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遂良闻言说道:“陛下以重金收购王逸少之帖,可谓倾尽全力。臣等书法源于王逸少,然心爱王逸少者,臣实在难及陛下。”
褚遂良所言不虚,这些年,李世民迷恋王羲之书艺的程度,可以说近乎癫狂。他一方面仔细揣摩王羲之书艺的精妙之处,另一方面,就是大加搜寻王羲之的故帖。其搜寻的方式,以重金收购为主,此外,他还叫来王羲之的后代,温言让其进献家中所存的王羲之的真迹。
李世民听了褚遂良的恭颂之词,脸色顿现萧索,叹道:“唉,朕穷尽心力搜寻逸少之帖,可那《兰亭序》之真帖至今未见踪影。”
褚遂良思索片刻,说道:“陛下,想尊师曾在智永僧那里见过此帖,当时去今不太远,此帖十之八九还存于世上。依臣猜度,此帖现在肯定由辩才和尚秘藏。”
智永为王羲之七世孙,虞世南师从其学之时,智永曾将《兰亭序》法帖展示供其观摩。李世民在购求王羲之故帖之时,曾询问王羲之的后人追寻此帖的踪影。其后人说,当智永临终之时,郑重将此帖交付其弟子辩才。李世民数次召见辩才,表示要以重金收购此帖。那辩才已经年老,说话唯唯诺诺,但在这一点上却不糊涂,矢口否认《兰亭序》法帖在他手中。他只说其师在世时他见过此物,其师去世后不知失落何处。李世民再问,他干脆双手合十,两眼微闭,不再言声。李世民尽管不相信辩才的话,看着他这副软抗死赖的样子不免有气,但终归无法,只好挥手让他退出。
褚遂良提到辩才的名字,李世民的脸上顿时现出怒色,恨恨说道:“这老杀才死乞白赖,朕何尝不知?然朕为君王,为求一帖,总不能将他下在狱中拷问吧!”
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听到李世民的口中说出“老杀才”之语,不禁暗暗好笑。心想皇上若不是爱极了《兰亭序》法帖,断不会说出这等恼火之语。
褚遂良微笑道:“陛下以万乘之躯,当然不能硬取一帖。只是此帖实在美妙,陛下若不能亲眼观之,实为极大的遗憾,臣以为辩才既然混赖,须用智取手段。臣有一计,不知陛下能采纳否?”
李世民大喜,连声道:“你有什么好计?快快说出。”
“臣想派一人到辩才居处,想法与辩才接触,再与其热络起来,最终要看见《兰亭序》真帖,则大事成矣。只是所派人选太难寻找,此人要机智过人,又要懂琴棋书画,善诗赋。臣听说辩才和尚眼界奇高,又多才艺,寻常人难以接近。”
欧阳询接口道:“遂良,你说得这么难,我看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最合适。”
褚遂良摇头道:“那辩才和尚一直居于越州,说的一口吴越之语,我连话都和他讲不通,又如何智取宝贝呢?”
