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所忧心的正在步步成为事实。段志玄领兵到了吐谷浑,令党项部和契苾部为左右两翼,一同杀向伏允的主帐所在地,孰料扑了一个空,仅见有散落在地的衣物及偶尔跑散的羊马。段志玄令人四面打探消息,闻听伏允带领大队逃向西去,即拔营向西追赶。
慕容伏允的脚步似乎一刻都没有停止,段志玄沿着其脚印追赶,始终没有追上。这一日段志玄追到青海湖之畔,再向西去,即是茫茫戈壁以及连绵起伏的祁连山脉。吐谷浑人似乎一下子消失了,不知道他们是躲入茫茫的沙碛之中,还是投奔了西突厥?
段志玄眼望远方,觉得此次征战实在窝囊,自己穷追八百里,却未与伏允交手。他有心再追击下去,又怕孤军深入,反受伏允的暗算。唐军来到这里,早已疲惫不堪,且随带粮草,基本上消耗殆尽。若再追击下去,粮草接续成为大问题。段志玄思来想去,遂萌生退意。于是,他将党项、契苾两部落首领召来,商量退兵之事。
契苾部首领契苾何力年仅二十七岁,其勇力过人,又善谋略,深得部族爱戴。他又一心向唐,很是尽心尽力。听说要退兵,他立刻着急起来,说道:“段总管,我曾与伏允交手数次,知道其奸猾无比。我们穷追八百余里,而未与其交手,摆明是伏允设下的诡计。要想彻底击败吐谷浑,须有耐心。依我意见,可将大队人马化整为零,又彼此联络,一俟发现伏允的踪迹,即围歼之。我们若现在退兵,那伏允势必带领部众卷土重来,此战就前功尽弃。”
段志玄叹道:“伏允的诡计,我岂能不知?只是这里去京师上千里,粮草不继,现在队伍又人困马乏,若贸然深入,实为败招。”
“或者段总管带领唐军驻扎于此,我契苾部与党项部追击搜索,若能发现伏允的踪迹,段总管再带领大军掩杀,这样如何?”
段志玄摇头不许,说道:“契苾、党项两部此次虽名为大军两翼,实际上充当了大军的前驱,疲累尤甚。我再使你们深入追击,极易受到重创,我不能下此令。这样吧,我们先退回鄯州,一面休整,观察伏允的动作,一面行文报朝廷,决定下步行止。”
第二日,大军拔营东归,缓缓退到鄯州。
慕容伏允果然处心积虑,想将唐军引入祁连山中,再依托熟悉的地势打败之。看到唐军主动撤回,伏允又露出头来,率领骁骑猛攻凉州。待段志玄引兵去援,伏允早带着战利品,沿途顺手放火烧了许多房屋,不知又奔往何处。
待这些坏消息传入长安,李世民已经结束避暑回京。他览罢这些战情表章,大怒道:“这个老不死的伏允,竟然跟朕捉起迷藏来了。哼,是朕战前过于轻视了,不该让段志玄单兵去讨,好吧,伏允,你等着瞧朕的手段。”
李世民在殿里自言自语,既而立起身绕殿漫步,他这会儿考虑的是要派谁为帅。伏允奸猾无比,其依仗熟悉地势,见到唐军不正面接触,脚底板抹油不知溜往何方,看到有可乘之机再出来猛然骚扰一下子,确实很难办。若派人为帅,此人不可一味勇猛,须全盘考虑,能堵伏允的退路,或者有追击的本领,从而一战能胜。李世民考虑了良久,觉得还是派李靖为帅最为适宜,然李靖刚刚以年老多病为由辞去了尚书右仆射的职位,再派他带领大军深入西域荒凉之地,李世民委实说不出口。
吐谷浑位于西去之路的咽喉之处,其南有吐蕃,西有高昌、焉耆、西突厥诸国。大唐现在与吐谷浑交战,这些国家肯定在瞪着眼睛静观结局。若大唐此战就此罢手,恐怕这些国家连名义的朝贡也不来了。由此来看,此战非同小可,必须取得全胜。段志玄前次出征吐谷浑,固然未受大挫,可那伏允从容驱羊马撤退,未伤皮毛,又趁机袭扰凉州,则此战怎么说都不是大唐完胜,西域之国正密切注意大唐的下步动作。
想到这里,李世民暗暗下决心:非用李靖为帅不可!
