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颉利的光景,若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定然不会轻易身入长安。自己若在这里苦苦哀求,很难达到目的,且隐藏有无数的凶险。唐俭想到这里,决计要离开此地,遂换颜道:“大汗若真的脱不开身,缓些日子入京亦可。只是我不能在这里长期呆下去,要知皇上此时在京中,正焦急地等我回京复命,我明日即回。”
颉利见唐俭表示要走,心想李世民只要承诺唐军不再开战,则万事大吉,他留在这里,反让自己生厌,遂答道:“好哇,你早些回京,也可让皇上早日心安。你明日就走,是不是太仓促一些?这里虽比不上长安繁华,然保唐大使一人享受诸般欢乐,还是有条件的。”
唐俭暗暗骂颉利无耻。
颉利见天色已暗,唤人在帐中摆设酒宴,对唐俭说:“唐大使坚意要走,我无法拦阻,只好备此酒宴为你送行。望你入京见了皇上,好好将这里的情况剖说明白。”
颉利为博唐俭心欢,传令舞者入帐,以助酒兴,只见入场年轻男子身穿桐油布轻衫,头戴珠帽,披葡萄纹长带;青年女子头戴绣花卷边虚帽,身缀薄透紫罗衫,脚穿锦靴。他们踩着鼓声的节奏,婉转绰约,轻盈飘逸,金铃丁丁,锦靴沙沙。间隔处,男子饮马酪取醉,女子就地踏步,然后歌呼相对。
唐俭想不到颉利遭此大乱之后,还能保存下如此完整的舞队。观其舞姿,与京中之舞大相迥异,显示了大漠部落中人们所具有的粗犷神韵。唐俭渐渐专注起来,沉浸在乐舞的气氛之中,不觉时辰已交子时。
这时,一人急匆匆来到颉利身边,伏身向颉利说了几句话。颉利闻言大惊,挥手让停乐,并让舞者退出帐外,然后直视唐俭道:“唐大使,你知道吗?那李靖之军离此不过十里了!”
唐俭一惊,心道李靖果然来了,但脸上却显出迷茫之色,说道:“大雾之中,如何能判断是唐军袭来?皇上已准罢战相和,哪儿有再派兵进击的道理?”
“对呀,皇上既然许我归附,又复出兵到此袭击,难道也这般无信吗?”
唐俭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拍大腿,大声道:“若真是李靖来此,则此事不妨。大汗,我与执失思力径直从长安来此,未曾与李靖等人照过面。想是讯息不便,李靖不知皇上罢战的旨意,因此来攻。大汗,此事你可向执失思力求证。”
颉利向执失思力投去探问的眼光,执失思力点头答应:“唐大使之言果然不错,我们当时急着面见大汗,竟然没有与李靖照面的机会。”
唐俭起身拱手道:“大汗,此事确切无疑。想是李靖不明皇上旨意,因率兵来此。此事不妨,我身上带有皇上的金箭,待我迎上前去,持此箭晓以明白,定可令他回军。愿大汗勿急。”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一把亮灿灿的金箭。
颉利此时方寸大乱,看见此金箭,就像一名落水之人见到一根救命的稻草,迭声说道:“好,好,此事就有劳唐大使了。执失思力,你保护唐大使迎上前去,让他们早早退军。”他此时对唐俭倍加相信,没有想起扣留唐俭为质。
唐俭和执失思力率先抢出帐外,然后翻身上马,急匆匆向外驰去。就见营内突厥人已经乱作一团,他们大呼小叫,人员、马匹乱奔。唐俭见状,停马对执失思力说道:“你的心意,皇上曾经对我说过。李靖此来定是有备而战,汗国覆亡就在今夜。乱军之中,保护自己及家人最为要紧。你不用跟我前去,速去保护你的家人。这根金箭由你收执,万一有唐兵来逼,你取出此物,他们自然恭敬万分。”
