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才明白他的心事,微微一笑道:“萧生不用太过惋惜。《兰亭序》帖久藏房梁上,老衲许多年来也仅仅是看过几回。老衲每日有临书数遍的习惯,此帖明明藏在舍中,又不敢拿出,这份煎熬难以言表。这样吧,老衲先不将此帖藏回原处,你的这数张帖也暂不取回,就摆在这里,让我们这几日好好地看个够。这样好吗?”
萧翼大喜,躬身谢道:“师父如此安排,实为弟子着想。大恩不言谢,弟子唯望这几日不离《兰亭序》,并多向师父讨教,争取使自己书艺能上一层楼。”
“使书艺进步须有水磨工夫,你能在这几日中领会一些韵味,已经不错了。”辩才淡淡说道,显然答应萧翼住此观书。
此后几日,辩才将这几张帖置于案上,与萧翼一起或观摩评点,或挥笔临摹。窗外日起日落,两人沉浸在探讨书艺的快乐之中,浑不知时辰飞逝。
到了第二日午后,小童轻声对辩才说:“师父,方丈派人来催,问师父何时起身?”
辩才茫然不答,思索顷刻,方才恍然大悟,轻拍脑门道:“瞧老衲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萧生,邑汜桥南有一严家,是爱来本寺的施主,每次布施甚巨,今日家中有事开斋七日,让寺中老僧前去,老衲已经答应了方丈。我这几日习书不停,却将此事忘到九霄云外。”
“师父最重言诺,似立刻成行才是,弟子暂且告辞。”
辩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道:“今日若行,到严家时辰已晚,不如明晨赶早前去。老衲出行,你也不用告辞,就和小童一起留舍习书。老衲短则三日,长则六日即回。”
萧翼又在舍中逗留了一个多时辰,他想了想向辩才告辞:“师父,你明日即行,弟子也想赶回旅舍,瞧瞧蚕种卖得如何。这几天忙于书艺,竟将蚕种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万一折了本钱,弟子今年的生计就困窘了。”
“好吧,你就去将蚕种之事了结。这几张书帖就放在案上,留童子在此看守。你这几日若有闲暇,可随时来舍临摹。”
萧翼拱手辞去。
第二日清晨,萧翼踏着路上的朝露,迎着彤红的太阳向戒珠寺走去。他揣摩辩才已经上路。果然,他一拍舍门,小童探出头来,见到是熟识的萧翼,说道:“师父天不亮就走了。”
萧翼点点头,说道:“师父昨日已对我讲了。我昨日将一本册子忘在舍中,现在急用,须入房去取。”
萧翼这些天已经和小童混得稔熟,小童闻言,急忙打开舍门,放萧翼入内,自己却在院内整理圃中的花丛。萧翼径直走到案几前,就见那几张帖果然放在案上。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将《兰亭序》帖卷起,继而再将自己的那三张帖也一并收起,将之放入自己随身携带的布袋中,挎在身后,然后轻手轻脚走到门前。他悄悄一望,只见小童正背对着门埋头整理花枝,遂轻步走出,躲过小童视线,转身走出戒珠寺。
小童过了良久方才入室,四顾不见萧翼,也就不作理会,压根想不起他会盗走《兰亭序》帖。
萧翼回到旅舍,打开随带的包袱,取出其中的朝服,逐一穿戴起来。然后,他背起布袋,疾步向永安驿行去。他进入驿中,大咧咧地坐在椅上,面对惊愕的驿长,说道:“我是朝中监察御史萧翼,现奉旨来此公干。你可持此墨敕,报越州都督齐善行,让他来此见我。”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一幅墨敕,上面由李世民亲自用毛笔书写,浓墨如新,写有“敕令监察御史萧翼前赴越州公干,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的字样,下面盖有御印。
永安驿驿长就任以来,因越州地处海边,尚未有朝中大官到此驿中安歇。眼前这位萧翼御史身穿鲜亮的官服,又持有皇帝的墨敕,他何曾见过如此阵势?萧翼说完,他忙不迭地接过那道墨敕,躬身施礼,结结巴巴地道:“小人就去,小人就去。”
越州都督齐善行闻听朝中监察御史在驿中,顿时一愣。按说朝中百官来此,须最先见到越州刺史及都督,这名萧御史不知要玩什么花样,却要在小小的永安驿中拿这皇上的墨敕召见自己。想起萧翼为监察御史的身份,别是他拿住了自己或者刺史的什么把柄,要来兴师问罪吗?
