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日,萧翼携酒回访辩才。其所携酒为乌城(今浙江湖州市)所产“若下”,该酒初闻时香气酷烈,封贮后再开封饮之味甘辛,系越州惯饮之酒。萧翼为示尊敬,所购来的“若下”酒以泥坛封制,此为酒中之上品,价格不菲。辩才见萧翼赠送如此贵重之酒,大为不悦,拉下脸斥道:“我们萍水相逢,一夕晤谈之后,似前世有缘,气味相投,所重者在于君子之交淡如水。你现在遭际困顿,正是落拓之时,缘何如此破费?你莫非以为老衲是重物之人吗?”
萧翼解释道:“弟子固然困厄,然为商贾之事,囊中所积还有几许,购几瓶酒还是举手之事。弟子想,与老师父吟诗操琴之时,若啜劣酒在口,未免大煞风景,有美酒入口,更添悠然心绪。弟子这样做,其实也有自私的成分,望老师父勿责。”
“你今后再来这里,勿带任何物品,否则,老衲就要闭门不纳了。”
“弟子谨记。”
辩才唤来小童,令他将酒收起,并让他打开一坛用水温之,然后两人就在舍中对饮吟诗。
僧人自古以来有不茹荤酒的戒条,然到了隋唐,僧人中有许多吟诗作赋,少不了用酒来助兴,于是也悄悄饮起了酒。辩才初识萧翼之时,还饮药酒用来障目,此次萧翼来回访,他视萧翼为知己,大起亲近之感,遂不避嫌疑,开怀畅饮。两人吟诗操琴,意甚融洽。午时小憩之后,两人又对坐下棋,这次他们不下快棋,到了中盘,往往思考许久方才落子,一直到了点灯时分,他们方才进入收官阶段。这次结局与上次不同,萧翼反而赢了三子。
辩才在越州向来无敌手,因常有寂寞之意。今日棋逢对手落败,其神色未有什么懊丧之态,反而欣喜轻松,他投子说道:“萧生下棋的功夫,确实稳妥且犀利,老衲甘拜下风。”辩才现在不再称呼萧翼为“檀越”,直接称呼为“萧生”。
萧翼对他的称呼也有改变,其去掉“老”字,直接呼之为“师父”。他听辩才夸奖自己,遂拱手谦道:“师父毕竟高龄,弟子恃体力与师父熬时辰,说来还是弟子年轻占了便宜。若论快棋,那才能真正品评一个人的棋艺,弟子自愧不如。”他说话自然谦和,让辩才找回了一些安慰。
萧翼此宿未在舍中居住,他说要卖蚕种,须在旅舍中等候来人。辩才满心挽留,见萧翼确实有事,只好不舍地放归。此后的十余日里,萧翼闲暇时候即来辩才舍中逗留。辩才作为智永的弟子,舍内摆满了各种故帖拓本及笔墨。萧翼不能视而不见,有时也淡淡地问上几句。辩才见萧翼对书艺之事不太上心,以为他不精于此道,不想强人所难,也就不深入此话题。哪知道萧翼处心积虑,想使两人关系亲近一层之后,再谈此话题,实乃“欲擒故纵”之计。
萧翼这日又复来访,其随带故帖一张,将之展开对辩才说道:“弟子见师父舍中书墨甚多,想师父书艺定然精湛。弟子有家传墨迹一幅,欲请师父品评一番。”
辩才定睛一看,见此帖为梁元帝自书职贡图,遂凑近又仔细鉴赏了一番。一时间,两人屏息静气,舍内非常寂静。良久,辩才方抬起头来,感叹道:“不错,这确是梁元帝的亲笔。萧生,你若非家传,此物焉能入你手?且此帖遭逢乱世,你能将帖保存完好,确实费了不少心机。”
“是呀,弟子遵从祖训,将此物视为至宝,不敢毁伤。弟子现在无家室之累,又身无长物,只好日日将此帖藏于身上,以示珍重之意。”萧翼这样说话,也想解释自己为何在卖蚕种之时,还将故帖带在身上的原因,以免引起辩才的怀疑。
辩才点点头说道:“不错,此帖遭逢乱世,能保存如此完好,实属不易。”他又凝神端详顷刻,评价道,“乃祖之书,凝重含蓄,似欹侧还端庄,似飘逸还浑凝,似精神还冲淡,宽博疏放,静穆平和,雍容大度,气宇非凡。只是,其书若与王逸少之书相比,就少了一丝风流丰腴。”