执失思力闻言接过金箭,拱手道:“如此,我就离去了。唐大使,乱军之中,你也要注意自身安全。”
唐俭向南驰出五里,就见大雾中杀来一彪人马。唐俭手持火把,停马不动,大声呼道:“来者是李尚书吗?我是唐俭。”
为首之人正是唐将苏定方,他带领二百骑为大军先锋,已逼近碛口。他见一人在那里大呼小叫,遂来到唐俭面前细辨其貌,识得是鸿胪卿唐俭,大喜道:“原来唐大人已经自行脱险,李尚书谆谆告诫我们,让设法找到唐大人,这下子好了。唐大人,李尚书一会儿就到,恕末将不奉陪了。”说完,他狠抽几鞭,马儿凌空一跃,顿时隐入大雾之中。
李靖带领的一万人马片刻即至,他们如旋风般杀向碛口,让突厥人无招架之力,纷纷四散逃命。那颉利倚着帐门,满心盼望唐俭说退唐军,未做任何防备。他骑上千里马出城遥望,就见前去打探消息之人络绎驰至,有说唐军只相距七里,有说唐军只相距五里,颉利心里并不慌张,在那里眼巴巴等待唐军自退。这样过了片刻,忽然听见前方大雾之中马蹄声震响,就见唐军浩浩荡荡,疾驰而来,颉利顿时傻了眼。到了这个时刻,颉利方悟唐军来攻是真,自己刚才当了一次傻瓜,让唐俭脱身离去。他自知来不及整兵抵挡,此战定然一败涂地,觉得还是逃命要紧,遂拨转马头,带领身边数十名亲随向西逃去。
唐军杀入突厥大营,如入无人之境,突厥人四散逃窜。唐俭此时已与李靖会面,他见此形势忧心地说道:“李尚书,凭我们这一万人,难以杀尽突厥人,若任他们逃窜,数日后他们又聚成一堆,不是又成后患吗?”
火光中,见李靖紧闭嘴唇,默然片刻后说道:“不妨。我们这一拨人马今夜的任务就是搅乱其阵,将他们搅得越散越好。突厥人逃散之后,不敢向北向南逃窜,只好向东向西逃去。现在,张公谨已带领西路军,李世与李大亮带领东路军在那里张网以待。我们今晚以后,可以静静候在这里,准备接收清点俘虏即可。”
唐俭拱手贺道:“李尚书算无遗策,人不能及,唐俭衷心佩服。经此一役,天下再也没有了东突厥的名号,为我国去掉一大祸害。”
李靖微笑道:“说我算无遗策,其实难啊。我这些日子总怕你被颉利扣为人质,乃至丢了性命,不想你机智如此,全身而退。你的这份经历,我实在难以算出。”
唐俭想起今晚惊心动魄的经历,到了此时方有一些后怕。
天渐渐放亮,大雾依旧笼罩。碛口营中现在渐渐安静下来,就见营中狼藉一片,唐军开始打扫战场,他们将未及奔逃的番男番女,用绳索捆缚,一串一串地扯牵到营中的空阔之处。那执失思力手擎金箭,后面跟随黑压压一片人众。想是他除了保护自己家人以外,还连带把自己的相近之人也一同网罗其中。
唐兵惊喜地发现,营中散失有大量的金珠宝贝,眼疾手快者将之揣入怀中,更有一些人开始哄抢。李靖见状,令苏定方带人前去弹压,渐渐平息了骚动。苏定方将大宗财宝收罗到一起,派人严加看管,又来到李靖面前请示道:“李尚书,尚有大量财宝散入个人之手,属下想带人逐个收缴。”
李靖舒了一口气,想起大家这些日子艰苦卓绝的历程,心中不忍,说道:“眼下加强警戒为第一要务,若逐个收缴,又起骚动,此事缓些日子再说。”
苏定方又道:“刚才抓到一名盛装妇人及一名少年男子,属下见其特别,就寻人查清了他们的底细。原来那名妇人是颉利的可贺敦,即为隋朝的义成公主,那名少年男子却是颉利与义成公主所生儿子叠罗支。”
李靖显然最关心颉利的下落,问道:“营中未见颉利的踪影吗?”
