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晦那日回府养病,不料从此一病不起,日日伏在榻上,身子一天天沉重起来。
房玄龄奉李世民之命前去探病,这日进宫向李世民细说究竟:“如晦身子越来越瘦,每日仅能进些稀粥。其腹下日渐疼痛,太医说其疼痛位置正在肝部。”
“肝部?他得了这样的症候,最是劳累不得。他这一段时间夜以继日忙碌前方战事,想是更加重了。”
“不错,如晦以往就有失眠的毛病,这一段时间,又穷其心力,则劳累交攻,竟致一病不起。”
李世民的眼圈红了起来,叹道:“如晦今年刚刚四十六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为国劳累竟至染病,怪朕关心不够。玄龄,你去告诉太医署,让他们广求天下良医,遍索奇珍药材,一定要把如晦的病治好。否则,朕要重治其罪。”
房玄龄走后,李世民又令人去唤太子李承乾。须臾,李承乾入宫觐见,身后跟随着太子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李百药。是时,李承乾年仅十二岁,于志宁和李百药要对其行教授之职。
李承乾近来见了李世民已失童稚之趣,战战兢兢不敢多言,低着头唯听候吩咐。他又患足疾,行动之时不免难看,李世民瞧着他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心中有些不高兴。李世民今日叫他过来,是让他代替自己前往杜如晦宅中探询,并想借此机会说说杜如晦的功劳,让李承乾自小就心存爱惜大臣之意。他因心伤杜如晦,这会儿又不愿意多说,遂对于志宁、李百药说道:“如晦随我多年,不料身染重病。你们今日带太子前去慰问,也有朕亲临之意。”
于志宁明白李世民的心意,答道:“太子仁孝,臣等定将皇上这片心意剖说明白。陈君臣父子之道,问寝视膳之方,臣等会让太子从点点滴滴做起。”
李世民点点头,目视李承乾道:“承乾,你身为太子,待会儿见到如晦,要把这番话说明白。你们去吧。”
李靖和李世在白道合兵一处,将颉利逐向北窜,两人一面令大军在白道就地驻扎下来,一面收拢被俘的突厥人,将他们送往定襄城安顿。
北风一阵阵越过阴山刮过来,使众人愈加体会到塞外的寒冷。经历了这一番厮杀,兵士们身上所带粮草已经不多,衣装多有破损。数日间,李靖检点军中,发现有许多人被冻伤。他让张公谨、李大亮负责,将冻伤兵士造册登记,然后让人护送他们回马邑养伤。李靖又修书两封,派人分头送给柴绍和薛万彻,让他们抓紧转运粮草和衣装,再补充一万兵员上来。
柴绍和薛万彻恪尽职守,李靖的书信刚刚送出,两路转运队伍已经抵达白道。柴绍用心最细,知道李靖、李世此次出奇兵进击,随带辎重定然不多,他转运来的东西除了粮草以外,还有大量的棉衣和帐篷。张公谨和李大亮见了大喜,李大亮赞道:“柴驸马此举,真是雪中送炭啊。”
李靖和李世趁着大军在此休整的时机,连连派出斥候,分头去打探颉利的行动。三日后,斥候纷纷回归,言说颉利率人到了碛口即停顿下来。
李靖翻开山川图,指点道:“李尚书,你看。这碛口的北面为薛延陀、回纥的地盘,东北是契丹的地盘,我们率领大军再向前挤压,颉利将逃往何方呢?”
李世对着山川图观察半天,然后抬头说道:“我军若继续进击,颉利有两条路可逃:一条是向西逃窜,以求得西突厥的庇护,只是东西突厥这些年来结怨甚深,颉利到了那里,只有仰人鼻息的份儿,以颉利的性格,若非走投无路,他不会行此途。还有一条,就是颉利从回纥及契丹的接合处北窜,想法到达极北之处再徐图发展。”
李靖摇头道:“如今天寒地冻,颉利经此战损折不少,若想逃逸至极北之地,那里气候更冷,若无随带粮秣,万难生存,所以现在非其北逃时机。由此来看,颉利若被逼急,唯有向西逃窜一途。可是,颉利现在到碛口停顿下来,他这会儿在想些什么呢?”其时,颉利已派执失思力入长安向李世民乞和,惜当时通讯不便,李靖他们无从得知。
李世忧心道:“颉利现在停驻在碛口,定是想观察下步动静。为今之计,最好南北合围,将之围歼最好。我军愈向北,离后方愈远,最好与薛延陀、回纥等部落联络,使其出兵为援,方能一举克之。可是,那夷男、菩萨愿意听我们号令吗?”