“师父所言甚为精辟,想先祖及王逸少虽然同生活在那杏花春雨、莺飞草长、淡烟疏柳、渔舟唱晚之环境中,书风皆有清朗俊逸之特点。然王逸少饱经忧患乃至放浪形骸,与先祖皇帝之身大为不同,于是其书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笔法体式之中,最为风流,虽竭力奔放而不失清远之韵。学生习书之时,最重王逸少之帖,妄想能学其风韵。”
辩才摇摇头,感慨道:“各人际遇不同,须博采众长,形成自己独特之书风。若是亦步亦趋,终究难成上品。萧生,老衲这是转述先师之语,望你谨记。王逸少成为一代书艺大家,那是他集前人经验,加上他潜心体悟,方才得来的。”
“弟子谨记。敢问师父先师是……”
“萧生既然习书,定然知道智永之名,他就是老衲的先师。”
萧翼惊讶道:“啊,想不到师父是智永大师之传人。弟子为落拓之人,竟然能在此寺中得遇书艺高人,实在幸甚。弟子本想师父仅是一名爱书艺之人,就想展示先祖之帖,其中也有炫耀之意。如此来看,弟子实在是班门弄斧,不免羞愧万分。”
辩才微笑道:“我们数日来交往,老衲觉得你谈吐不俗,颇有见识,且对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与你相处很有趣味。这十余日来,你给老衲带来了许多快乐,老衲心怀感激。”
萧翼伸手取过一管笔,悬腕在木案的纸上写了一“永”字,感慨说道:“王逸少首创运笔之‘永字八法’,到了智永大师那里,又发其旨趣,阐发王逸少书艺之精微之处。弟子日常固然揣摩多时,然总不得法,今日正好向师父请教。”
智永僧本名为王法极,是王羲之的七世孙,经历了梁、陈、隋三朝代,活了将近一百岁。其家学渊源,精研书学,后为躲避动乱而入永欣寺为僧。智永一生苦练书法,他在永欣寺中临书,其所废笔头,日积月累,竟然积了五大竹篾,由此可见智永不懈练笔的功夫。智永一方面练笔不辍,成为一代书艺大家;另一方面,他继承了王羲之、王献之的书风,通过自己的实践探究书艺的内在美,推动了书艺的提高和发展。智永又授徒讲学,教了不少徒弟,像虞世南、辩才、智果、释述、释特等均为其弟子。萧翼现在请教“永”字,实为智永一生书艺的精华所在,萧翼以此来投辩才所好。
果然,辩才仔细观看了萧翼所写的“永”字,凝神片刻,就开始以手指字,滔滔不绝地讲解下去。他先以王羲之的“永”字运笔之法,对照萧翼所书,逐点谈了萧翼的运笔之优劣;进而引用智永对书艺的阐述,谈了对书艺的鉴赏法则。
这一老一少在舍中潜心书艺,辩才倾心相授,萧翼虚心求教,两人浑不知时辰在快速地飞逝。两人一直谈论到掌灯时分,方才发现暮色已至,辩才方才住嘴,唤小童备饭。
简单的晚餐之后,萧翼起身告辞,辩才道:“外面夜色已浓,萧生不如今晚留住舍中,我们秉烛夜谈,岂不美妙?”
萧翼拱手道:“弟子得识师父,实为三生有幸。弟子想这几日将手头上的俗务都理一理,然后烦师父接引,也入此寺为僧,从此与师父朝夕相伴。”
辩才摇头不许,说道:“老衲行将就木,已是苟延残喘之人,岂能引你相伴?老衲所以为僧,一者为避乱世,二者得遇先师,你却不然。当今天下太平,老衲又亲眼见当今皇上风采,又听说朝廷不掩贤才,你年龄尚轻,又博闻有才,还要图一出身方为正途。大丈夫立于世上,或沙场建功立业,或朝堂之间惠及黎民。出家为僧为消极之举,对你极不合适。”
辩才言辞恳切,说得萧翼心怀激荡。那一时刻,萧翼觉得自己来此欺骗老僧,实在不忍,心里顿生内疚之意。然皇命不可违,这场戏还要认真演下去。他躬身谢道:“师父的这一席话,弟子定谨记在心。其实弟子欲返旅舍,是想将弟子所藏逸少之遗墨携来,供师父鉴赏一番。”
“好呀,原来你藏有逸少之遗墨。是真迹吗?共有几幅?”
