。
待房玄龄叩礼毕,李世民强压火气,温言说道:“玄龄,你如此数番上表,要求去职,莫非朕亏待过你吗?”
“臣得逢英主,以一布衣之身直至相位,可谓沐皇恩浩荡,臣窃以为,天下之人能有此际遇者,唯臣一人。”
“嗯,莫非你以为现在天下大治,是我们君臣该松一口气的时候了?”
“陛下上次转发魏征之上疏,其中固然是劝谏陛下,其实也是规诫臣等。治理天下如履薄冰,不敢稍存懈怠。”
“嗬,看来你什么都明白嘛。玄龄,你现在固然已六十有余,然身体康健,思虑清楚,还能为朝廷效力嘛,自如晦逝去,朕在朝中最重者,唯你一人,你莫非不知朕的心思吗?想起如晦那些年为国劬劳,终于劳累成疾乃至身死。你现在若是如晦那样,朕自然会主动劝你回家休息。”李世民说到这里,想是又提起了杜如晦的话头,眼圈禁不住红了起来,说话也有些哽咽。
房玄龄知道李世民对杜如晦与自己的情感,心底也颤然对应,在那里一时默然。
李世民又接着问一句:“玄龄,想起如晦当日,你这样做该是不该?”
房玄龄默然片刻,突然跪在地上,叩道:“陛下,臣所以接连上表要求去职,其实也是思虑了良久。臣居端揆十余年,其间殚精竭虑,犹出错连连,皆赖陛下信任有加,未加治罪,臣心怀感激,然心深为愧疚。近年来,想是臣年老精力不济,这种愧疚之心愈益强烈。又见朝中人才辈出,就想江水后浪推前浪,臣固然得陛下信任,然为朝廷大计,应该主动提出去职才好。陛下,臣与如晦相比实在不如,念陛下能识臣想推陈出新的苦心,就准了臣的请求吧。”说完,他泣涕出声,叩头不已。
李世民见状大怒,在其面前来回转悠,心中怒道:“一向言听计从的玄龄,今日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你冥顽不化,真是榆木脑袋。”他强压火气,又低声问道:“玄龄,你真的执迷不悟吗?”
房玄龄不敢抬头,将头伏在地上,可以听见其轻轻的泣涕声。
如此更加撩起了李世民的怒火,他停下步来,大声喝道:“房玄龄,你要舍我而去图清闲。好呀,朕要让你清闲个够。来人。”
两位太监来到李世民面前,跪下听命。
李世民指住房玄龄,大声道:“你们把他叉出去,告诉常何,让他派人将这名不知好歹之人圈入府里,不许他出府一步。房玄龄,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见朕。”
两名太监急忙将房玄龄拖出殿。
恰巧此时,长孙无忌求见李世民。他入殿后看到房玄龄被拖出,又见李世民面带怒色,一时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开口问李世民。
其实不待长孙无忌开口询问,暴怒的李世民已经气咻咻地指向殿外,说道:“无忌,你说一向明理的玄龄,缘何变成了这种人儿?”他边说边把房玄龄的三道上表推向长孙无忌,骂道:“你看,这老儿连上数表,不识我的好言。唉,无忌,是不是人老了,就会变了心性呢?”
长孙无忌听了心中暗笑,心想向来配合默契的这对君臣,还会演出这场戏来。他们一人霸王硬上弓,另一人执拗硬抗,实在好笑。他沉默片刻,觉得不能随着李世民的意思说,其心中还想为房玄龄说情,斟词酌句道:“臣以为玄龄说得也有些道理,像现在朝中重臣,多是高祖时的老臣以及跟随陛下多年的秦王府属,算来为我朝尽力二十余年了。有句话叫做‘吐故纳新’,为保证朝中时刻有新气象,选出一些年轻才俊逐步擢其职位,其实应该。陛下,若朝中皆是老面孔,其理政之时就会墨守成规,这样对天下大计并无好处。”
李世民缓缓点头,赞同道:“吐故纳新确实有必要,近年来,我逐步擢拔马周、褚遂良、岑文本、杜正伦、侯君集、刘洎等人职位,像此次退吐蕃,我让侯君集独立为帅,正为是思。可是呀,天下大计不能有些许差池,须让那些有经验的臣子们各司其职,方得无失败。更迭朝臣,这事一点都急不得。像玄龄居相位十余年,其不以求备取人,不以己长格物,随能收叙,无隔疏贱,他竭其智,尽其能,毕其力,以我眼光,尚书左仆射一职尚无人能代替。他守此职位能尽其长,我也最放心,这正是我坚持不让他去职的原因。唉,人人皆想高位,可这高位之人若无才具,焉能坐之?玄龄这老儿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外人皆说唯有他能察知我心意,这一次实在是错了。”
长孙无忌微笑道:“臣呆会儿出宫即到玄龄府上,将皇上的心意说给他听,也许他能幡然醒悟呢。”
“不用!就让他在家里好好静思一段时间,要让他自己能觉悟过来,这样才对他有好处。”
长孙无忌微笑不语,心想李世民直到现在还难灭心头之火。
李世民又问道:“你来见我,有何事要说?”
长孙无忌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叹道:“唉,臣前来还是想说说嘉敏的事呀。”
李世民闻言,心情也沉了下去,也叹道:“是呀,敏妹此病,还是由我而起。其得病后,太医署百般诊治,缘何未见起色,反而愈加沉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