“北境部落之人,性格反复。他们以前与颉利有怨,若见我军前来,心中不知要盘算什么,与其联络没有必要。为今之计,唯靠己力。李总管,我现在最犯难的是,若颉利闻听我军袭向碛口,其手下兵士定然四散逃窜,我军难以取得完胜。”
李世似是自言自语:“我们若在碛口西面,再有一支人马就好了。”
碛口的西面,到了冬天就成了一派茫茫荒漠,那里杳无人迹,队伍难以长期驻扎。
李靖默然片刻,心中寻思派一支兵马沿阴山西去,以切断颉利的逃路。但那里的地势险恶,难以接应,若兵马深入其中容易陷入绝境,此为险棋。李靖想到这里,心中有了计策,说道:“李总管,我们后日要度过阴山。你领东路军就地驻扎,我领西路军沿阴山脚潜往西去。我们先不惊动颉利,让他定下心神不思移动。我们届时再选定时机,以奇兵突袭,目标为生擒颉利。”
李世思来想去,觉得目前也无好计可施。这样将营盘北移,与颉利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也许能捕捉到更好的机会。
两日后,大军拆掉帐篷,列队通过白道山谷,然后一左一右,分头驻扎。兵士们到了这里,更加体会到北国的寒冷。所幸唐军衣装甚厚,倒无受寒之虞。
唐俭和执失思力那日离开长安,快马加鞭奔向碛口。执失思力对阴山一带地理非常熟悉,他引着唐俭在阴山中左拐右折,道路虽难行,然不用转大弯,径直向碛口奔去。这样,他们就没有与李靖等人碰面的机会。
颉利在碛口帐中日日盼望唐使到来,好几日梦中,他见到了李世民那张严峻的脸庞,只听李世民言词犀利,历数自己之罪,断然拒绝自己的请和。梦醒之后,全身冷汗津津,想起这些年自己数侵唐境,又贪婪索取大量的金帛,李世民这样对待自己,并不过分。
颉利的脑海中有时也晃过这样的念头:自己与李世民年龄相若,缘何两人照面之后,李世民不久即取得皇位,将大唐国整治得蒸蒸日上,而自己从那时就似乎走了下坡路,国境日益狭小,手下众叛亲离?这种对比实在明显,莫非是天佑大唐吗?这样的念头仅在颉利脑海中一晃而过。
颉利此时的想法也很简单,就是先缓退唐军的进逼,然后与李世民磨过这个冬天,到天暖的时候逃入极北之地,在那里设法增殖人口,养育骏马,待成规模之时,再带领族人如旋风般向南杀来,什么夷男、菩萨之流,包括李世民,届时面临锋利的刀刃,不怕他们不就范。
颉利就这样独自在帐中胡思乱想,脾气越来越暴虐,族人轻易不敢到其身边,连义成公主也数日不与他照面。
这日日落之时,地上的潮气与日光的温暖相接触生成了弥漫的大雾,暮色愈重,雾气愈浓,渐渐伸手难见五指。唐俭和执失思力冲破重雾,来到颉利帐前下马。
颉利闻听唐使来到帐前,心想李世民定然准了自己求和,顿时大喜,慌不迭地迎出帐外。看到是唐俭亲至,心里又是一阵狂喜,李世民既然派鸿胪卿为使,显然对此事是认真的。他百般殷勤,满面笑容将唐俭迎入帐内。在入帐的当儿,他扭头用突厥语对执失思力说道:“你很好,没有辜负了我的期望。”
唐俭入帐后躬身向颉利施礼,说道:“吾皇心怀仁慈,不愿意再相开战屠杀生灵,恩准了大汗入京。”
颉利喜出望外,一迭声喊道:“快摆宴,快摆宴,先为唐使洗尘。唐大使,现在天色已晚,正经话儿明日再说。我这里还藏有中土之烧酒,你先喝上几盏暖暖身子。”
执失思力看着颉利那殷勤的样儿,心想族人好长时间仅能看到他那暴怒的脸庞,如此有笑容的时候太少见了,心里顿时感到很不自然。
是夜帐中牛油烛劲燃,颉利端盏向唐俭劝酒。那颉利平日的酒量甚大,量小的唐俭如何是对手?几盏酒入肚,唐俭就败下阵来。那边,颉利早让人寻来几名貌美的突厥少女候在帐外,颉利一拍手,这几名少女鱼贯进入帐来,轻拽软抗,将唐俭送入别帐休息不提。
唐俭第二日醒来,见几名少女玉体横陈卧在自己身侧,不禁羞色上脸,喝令她们赶快穿衣离去。他昨夜饮酒太多,直到现在头脑依旧沉重,但明白自己此行的使命,遂起身来到颉利帐前,要求面见颉利。守门之人连连摇手,说大汗一觉要睡到午后方起,不许任何人入帐,若有人擅入其内,定然斩杀,唐俭只好慢慢踱回。一直到了日暮时分,颉利方派人来请唐俭。