李世民召来侯君集,问道:“药师兄退隐之后,你还常常去其府中讨教兵法吗?”
侯君集现在志高意满,又任兵部尚书数年,自认兵法军机傲视天下,早就不找李靖讨教。李世民问此话,他很茫然,答道:“臣日日在衙中忙乱,近日又遇上征讨吐谷浑之事,有心想去找李药师讨教,总是抽不出空儿。”
李世民不喜侯君集的回答,说道:“你日日忙碌,难道比朕还忙?学问一途无穷无尽,兵法军机亦如此,且稍有判误即是流血伤亡之惨事。药师兄为当今天下兵法军机集大成者,你须有谦虚之风才是。行军打仗最为凶险,不可有稍许懈怠。为将为帅者,面似沉静,须将全盘大处及细微皆考虑成熟,方能雷霆一击,取得完胜。这一点,李药师做得最为完善。唉,药师兄一走,每遇战事,朕就有些捉襟见肘之感。”
侯君集见李世民夸赞李靖,心里不以为然,他主动请战:“陛下,臣观朝廷的下步动作,似要继续向吐谷浑用兵。臣虽不才,愿乞提兵杀向吐谷浑,力擒慕容伏允。”
李世民对侯君集的豪言壮语无动于衷,淡淡说道:“征讨吐谷浑之事,朕自有主意。你主掌兵部,须为此战尽心尽力,将调兵调粮之事盘算好。”他又仰头思索片刻,说道,“朕叫你来,是想让你代朕到药师兄府中走一趟。朕已准备好若干赤金、潞绸,你随带赏给他。”
侯君集大惑不解,想不通皇上为何无缘无故去赏李靖,又不敢多问,遂躬身领旨。
李世民又嘱咐道:“你到了药师兄府上,不可转身就走。趁此机会多向药师兄讨教一番,比如如何征讨吐谷浑,你不妨多问一问。你年龄还轻,今后出征的机会还多着呢,也不忙在此一时。”
侯君集躬身退出,立即带同赏物奔向李靖府中。路上,侯君集一直猜想李世民此举的用意,终归什么也想不出来,也就什么都不想了。
到了第二日的朝会上,侯君集方才明白了李世民的用意。
群臣奏事完毕,李世民立起身来,在御台之上行了几步,然后目视群臣道:“眼下天下富足,人们安居乐业,唯有那吐谷浑主慕容伏允不知好歹,将朕的宽宏视为软弱可欺。段志玄领兵去问罪,他应该默察大势,主动来京让朕赦免其罪才是。然他自恃熟悉陇西地理,又想背后有西突厥可依,竟然与朕捉起迷藏。前些天,他见段志玄领兵退回,又出来到凉州大掠一阵。他这样做,认为朕对他无计可施,分明对朕示威。哼,朕意已决,要加派重兵彻底扫荡吐谷浑,将伏允擒拿至京。魏卿,朕欲兴兵,你以为如何?”
魏征出班奏道:“吐谷浑反复无常,不思归化,且其居于我国通往西域之咽喉地带,若不剿灭,后患无穷。边疆稳固为国之大事,且关系国内百姓安居,陛下欲兴兵征讨,臣无异议。”
其他大臣也纷纷出班,众口一声,皆赞同对吐谷浑用兵。
李世民归坐龙椅,说道:“好呀,难得众卿一致赞同。事不宜迟,今日的朝会上要把出征的人员定下来,大家都议一议吧。”
侯君集出班奏道:“陛下,段志玄此次领兵去击,惜未将吐谷浑合围,使其从容逃去。臣以为此次要出重兵,先派人领兵西去闸其逃路,再从南、从北、从东逐渐合围,再分割歼之。陛下,臣忝为兵部尚书,愿领兵去征吐谷浑。”
侯君集话音刚落,刑部尚书李道宗以及尉迟敬德、史大柰、薛万彻、薛万均、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等人纷纷出班,极力请战。
李世民不置可否,问侯君集道:“君集,你这样的话,为什么昨日不对朕讲?缘何一夜之间就有了如此谋略?”
侯君集道:“陛下,臣不敢贪天之功。这番话,却是特进卫公所教。”
李世民目视李靖,说道:“药师兄现在虽不问军事,犹洞若观火,早已筹划好了此次战事。药师兄,你还有什么大计教朕吗?”