齐善行心中七上八下,策马到了永安驿。他与萧翼见过了礼,萧翼劈面说道:“齐都督,本官奉皇上谕旨来越州公干,现事已办妥当,劳你唤戒珠寺老僧辩才来此,本官有话要说。”
齐善行心中的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他面色顿改,大声呼道:“传辩才和尚拜见御史大人。”
“齐都督,那辩才和尚此时不在寺内,须邑汜桥南严家去唤。”萧翼说道。
过了两个时辰,辩才方才在州卒的带领下来到永安驿,今天空中有风,将其人面上蒙上了一层尘土,显得有些憔悴。辩才入驿后,齐善行喝道:“老和尚,速速拜见朝中萧御史。”
辩才此时并未看清对面坐着的是何人,他双手合十,打个问讯道:“老衲辩才,不知官人召见何故?”
萧翼语气平淡,缓缓说道:“辩才师父,你抬起眼来,仔细看看本官是谁?”
辩才这些日子与萧翼一起,对其语气何等熟悉。他听出说话之人似是萧生,心里惊诧万分,遂抬起眼来仔细观看,只见一顶官帽下面,正是那熟悉的脸庞。他瞪大眼睛再看,那不是萧生又是谁?辩才心中觉得这是不可能之事,然周围一群人对萧生的神色中透出恭敬,素日威风凛凛的齐都督也仅是陪坐一侧,再看驿外的天光,那轮太阳正播洒着光芒。辩才摇摇头,颤声说道:“你……你……你不是曾在老衲舍中的萧生吗?我们昨日刚刚分别,你……你缘何就换了装束?”
萧翼神色凛然,俯身从布袋里取出《兰亭序》帖,这是辩才要命的物件。辩才一见卷帖,就知道这是何物。他张开双臂,作势要抢,口中呼道:“你……你为何又窃走老衲的物件?”
后面的州卒见状,急忙上来两人,他们一人架着辩才的一条手臂,使他不好动弹。萧翼扬起《兰亭序》帖,说道:“本官不是卖蚕种的落拓之人,京城监察御史萧翼是也。皇上得知《兰亭序》帖存于你手,三次邀你入京,令你举献。可你将之藏于房梁,秘不示人。本官奉皇上敕命,特来取帖。如今帖已到手,本官欲入京复命。将你召来,是想告诉你,皇上不会白取此帖,事后定发重金以为补偿。”
辩才顿时老泪纵横,口中呼道:“萧生,萧御史,你骗得老衲好苦哇……”一句话未说完,其身子委顿,昏厥于地。
萧翼急令人去掐辩才人中,又令取湿巾,极力抢救辩才。辩才毕竟年老,要救治他颇费工夫,众人手脚忙乱,一时唤不醒辩才。驿长见状,急忙上马去请郎中。
萧翼感觉愧对辩才,实在不敢再面对辩才。他不待辩才苏醒,即让齐善行派数人护送自己返回。临行之前,萧翼谆谆告诫齐善行,让他这些日子派人照顾辩才的起居,防止他想不开而寻短见。
齐善行连连答应。
李世民见萧翼果然将《兰亭序》帖取回,不禁狂喜。当即擢拔萧翼为员外郎,加五品,另赐银瓶、金缕瓶、玛瑙碗各一,良马两匹兼宝装鞍辔,一处庄园。想起房玄龄、褚遂良举得其人,各赏其锦彩千段。又想房玄龄年龄渐高,出两名貌美宫人以为婢妾。
李世民一开始十分恼怒辩才,只是因为其年老,不忍加刑。萧翼又在其面前多次称赞辩才的德行,使李世民渐渐转回了心意。数日后,李世民赏绸三千段,谷三千石,敕越州支给辩才,以为补偿。
辩才此时已清醒过来,知道《兰亭序》帖不可能再回己手,遂在舍中日日长吁短叹,日渐消瘦。越州送来李世民的赏物,辩才不敢使用,就用其钱在戒珠寺内造了三层宝塔,供人观瞻。塔成之日,辩才疾患愈重,不能正常吃饭,只能喝些稀粥,身子渐渐成了皮包骨。到了年底,辩才终究不能挨到来年,在一个风雪呼号的寒夜,气绝而终。
侯君集率领三万兵马,沿积石山向西推进。积石山的南面,即是河水的源头,到了积石山西端,其山麓与河水之源柏海相望,站在山顶上,即可看到柏海那两汪如镜面的水泊。李靖的意思,是让侯君集领兵沿积石山南麓潜行,尽量不让伏允察觉大军的动静,待他们出了积石山,开始向北运动,此时,唐军北路军也向南挤压过来,对伏允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党项人充当了南路军的向导,他们熟悉积石山的地势,可以沿着山势顺利地前行,中间并无阻隔。他们临行之时,携带有充足的粮草,免了缺粮之虞。他们路上遇到的最大困难,却是那变化无常的天气。