唐俭步入帐内,就见居中的地毡上摆有烤全羊和大块牛肉,旁边还放着酒壶和酒盏。颉利伸手请唐俭坐在正席,唐俭见又要饮酒,连连摇手道:“我不胜酒力,昨日已经饮多了,请大汗自用。”
颉利哈哈大笑:“唐大使,你身为鸿胪卿,若不善饮酒,如何招待四方来使?哈哈,我但凡有客,须与客人一起饮得畅快,再谈正事。你若不饮酒,我们下一步如何谈呢?”
唐俭感到颉利的话语中有无赖的成分,遂微笑道:“若大军兵临城下,大汗还能这样神色自若地饮酒吗?”
颉利心里一沉,听出了唐俭话中的嘲讽之意。他默不做声,端起酒盏仰头喝了下去,试图压下心里涌出的怒火。以往若有人这样讥刺自己,他早就当场暴怒起来。
唐俭不理会颉利情绪上的波动,继续说道:“皇上派我为使来见大汗,主要有两层意思:一者,皇上准了大汗求和之意,可以即时两相罢兵,大汗举国归附;二者,大汗主动要求身入长安,我皇想塞外苦寒,让我来迎大汗动身。皇上在长安日日盼望大汗早日入京,请大汗体察我皇这般心情,早早成行才是。”
颉利不置可否,又慢慢饮了一盏酒,说道:“唐大使,你不想饮酒,这些牛羊肉可以吃上一些。我入京心意已决,这点不用多说。只是族人遭唐军打散,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会慢慢前来聚拢。我若现在离开,这里群龙无首,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我想呀,唐大使若有耐心,就先在这里候着,待我将这件事儿办妥,我们再成行。若唐大使京中事务很多,也可先行回京,不出三个月,我定然到京面见皇上。”
“三个月?时间太长了。大汗,你能否一月之内即成行?”
颉利摇头:“不行,一个月时间太短。族人们聚拢过来,我还要将他们妥善安置好。唐大使,还有一件事儿你要帮忙。我们目前缺衣少粮,难以挨过这个冬天。我们既为大唐属国,就请你向皇上禀报,要想法周济一些衣粮最好。”
唐俭心里暗自冷笑,心想外人评说颉利暴虐简单,其实仅为其性格的一面,其还有狡诈的一面。唐俭不想当场否定,遂答应道:“周济一些衣粮,其实应该。我明日即修书一封送往长安,请皇上下旨安排。属国有难,大唐岂能坐视不管?大汗,我想与你一起同往京城最好,你当下果然抽身不开,我可以先等一些时日。”
过了两日,唐俭见颉利整日呆在帐中,在那里吃肉喝酒,并不关心族人的死活,顿时明白颉利不愿去京城的理由仅是托辞。有心想去当面质问颉利,又想时日太促,就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李靖得知李世民准许颉利请和,并派唐俭为使前往碛口抚慰,心中大喜,立刻派人去召李世、李大亮前来议事。东、西路军此时营帐仅相距四十里,很快,李世和李大亮带领数骑来到李靖的帐中。
“我们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李靖用深沉的目光扫着李世、李大亮、张公谨三人,一字一顿说道。
三人并不言语,静听李靖下文。
“颉利虽连败两阵,然其众犹盛,若令其逃逸,终为后患。如今皇上派唐俭为使,前往抚慰,颉利在惶惶然之际,见我军不再进攻,其心必宽。我意选精骑一万,由我率领,潜行突袭,你们带领大军随其后,设法从东、西面包围,则此一战即可彻底袭破东突厥。”
李世和李大亮觉得这是一条好计,大军苦苦在这里等待多日,就是想等待这个机会。座中以张公谨的心思较慢,他不解地问道:“李尚书,皇上派唐俭为使去见颉利,自是同意两国罢战为和。我们若以兵袭之,是否违了皇上的旨意。”
李大亮哈哈笑道:“张都督,你有些迂腐了。我们领了皇上的旨意来讨颉利,皇上至今未让我们停止进攻,更未让我们罢战班师。李尚书这样做,正是禀承了皇上的旨意。”
“然则唐俭正在颉利营中,我们大军一动,岂非坏了唐俭的性命?”
