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你怎么学得和魏卿一样,有一股不依不饶的劲头?你以为你做得没有一点缺失吗?我问你,你为大理寺的主官,应当对律令倒背如流。缘何朕要杀此两人的时候,你连连点头,不提反对意见,还要回府后扒开书本再找根据呢?”
李世民想在鸡蛋里面挑骨头,且所言也甚有理,弄得戴胄一时语塞。
温彦博打圆场道:“陛下,《武德律》洋洋数十万言,若让戴胄倒背如流,这个……这个……”李世民一挥手道:“罢了,你不用替他说情,我这样说,其实想看看他为难的样子。戴卿,你一笑释然吧。你能拯朕之量刑过失,相信即使法有所失,你一样也能正之,朕心甚慰。只是律令还要修订,无忌,玄龄这几日忙于会试之事,待闻喜宴过后,你可与他召集一批学士法官,以意在宽仁的精神厘改法律。戴卿,新律未成之时,你还依《武德律》执法吧,至于律中缺失之处,须以宽仁的原则正之,不可泥古不化。”
戴胄、长孙无忌躬身领旨。
李世民又道:“戴卿,你是相州安阳人吧。算来你为官时间也不短了,现在的官位也不低,缘何京城人往往说你家境最穷呢?”
“陛下,臣家中老小皆赖臣之官俸,且每年还要资助安阳家中亲友,因此有些入不敷出。不过粗茶淡饭亦能生活,臣并不感到困窘。”
魏征插话:“戴兄自前隋时开始做官,始终奉公执法,不肯徇私,又因为家中拖累,又爱周济他人,所以贫困至今。”
李世民感叹道:“戴卿官居高位,困窘如此,难能可贵啊。朕刚才说你卖狱,是朕一时性急口不择言。做官清正若此,实为天下官吏的楷模。温卿,可拟一诏使天下官吏知之并效之。不过你家贫如洗,你的官声不错,朕的脸面却无光。魏卿,你说这件事如何处之?”
魏征微笑道:“君子取财有道,则一招一式皆循王法。陛下心起爱意,臣其实不用多说。”
“哈哈,知道朕要破财,你倒推得干净。戴卿,朕今日赐你十万钱,你可拿这些钱修缮一下住宅,还还旧欠,让家人衣服光鲜起来。你们为朕的臣子,若大家皆衣衫褴褛,亦非朕之本意。”
戴胄躬身谢恩。
魏征道:“戴兄,皇上赐钱予你,是让你家境好起来,切莫一心济贫。家境未有任何改变,就负了皇上的一片心意。”
“对呀,朕的家底也有限,你别指望朕再因此赏你了。”
几人听后不禁轻笑,戴胄躬身就要告退,褚亮这时正好走进来。
李世民听完褚亮的诉说,反问道:“玄龄、如晦他们如何说?”
褚亮将房玄龄、杜如晦以及孙伏伽的话复述一遍。
李世民笑道:“褚先生,你与玄龄等人一样是读书人,缘何一遇到自己的事儿就犯糊涂?你为吏部尚书,是朝廷的命官,令郎今日进士及第,亦是按朝廷的规制亦步亦趋。至于他脱颖而出得中状元,那是他个人的本事,你何必要硬行攀扯呢?我看玄龄他们说得不错,他们的话也正是朕想说的话,就按例发榜吧。想来现在应该放榜了,这会儿左右无事,大家随我出去观察一回。”
果然时辰一到,房玄龄、杜如晦令即刻放榜,褚遂良名列进士科第一。贡院那边一拨拨报喜的人出门而去,只听锣鼓喧天,观者甚众。李世民行在半路的时候忽然想起此事,扭头让褚亮回府等候:“家中出了一名状元,是很难得的事儿。褚先生,你赶快回去吧,报喜之人还等着你赏喜钱呢,这样的时辰不可错过。”
得中的举子本来就已经欢喜异常,又听说当今皇帝要亲自主持闻喜宴,不禁喜极而狂。那些日子,京城中每每有衣服光鲜之人傲首游历,周围人油然而行侧目。能得到这种殊遇者,不用问,自然是新中的举子。
转眼冬去春来,已是贞观二年的春天了。老天爷似乎要接着和李世民过不去,春节过后,久旱无雨,田亩中因干旱裂着大大的口子,无水滋润的禾苗渐渐干枯,乃至枯死。
贞观元年时因天旱加上蝗灾,秋收仅有往年的六成。百姓虽不用缴租赋,然家中存粮难以支持到来年,所以大地渐暖之后,北方受灾严重的诸州百姓已经断粮,又见天旱春播无望,遂背井离乡,结伴向南方乞讨活命。
李世民闻讯忧心如焚,他一面诏令南方诸州不许拒绝灾民流入,一面诏北方诸州刺史设法安抚本州百姓,立刻设立赈灾粥棚,并想法补种以实行自救。闲暇时候,他常常绕庭院漫步,遥望晴朗的天空祈祷早日下雨。一日,他忽然想要举行祈雨仪式,遂派人召李淳风、袁天纲前来。
原来李淳风、袁天纲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名山大川,李世民登基即位后,着力将两人寻回,授李淳风为太史丞,袁天纲为太常寺少卿。太史局掌察天文,稽历数;太常寺掌邦国礼乐、郊庙、社稷之事。李淳风通群书,明步天历算;袁天纲通《周易》,善阴阳之术。李世民让他们两人在这里任职,可谓知人善任。
片刻间,两人入宫觐见。李世民劈面说道:“天遭大旱,苦无雨水,朕欲行祈雨之事。二公精于历法天文,通晓阴阳五行,你们以为用何法最为灵验?”