李靖出班躬身道:“吐谷浑一战事关重大,且待臣考虑成熟之后,再详细禀于陛下。陛下,臣见众将请战殷殷,若陛下不嫌臣年老,臣愿意主持西征之役。”
李世民大喜,一跃而起几步走到台下,执着李靖之手说道:“药师兄,朕正为西征人选犯愁,你若能去主持,朕有何忧?只是药师兄身体欠佳,再领兵入不毛之地受苦,能行吗?”
昨日侯君集携赏物入李靖宅中,又向李靖请教西征之事,李靖是何等聪明的人儿,早已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试想,现在不年不节,又无特别的事,李世民赏下如此贵重之物,分明是借物说话,意思就是让李靖再出山主持此次军事。到了今日朝堂上,李世民对众将请战不置可否,一双眼睛多次在人群中搜寻李靖的身影,多次与李靖的目光相对视。其目光中的殷切之意,被李靖瞧得一清二楚。
李靖慨然答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臣沐浴皇恩,如今国家危难之时,岂能因小恙而废?只要陛下信任,臣万死莫辞。”
李世民感动地说道:“药师兄如此,让朕心里万分感激。若不是此战事关重大,朕实在不敢让你再出山。”他转对群臣道,“药师兄以国事为重,堪称我朝良臣之楷模。药师兄此举,实为朝廷尽心尽忠,古之忠良之臣毕竟久远,药师兄正站在大家面前。褚卿,吏部考绩之时,要大加弘扬药师兄此行此举。”
李靖躬身道:“陛下如此推崇微臣,让臣感激涕零。臣心意已决,唯听陛下明示臣之职责及出征日期。”
李世民走回台上,说道:“朕就依药师兄此计,发重兵围歼吐谷浑之兵。药师兄,朕授你为西海道行军大都督,总领此次战事,节度诸军,另授兵部尚书侯君集为积石道行军总管,刑部尚书李道宗为鄯善道行军总管,凉州都督李大亮为且末道行军总管,岷山都督李道彦为赤水道行军总管,利州都督高甑生为盐泽道行军总管,共领兵员二十万。另让突厥、党项、契苾部派兵,协同大军征讨。药师兄,以后的事,就劳你多费心了。”
李世民的这番话,其实已经布好了唐军征讨吐谷浑的临战态势。李靖为此役之主帅,居中指挥,总领各路兵马。各路兵马各有所职,李大亮为且末道行军中管,须领兵西去,堵截吐谷浑西窜道路;李道宗屯兵鄯州、凉州一带,逐步向南施压;侯君集领兵沿积石山西去,与李道宗遥相呼应,向北挤压;李道彦和高甑生则重兵防守岷州、利州一带,防止吐谷浑向东袭扰及向南流窜,这是一个完善的口袋阵。
李靖听了李世民的安排,确实与自己预想的一致。然李世民能在顷刻之间,将所有人员及所处位置都排定,显是深思熟虑而成。由此来看,李世民早就有了主意,绝非仓促之间听了侯君集转述自己的寥寥数语而定。他所以一直不说,主要因为自己未表态愿意挂帅。想到这里,李靖不由得暗赞李世民。
李世民问李靖道:“药师兄,朕这样排兵布阵合你意否?若不妥,朕从你的主意。至于京中武将,由你挑选随你出征,不需再奏闻朕。”
李靖答道:“陛下方略尽善尽美,臣依此行之,克日出征。臣唯有一事请陛下示意,此次深入不毛,须纵深追击,其过程不免艰苦卓绝,且不能速战速胜。如此,粮草转运及补充马匹至为关键,须有得力人物维持才好。”
“朕已想到此节。无忌,这转运粮草和补充马匹之事由你主持,须源源不断输往前线。征战能否取胜,最后还是要看谁的粮草充足,段志玄上次所以退守凉州,无非还是粮草接续不上的缘故。”
魏征出班奏道:“陛下,臣想此次西征调派兵马及粮草,需耗费时日,待准备停当及兵马到达各自位置,时辰也该进入冬月了。届时陇西那里又是风寒雪急,我军不熟地理又遇此恶劣天气,会不会正中伏允的下怀?臣以为不如待来年天气转暖,再行进兵。”