李靖肃然道:“毙敌一万,自伤八千。若以唐俭区区一命,换来我军完胜,这笔账还是很划算的。何况,唐俭多次出使,颇知机变,能筹划自保之道。且我军兵锋直指,攻其不备,颉利自保尚且无暇,他哪儿有时间再想害唐俭性命之事?”
李世点头赞许,说道:“张都督,岂不闻‘兵者,诡道也’这句话?昔韩信所以大破齐国,正是用了这样的手段。”他转向李靖道,“李尚书,此战固然能胜,然亦为险着。大漠之中环境、气候恶劣,大军行进中人员最易掉队,且远离后方,粮草转运就成了难事儿。”
“李总管所忧极是。我想好了,可让每人带足二十日的粮草,只要一战能胜,后续粮草应该能够接应上。其实大漠中汲水最是艰难,只是现在天降大雪,积雪甚厚,届时让兵士们就地煮雪化水即可。”
李靖决定当日晚间即带领一万精骑出发,另让李世、李大亮率领东路军,让张公谨率领西路军,于明日辰时出发接应。李靖此次进击碛口的法子,与上次袭破定襄城的战例极为相似。他看准颉利不加防备的特点,从而以奇兵迅猛一击,使敌方自乱,再进一步扩大战果。
是夜,一万人马结束停当,整装待发。李靖全身披挂,骑马来到队列前,喝道:“苏定方。”
“属下在。”苏定方飞快地跑到李靖面前。
“你为此次战事的前锋,可挑选一千人随你,即刻出发。”
“李尚书,属下不想要这么多人,二百人足矣。”
“你知道肩负的责任吗?”
“知道。既为前锋,应先犯敌阵,又不能与后军失去联络。”
火光下,就见李靖微微点头,并示意苏定方带人出发。
马蹄的杂沓声顿时响起,一万人马很快奔入大漠,渐无声息。
唐俭百无聊赖等候颉利,这日实在忍不住,径往颉利大帐要求见面。
这些日子每至晚间,碛口方圆百里以内皆大雾弥漫。突厥人眼见唐使来此,知道大唐天子准许罢战求和,原来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又见大雾数日不散,更加增添了安全感,乐得在帐内寻欢作乐,过上了久违的安谧时光。颉利也同样放松心情,心想混一天是一天,早些将冬天熬过去,渐渐把唐俭候在这里要带他入京的事儿抛在了脑后。
唐俭在帐外求见,颉利才想起这档子事儿,虽然无奈,也只好答应其入帐。唐俭入帐后劈面问道:“大汗,我听说你的属下归来的也差不多了,我们似乎可以动身入京了,不能让皇上等候太久。”
颉利支支吾吾,脸色很尴尬,说道:“唐大使刚来数日,难道就等不及了?要知收拢族人,非数日能毕,你还要耐心再等些日子。或者,你若等不及,先行回京亦可。”
唐俭明白他在敷衍自己,忽然想起临行时,李世民执手说的那句话,果然大有深意。唐俭跟随李世民多年,深谙李世民凡事不拖泥带水的性格。像此次同意颉利的乞和,与其往日的作为相悖,因为颉利已经日薄西山,他不应该再给颉利喘息的机会。唐俭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临行之前并未听说让李靖罢兵的片言只语。皇上让自己为使前来抚慰,焉知不是一条缓兵之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