此时正值四月,中土正是百花盛开、气候宜人的时节,这里却不然。大军行在路上,就见四周荒无人烟,除了午间阳光直射的时候,气候稍微平静以外,其他时候多是大风大雪肆虐。有时候,鸡蛋大的冰雹会突然从天而降。到了夜间,气温陡降,寒冷彻骨,凉意透入骨内,让人感觉好像没有穿衣服。
侯君集临行之时,已经找党项人仔细问了沿途的情况,对抵御恶劣气候预先作了准备。他先让每人皆带上厚厚的棉装,备好塞有绒毛的马靴;又让每三十人为一队,每队带上一顶帐篷,让他们宿营之时打开,三十人紧紧挤在一起休息,可以免去受冻之厄。
侯君集就这样带领人马与恶劣气候相抗,又要加倍小心积雪覆盖的道路。他们小心翼翼前行,终于赶在与李靖约定的日子到达指定位置。从此越过积石山,即可向北攻击伏允现在驻扎的地方。
此时,李靖、李道宗的北路军已在凉州、甘州一带布好防,并逐步南移;李大亮所部兵马已行过阳关,在西面排好了抗击的阵势;唯有东面的李道彦和高甄生二路兵马进兵缓慢,迟迟不能到达指定位置。其所以难行,还是因为得罪了党项部,被绊着了手脚。
李靖此次为帅,知道唐军以前未彻底剿灭吐谷浑,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明地理,遂定下让党项人为向导之策。唐军若要合围吐谷浑,势必经过党项部所辖之境,这使党项酋长拓拔赤辞很犹豫,他当着众将之面对李靖说道:“大都督有令,又赐下如此多的金帛,鄙部定然遵从,当好向导。只是鄙部与中土交往多年,多次吃亏,心有余悸。像隋人无信,动辄欺凌鄙部,族人深以为忧。现在唐军过我境,若无异心,鄙部定当支持;若不然,我将据险阻塞唐军之道,使其难行。”
李靖决然道:“本帅行军打仗,严令当头。此次征战,是剿灭我们的共同敌人吐谷浑,不会占你一寸土地。诸将若有违之,本帅定当严惩。”
拓拔赤辞坚求李靖让与众将一起盟约。李靖依其风俗,歃血为盟,拓拔赤辞方放心而去。
李道彦和高甄生此次任务是领军结于河州及茂州一带,防止伏允带人东窜。他们依次进兵,尚未到达指定位置,看到党项部对他们毫无戒心,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以前受的气,遂聚在一起商议,达成共识:趁着党项部毫不戒备,干脆顺手牵羊将其灭掉,正好一扫以前受的鸟气。
两人说干就干,不再按李靖的要求布防,而是带领兵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捣向党项部的纵深。此举一开始收到了效果,像李道彦领兵袭破了阔水,俘虏千余名党项人,获得羊马数千头。
这一下子惹怒了党项部,其部落内原来有数方势力,互不统属,遭此袭击,顿时团结一致,在拓拔赤辞的指挥下奋力抵御唐军。他们先是占据山险,玩些声东击西的把戏,将唐军调遣得疲于奔命。赤辞又暗设诡计,在野狐峡设下伏兵,将唐军大队人马引到这里,继而大举进攻,杀得唐军大败。此役,唐军伤亡者万余人。李道彦和高甄生眼见抵挡不住,只好撤回兵马,退保松州。
李靖闻讯大为震怒,即派段志玄领人前往松州,拿下李道彦和高甄生解往长安。又向李世民上表一道,其中详述李、高两人的劣行,要求按律惩之。再求派史大柰前往松州,接手东路军布防之事,并修补与党项部的关系。
即将打响的战事受此一阻,日期只好向后推了数日。所幸吐谷浑已经与党项部翻脸,伏允无法带人越过党项部的地盘向东逃窜。如此却苦了侯君集的人马,只好在高寒的气候下又多熬了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