李世民绝顶聪明,已经明白了褚遂良所献之计,他盘算了一下,沉吟道:“不错,遂良不懂吴越之语,让他充此任有些勉为其难。嗯,这倒让朕想起一人。朕曾听玄龄说过,新任监察御史萧翼为梁元帝之曾孙,其自幼生长在吴越之地,与辩才说话肯定无妨碍。此人又年轻机智,通诗书,善琴棋书画,定能与辩才相处得投机。好,遂良,就依你之计,派萧翼前去智取《兰亭序》法帖。你此次回京后,可传朕旨,让萧翼前去越州。”
李世民不直接召见萧翼,而让褚遂良间接传旨,自然是想避嫌疑。毕竟,此次名为智取,也是夺人所爱,与强索区别不大。褚遂良心里暗暗一笑,禀道:“臣遵旨。只是萧翼若出行,手头上须有逸少之真帖数幅,如此才能取得辩才信任。如今世上,逸少之真帖多由陛下购入宫中,很难找寻。臣请从陛下这里先借出数幅,待功成之日再归还。”
李世民笑道:“朕未见《兰亭序》法帖,反要先将这里的真帖借出数幅,萧翼若铩羽而归,朕岂不是要折本儿?好吧,朕借给你,遂良,你和萧翼若能将真帖取回,朕重重有赏;若取不回,朕会治你们的罪。”
“臣定会小心翼翼,不敢有损。”
欧阳询接口道:“请陛下放心,若辩才果真存有《兰亭序》真帖,萧翼定会手到擒来,臣愿作保。只是真帖取来之后,陛下不能将之藏于深宫,也让臣等一饱眼福才好。”
“卿等大可放心。朕若得此帖必觅来高手拓成多幅,分赐群臣。”
欧阳询等三人躬身谢道:“谢陛下。”爱书法之人,皆以得到此帖为最大乐事。《兰亭序》法帖只有真迹一幅,自然由皇帝收藏,他若据此觅高手成就拓本,自然最为逼真。
李世民见虞世南一直默默不语,问道:“虞卿,想你在智永处见到《兰亭序》真帖,算来也有六十年了。此帖若重见天日,你应该最为欣喜才是。”
虞世南心中暗道,辩才和尚爱此帖如命,若被萧翼智取成功,还不要了他的老命?他见李世民来问,不好将心中这番话直接说出,遂含糊答道:“臣追随陛下,又见如此多帖,实为幸甚。”
虞世南话音刚落,就听一阵脚步响,原来是李靖、魏征等一帮臣子走了过来。一名太监伏地禀道:“皇上,请移驾指示掘泉之地。”
李世民一拍脑门,对三人道:“我们在这里谈逸少之墨,却把这件事忘记了。”他面向李靖等人道:“药师兄,想你们在外面等得太久,就入殿来唤朕了。你们不要再入殿了,走,我们出外踏勘一回,李淳风和袁天纲此次未随行,我们只好勉为其难了。”
原来这里天干太久,汲水之溪流近日已干涸。宫人们为取水,需到五里以外的山下,极为不便。这种情景被李世民看在眼里,斥道:“九成宫周围阴凉,林木茂盛,若无水滋润,这些树木如何成活?你们可选一地势,凿而成泉,即有水可用。”
宫人们面面相觑,良久方才唯唯诺诺说,因九成宫太大,不知何处能掘出泉水。李世民今日狩猎之时,向众人说知此事,约定回宫后一同踏勘开凿位置。
君臣边说边走,李世民对李靖说道:“药师兄,你眼光奇准,这踏勘方位选定泉址由你来定夺如何?”
李靖连连摇手,说道:“臣对此节,委实一窍不通。”
“记得诸葛孔明征讨孟获之时,其深入南方不毛之地,行军之时往往掘地见泉。由此来看,药师兄为兵法大家,岂能一窍不通?”
李靖见李世民心情甚好,知道他是出言调笑,遂答道:“陛下龙目所观,定然一举识泉所在。臣等跟随陛下,其实不用多说。”
李世民与李靖内心各有想法。李世民以其文才武功傲视当世之人,他做了皇帝,敢于觊觎其位置的人似乎没有。然人居于高位,不免有患得患失之感,李世民绝顶聪明,早将其臣下的习性都揣摩得透彻。他隐隐觉得,当今天下人能对自己皇位构成威胁者,唯李靖、李世两人。说到底,还是此两人才具出众,且玄武门之变前夕不肯向李世民效忠,因而种下祸因。所以多年来,李世民常对此两人保持警惕之心。李靖也明白李世民的这番心意,知道唯有自己不事张扬方为保全之道。李靖居官之时,明白祸由口出,因沉默寡言轻易不表态。此次主动提出辞去右仆射之职,实想早日归隐还家,免了在朝中的那一分战战兢兢。李世民也明白李靖的心意,稍作挽留后,即爽快答应。他仍许李靖以特进之身参与朝政,一来是不舍李靖之才,二来也想做出姿态让世人观看,以示自己不忘功臣之意。两人各自明白对方的心思,又互相客气退让,不捅破这张窗户纸。满朝文武见李世民称呼李靖为“药师兄”,皆知他们君臣亲密,不知他们心底里还有如此隐秘之处。
说话间,他们渐渐行到殿后的宫墙之处,这里的宫墙依山势而建,墙顶处即是生满青苔的峭壁。李世民此时手执一杖,拄地说道:“众爱卿,朕看这后山峭壁上生满绿苔,墙脚下土地润湿,想地下定然有水。朕意就从此地开凿,你们以为如何?”