李世民爽朗一笑,说道:“不妨,药师兄曾率军深入漠北,一样天寒地冻,相比之下,陇西之寒冷还比不上塞北。药师兄,你以为呢?何时出征,由你决定。”
李靖道:“我国这些年来连年丰收,粮草及兵器充盈仓库。相比之下,那伏允接连对外用兵,消耗很大,无太多储备。方今天寒之际,其牛马无放牧之草,数量顿减,正是其疲困之时。陛下说得对,我军士气高昂,有各种环境之下征战经验,天寒地冻难挡我军之脚步,臣意即时出征。”
大举征讨吐谷浑的方略就此定了下来。
李靖此后忙碌征战之事,不愿意在京中多呆,三日后即带领侯君集、李道宗、薛万彻、薛万均、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等人奔赴鄯州,将此作为其中军所在地。其临行之时,又致书李大亮、李道彦、高甑生,让他们到鄯州会合,召开阵前军机会议。
李靖带人西行,这日经过豳州,又想起了昔日的浅水原之战,更想起了曾在那里牧马的张万岁。这名老马贼去年无疾而终,李世民闻其身死不免流下两行清泪,赠封张万岁甚厚。张万岁死后,陇西牧马场由韦盘提接手管理,此人原在幽州养马,也是天下闻名,他忠实地继承了张万岁的衣钵,使唐朝马政继续兴旺下去。
李靖正在路上感叹张万岁的当儿,这日京中来了一名身着异服之人,前往鸿胪寺求见唐俭。这人说着很怪异的话,其身旁通译之人又语焉不详,弄得唐俭一时不明所以。最后,唐俭费了好大的劲儿,方才明白此人是吐蕃赞普弃宗弄赞派来的使者。那名通译实在糟糕,虽为难得满头大汗,终究词不达意。唐俭脑中这时候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何吉罗来,即派人去唤。
这名使者见到何吉罗,脸上绽出笑容,急忙迎上前去,呜里哇啦与何吉罗对起话来,看来两人相当熟识。唐俭念着何吉罗是尉迟敬德的至交,且二人较熟识,也就没有多余的客套,他笑问道:“吉罗,你认识这名吐蕃使者吗?看样子,你们原来定是熟识得很呀。”
何吉罗道:“小人曾向唐大人禀告了吐蕃的情况,小人与其小论禄东赞甚是交好,这名使者正是其身边之人,甚是熟识。”
“刚才他见你喜出望外,都说了些什么?”
“使者刚才说,禄东赞让他入京后先找小人。然京城之中如此多人,他寻了二日,实在无头绪,无奈间就先来拜见大人。”
“那好,就有劳你转述他的话。刚才那名通译实在糟糕,所译之话让人如坠云雾中。”
何吉罗一笑,侧头与吐蕃使者交谈了片刻,然后对唐俭说道:“唐大人,该使者转达吐蕃赞普的言语,主要有两层意思:一者,吐蕃居处偏僻,渴望与大唐交好,此来即是申明此意;二者,吐蕃赞普听说大唐对吐谷浑用兵,为示今后交好诚意,愿意出兵协助大唐。”
唐俭觉得事体重大,遂引吐蕃使者拜见李世民,何吉罗自然跟随充当通译之职。
李世民对吐蕃的认识还不十分清晰,只是觉得吐蕃近年来迅速崛起,与其赞普弃宗弄赞的能力大有干系,遂多问使者,让其多叙说弃宗弄赞的事。那使者见大唐皇帝如此关心自己的赞普,就眉飞色舞颂扬赞普如何英武,如何有谋略,甚至将弃宗弄赞的体貌特征都叙说了一遍。最后,向李世民请求道:“赞普心慕中华,渴望与中华永结同好,特请小人致意大唐皇帝,请惠赐大唐公主与赞普结为婚姻。今后,赞普将以子婿之礼对待大唐。”
李世民不置可否,内心对吐蕃至今尚未有文字不以为然,就未答复该使者的请婚之言。
何吉罗察言观色,用吐蕃话对使者解释道:“皇帝陛下以为中国与吐蕃以前从未往来,如今吐蕃派使来京,大唐亦会派使答礼。至于求婚之事,待今后徐图之。”这番话说得该使者连连点头,其内心也觉得赞普一上来就求婚,性情不免太着急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