“听目击者言,我军入城之后,颉利已身带数十人向西逃去。”
李靖自言自语:“嗯,颉利最好能被公谨俘虏,他若逃走,则此战并不完满。至于义成公主,此女四次嫁人,数与我国为敌,无耻太过,可将其就地斩首。叠罗支嘛,可将其囚入槛车,解送京师。”李靖这样处理义成公主,是听说此女颜色美艳,当今皇上李世民又有兼收的毛病,若将她解送京师,不定又会发生什么故事。
两日后,东、西路军雄赳赳气昂昂会集碛口。此役,李靖及西路军共斩首万余突厥人,俘虏人口二十万,另获各种牲口数十万;李世与李大亮的东路军也有收获,俘虏突厥人十万余口,自阴山北至大漠皆为唐境。
李靖大军碛口大捷的消息传入京城,李世民闻讯喜动颜色,对众大臣说道:“颉利势衰被灭,那是迟早的事儿。李药师此战,仅用一万骑直捣巢穴,可谓以少胜多,足见其军机功夫。国内各地正忙于农事,若倾国力与敌打仗,将使我们君臣的数年努力毁于一旦。李药师深谙此理,未损国力而获完胜,为将为帅者能有这份胸怀,委实不容易。”此后,李世民下诏因克定东突厥之事,大赦天下,举国为之欢庆,自不必说。
消息传入大安宫,那李渊日常在宫中百无聊赖,闻此捷报不禁雀跃。宫人见他年已老迈,却显童稚之趣,不免诧异万分。李渊遥望北方,张开双臂舒展身体,赞扬李世民道:“昔汉高祖困于白登,终身不能报仇。我受辱多年,屈身东突厥之下为臣,二郎今日将其灭之。二郎是我托付的人,有子如此,复何忧哉。”言讫,他令人入太极宫,让李世民在凌烟阁置酒,召来十余名老臣共同宴饮庆贺。
李世民依令照办,让人按李渊提出的名单去通知他们按时到场,其中有萧瑀、陈叔达、于志宁、颜师古、苏世长、温大雅、刘政会等人。
凌烟阁始建于北周,其建筑初衷为喜庆节日之时,皇帝召大臣宴饮之地。因该阁并未建于皇城之内,皇帝及百官来此宴饮,推窗即见街景,有“与民同乐”之意。
今晚的阁内香烟缭绕,明烛劲烧,一帮乐工隐于帷后,奏起了轻快的音乐。按照礼仪规制,萧瑀等人最先来到,迎接李世民入阁,过了片刻,李渊乘坐一抬暖舆,入了阁门方才下地,李世民带领众人向他行礼。
今日的李渊看来确实高兴,他兴冲冲在主席上坐下,然后挥手道:“二郎,众爱卿,可入座。孤今日高兴,不要有那么多的虚礼,大家坐下后马上开席。对了,今晚不要饮葡萄酒,要饮军中爱喝的‘土窖春’,大家可以开怀畅饮,尽欢达旦。”
李世民道:“父皇已上春秋,须饮酒有度,不能坏了身子。”
李渊笑道:“二郎,你不要扫我的兴。孔子言‘朝闻道,夕死可矣’,你灭了东突厥,搬掉为父心中多年的一块石头,多饮些酒又算什么?来,上酒,上酒。”
萧瑀凑趣道:“陛下,难得太上皇如此高兴,臣等愿随太上皇孟浪一回。”
李世民微笑点头,说道:“父皇,将作监近日呈来一件妙物,很是别致,今日就依此行令饮酒如何?”
“什么妙物?赶快拿上来让大家开开眼。”
一名宫女用托盘送上来一物,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件酒令用具。该物底座为一鎏金龟,上负一银筹筒,筒上写有“论语玉烛”。李世民伸手打开银筹筒,从中取出数枚酒令银筹,说道:“此物今日第一次使用,其座为鎏金龟,其意祝太上皇万岁长寿之意。这些酒筹很有意思,筒上有名为‘论语玉烛’,筒内共有筹五十枚,每枚筹正面上刻有字,上为《论语》中的辞句,下为饮酒之例。”
李渊大喜,伸手取过酒令旗,将此放在自己面前,说道:“如此,孤先当令主,马上开令了。”说完,他从筒内取出一枚银筹,身后的宫女将此筹接过来,然后轻启玉唇念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自饮十分。”原来唐人行酒方式有饮、劝、处、放四种,“饮”为自斟,“劝”为敬酒,“处”为罚酒,“放”为重新下筹。李渊抽得此筹,要将面前之满盏酒饮尽。
苏世长在一旁赞道:“太上皇取得此筹,果然大有深意。颉利为非作歹多年,今日被灭,终是老天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