群臣自然答应。
那边早已侍立着一帮开凿之人,他们待李世民及大臣们退出,即挥铲在李世民所示之处开凿。
李世民本意要返回殿内,他行了几步忽然改换了态度,对众人说道:“朕想此处见水定然不深,现在左右无事,我们就在这里等候片刻——等他们凿出水来。”
李世民带领群臣来此避暑,本来就有让大家休闲的意思。他们在这里感受山风阵阵,又闻树林之香,比日日呆在屋里面对文牍,自然要有趣许多。
当此间隙,李世民与李靖讨论起西方军事,他高兴地说道:“药师兄,看来那慕容伏允确实经不起一击;朕观报来的战事进程,段志玄挥兵势如破竹,已将慕容伏允逐出其盘踞日久的牙帐。”
是时,李承乾居长安监国,每日将各种重要奏报快马送往九成宫,供李世民阅批。眼下段志玄领兵出征,李世民最为关心其军情,每日最先看的就是这方面的奏报,阅批之后即派人送给李靖,让他也闻知此事。
李靖的面色沉重,缓缓说道:“段志玄行兵顺利,固然可贺,然也正是臣最担心的地方。陛下,吐谷浑以游牧为主,其最值钱的就是其人及牲口,不重视一城一地的得失。臣留心看了,段志玄至今未与伏允有过大的交手。臣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那伏允现在也许不是兵败逃跑,而是避我军锋芒,力图周旋。”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不错,这伏允老奸巨猾,实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先与隋炀帝巧妙周旋,又与太上皇和朕虚与委蛇,不可小视。”
李世民思索片刻,嘱咐李靖道:“药师兄,今夜有劳你修书一封,将我们的忧心及对付伏允的方略详述一遍送与段志玄,让他不可大意。”
“臣遵旨。陛下,臣以为吐谷浑必须收服才好,伏允所处地域,正是去西域的咽喉之处。段志玄领兵有方,只是其所将兵力不多,显得有些单薄,陛下不如再增些兵过去。”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段志玄所将之兵不少了,药师兄不是多次说过兵不在多在乎用吗?就让段志玄完成此役吧。若事不济,权当一次投石问路。”
这时,那边掘水之人欢呼起来,喊道:“出水了,出水了。”
君臣急忙过去观看,只见他们当真挖到一个泉眼,一泓清泉汩汩流出,很快漫出了地面。
李世民观罢,面有得色。
欧阳询拱手颂道:“陛下果然圣明,随便以杖指地,果然就是泉眼。”
“碰巧罢了。只是此泉随手掘出,不知能否饮用?”
一名掘泉之人俯身猛喝数口,起身喊道:“皇上,各位大人,这里的水甜得很呢。”
李世民一团高兴,想是因为《兰亭序》法帖有望到手的缘故,他将目光投向虞世南,说道:“虞卿,此泉顷刻掘成,水又甘甜,似为之命一名才好,你可拟出。”
虞世南微一思索脱口而出:“水既甘甜,可名为醴泉即可。”
“好,就称其为醴泉。既有泉名,似有文配之更好。魏卿,这拟文之事,就由你领之。文成之后,可由欧阳卿精书一帖,制碑立于醴泉边。”
魏征、欧阳询躬身领旨。
数日后,石碑果然立起。魏征所撰之文近千字,其中详述了此泉的来历。欧阳询抖擞精神,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他那非凡的书艺。后人评价此帖前半遒劲,后半宽和,若深山主人,瘦硬清寒,而神气充腴,能令王公屈膝。此《九成宫醴泉铭》渐渐名扬天下,许多人来此拓印不绝,将石碑之字弄得模糊不清,可见欧阳询之书要优于魏征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