“弟子多往乡间,偶见有人出示两幅故帖,弟子不辨真伪,看到价钱还合适,遂出资购下。想师父一生定然见过逸少遗墨无数,正好请师父一辨真伪。”
辩才神色跃然,然并不十分喜狂。辩才以智永为师,见过王羲之许多遗墨,所以并不十分新奇。只是其爱书成癖,听说有故帖,也想广睹真颜才好。他现在听说萧翼藏有王羲之遗墨,也就不再坚持留宿,遂将萧翼送出室外,说道:“如此,老衲明日等候你携遗墨光临。”
萧翼拱手作别。
明日,萧翼一大早就来叩辩才舍门。小童将门打开,萧翼入内见过辩才,然后从怀中取出一绢包,将之放在案几上慢慢打开,只见其中并排摆着二卷轴。他小心将卷轴一一展开,说道:“师父请看,这就是逸少遗墨,请师父一辨真伪。”
辩才抵近观看,就见一帖为《姨母帖》,另一帖为《丧乱帖》,二帖皆为王羲之所书行草。《姨母帖》为王羲之早期所书,字迹横平竖直,横画长而势足,笔画之间很少勾连,气势雍容恢弘,受分书和章草的影响较大;《丧乱帖》则是其后期所书,此时他周游各地,见李斯、曹喜、蔡邕等人书,将之融会贯通,并变法创新,尽去分书和章草痕迹,其结体趋长,点画回环往复,牵丝映带,上下相连,气脉不断。比较而言,《丧乱帖》比《姨母帖》成熟许多,更显贵重。辩才先看帖上运笔之法,再查纸墨、印章,点头道:“不假,是真迹。老衲曾在先师手中见过《丧乱帖》,此帖由王氏家人收藏,不料辗转流落民间,又到了你的手中。”
萧翼喜色上脸,欣然道:“师父这样说,可见此物是真,不枉我一番收藏。”
“比较而言,《姨母帖》为逸少早年之作,且随手而写,书艺有些粗糙;而《丧乱帖》为其晚年精心之作,手法臻于完美,为不可多得之佳帖。”
“如此说,此为逸少登峰造极之作了?”
辩才脸上浮出一丝微笑,摇头道:“非也。萧生习书多年,难道不知逸少之佳作为何名吗?”
“故老相传,逸少之最佳作为《兰亭序》。弟子曾在市面上见过数种拓本,然不知其真伪。许是世事动荡,此帖已被毁,弟子无缘观看。”
辩才慢慢踱到窗前,缓缓说道:“《兰亭序》盛名之下,确实名副其实啊。老衲曾在先师处见过此帖,其种种美妙之处,让学书之人如醉如痴。不错,你说得对,逸少墨中,以此帖为首。”
萧翼面露艳羡之色,说道:“说来还是师父有福,毕竟见过《兰亭序》真迹。可惜智永大师逝去之后,这《兰亭序》真迹顿时失了影踪。一件至宝从此失落,让后代学书之人无缘再见,委实是极大的遗憾。唉,师父,早知有今日,师父当初还不如求恳智永大师,让他付与师父收执最好。”
萧翼说此话已有激将之意,辩才却浑然不觉,在那里沉吟不答。他在窗前沉思片刻,扭头决然说道:“萧生,难得我们如此投缘,老衲将这桩秘密对你说了:《兰亭序》帖其实未失,一直由老衲收执。”
萧翼心头狂喜,心想辩才果真吐口了。然他脸上神色很平静,淡淡说道:“师父的话,让弟子有些不信。想那《兰亭序》何等珍贵,多少人求之不得,其又数经乱离,真的《兰亭序》早不知去向,师父手中的必是仿制的伪品。”
萧翼又激将辩才一次。
果然,萧翼的这句话激得辩才老脸上泛出红潮,微带怒意说道:“老衲岁有八十九,向来不打诳语!先师在日,对《兰亭序》倍加珍惜。其临亡之前,将老衲唤至榻前,将此帖托付与我,谆谆告诫要善加珍视,不得轻示他人,并嘱老衲身后,要妥善物色爱书之人收藏,使其能传之万代。萧生,老衲今日说出此语,与你交往投缘固是其因,还有一层意思,老衲风烛残年,能有几许日子?此物今后若能由你收藏,可谓得人,也算了却了老衲最大的心事。”
辩才欲将《兰亭序》交由萧翼收藏,大出萧翼意外,其心中翻江倒海,激动万分。他连忙推却道:“师父若真有《兰亭序》在手,定是受智永大师重托,岂能轻付他人?弟子仅仅与师父谋面数日,蒙师父青眼有加,心中已是万分感激。至于让弟子收藏《兰亭序》,弟子实在不敢。”
辩才下定决心,毅然道:“先师将《兰亭序》交由老衲收执数十年,此帖从未示人。你不愿受此至宝,那是你宅心仁厚,说明你非是势利小人。这样吧,老衲生前不敢离开此帖,待老衲身后,你可将此帖取去,妥为收藏。”
萧翼见辩才在那里自说白话,心想自己此行若见不到《兰亭序》真面目,也是枉然。他心里渐渐焦急起来,又不敢直言相催,遂转换语气道:“师父,有句话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想那《兰亭序》何等珍贵,天下有多少人想据为己有,弟子听说当今皇上也渴望见到此帖。若此帖真在师父之手,此消息不可泄露出去,否则,定有人前来巧取豪夺,师父的日子就不会安静了。”
“老衲知道,眼前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我守口如瓶,消息焉能传扬出去?”
“弟子一定守口如瓶。”萧翼说完,慢慢踱到古琴旁,意图不再谈论《兰亭序》这个话题。
辩才却不能就此戛然而止,他唤过萧翼,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问道:“萧生,《兰亭序》就藏在此舍中,以你眼光,能知道藏在何处吗?”
萧翼面露凝重之色,眼光四处打量,继而答道:“师父舍中家具简陋,似无处可藏。弟子曾见师父榻侧有一板箱,莫非压在箱底吗?”
辩才哈哈大笑,说道:“外人猜测《兰亭序》定在老衲之手,故当今皇上三次将老衲召入宫中问询。这消息传扬天下,来此光顾的官员以及梁上君子还少吗?那只板箱被人翻过数回,《兰亭序》若在其中,早就不翼而飞了。”
“弟子心思愚钝,实在猜不出来。”
辩才唤来小童,吩咐道:“取梯子来。”
小童搬来一张直梯,辩才让他移入自己的卧室,将梯顶搁在房梁之上。辩才挥手让小童退出去,然后自己将直梯扶正,让萧翼双手把着梯子,自己开始攀缘上去。
辩才固然年高,然身手还算敏捷,他步子稳健,渐渐登到房梁处,犹不喘不吁。他在那里摸索了一阵,萧翼依稀看见他从房梁中取出一物。萧翼猜想,辩才定是亲手掏空了一段房梁,然后藏物,看来确实费了不少心机和力气。
辩才落到地面,可以看到其手中所执的是一节发黄的毛竹。他先去净了手,再仔细将手指揩净,然后旋开毛竹顶端,先掏出若干用帛裹就的木炭包儿,这大约是防潮之用,最后方缓缓顺出一束用黄绫密封的卷轴。不用问,这定是辩才珍藏的《兰亭序》帖。
辩才打开黄绫绸,将卷轴摊在案上徐徐展开。就见此帖果然用的是蚕纸,历经如此岁月,纸色尤洁白如雪,上面的墨迹如新,可见执此帖者的保管之功。辩才将帖完全展开后,直起腰来,示意萧翼道:“萧生,此物是真是伪,你一看便知。”
萧翼知道辩才珍爱此帖,就将双手后背,不敢将头太贴近帖纸,以防哈气损伤。他凝视良久,方感叹道:“果然是逸少真迹!想不到我萧翼此生能亲眼目睹此帖,恍如梦中啊。遥想逸少当年,其处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之侧,沐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持鼠须笔挥就此章,那是何等的任意潇洒!”
萧翼的话中引用了《兰亭序》中的句子,显示出他能熟背《兰亭序》,让辩才听来更加欣喜。辩才感叹道:“逸少诸帖中,以此帖尽善尽美。《丧乱帖》显示其书艺臻于成熟,终究比不上此帖显示出的一派潇洒出尘的气息。天下学书之人心慕此帖,并不冤枉他们。”
“可惜身边无拓书之人,若能拓来一本,让弟子带在身上,可以日日临摹,那是何等幸事!”
“拓书之高手,当世仅有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真四人,可惜,他们都被皇上网罗宫中。其他拓书之人,万不可让他们来此尝试,老衲怕他们糟蹋了此帖。”
萧翼露出失望的神色,意兴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