李淳风任职以来,见每至春天即遭大旱,正在琢磨这件事儿。为了排定天文历法及弄清星际规律,他这些日子一直忙于制造浑天仪。李淳风搜索古来资料,凭借自身智力,终于完成了浑天仪的模型。他见李世民眉头紧皱,显然忧思良深,抢先答道:“天旱亦即天时,非凭人力也。陛下,臣近日做成一件小玩具,以此来说明天象宇宙,很是简略,请皇上能够御览一番。”
李世民知道李淳风虽口头上说得轻松,却定是一件非同小可的物件,遂唤人去取。其实李淳风来的时候已经将浑天仪带至宫外,出门取物的太监片刻即回。他们小心翼翼将浑天仪放在殿中间,然后揭开蒙在上面的丝绢,一架用黄铜制成的精致仪器顿时映入众人的眼帘。
李淳风躬身道:“陛下请移步到近前一观,容臣细说究竟。”
李世民起身过来,边走边说道:“看此模样,似与书中描绘的浑天仪差不多。该物湮灭已久,难得李卿将它又造了出来。”李世民近来读书不辍,对张衡的事迹也有涉猎。
袁天纲赞道:“皇上好眼光,这的确是浑天仪。淳风兄大体上依张衡浑天仪模样而造,又穷尽心力,将天体演变做得更为细致,较以往更进了一大步。”
李世民走到浑天仪面前仔细观赏,只见居中的黄铜球体两端用轴固定着,上面显示黄道、赤道、北极、南极等位置;球体周围,横亘着数条轨道,上面嵌着固定的青铜小球,代表月亮、北斗星等星体。下面的球座亦用黄铜造就,不是整体一块,而是采用水车的原理,做成了相连的齿轮系统。浑天仪的旁边,另立着一座巨大的漏壶。
李淳风说道:“陛下,且看臣开始演示。”说罢,他唤人取水注入漏壶中。
漏壶中的水滴入斜槽中,水带动其中的叶片开始转动。这时,只听浑天仪轻微作响,就见上面的大球和小球开始缓缓转动。
李世民看到现在,已经非常明白了浑天仪的原理,不由得赞道:“妙。”
李淳风微微一笑,说道:“陛下刚才问臣的话,这个物件其实已经帮臣说得很分明。”
李世民不解:“浑天仪和天旱又有什么关系?”
“天地一静一动,皆有常式;地上风云变幻,并非无常性。譬如雨水,一年中可见其多寡,然将之放入宇宙之中观察,则相对稳定。简言之,去年与今年少雨,明后年必定雨多。天造万物,须使诸物大致平衡。”
“依卿所言,这雨水早晚就会下来,其实不用祈雨,是吗?”
“雨还是要祈的。方今天下大旱,皇上亲自祈雨,能定民心。听说数日之后,皇上还要亲耕籍田。祈雨与籍田仪式,其义共通,皆有示范天下之意。臣这样说,无非请皇上宽慰圣心,不可因少雨而忧劳。”
李世民若有所思,缓缓点点头,既而问道:“袁卿,这祈雨仪式就由你主之,你以为何时为吉呢?”
袁天纲道:“陛下,往年春分之时祭祀于东郊,其中有祈雨的成分,然而仪式短促显得一般。今年欲定民心,祈雨仪式须盛大一些。臣想好了,可在京城朝日坊之东置九宫贵神坛,以祭祀太一、天一、招摇、轩辕、咸池、青龙、太阴、天符、摄提九神,祈其降伏水旱,功佐上帝,德庇下民,以期嘉谷岁登,灾害不作。至于吉时,臣以为后日寅时为宜。”
祈雨的日子一定下,太常寺上下就开始忙碌起来。袁天纲被钦命为仪式的主事者,自然最为忙碌。这日到了祈雨的时辰,自宫城至春明门的街道两边,宫中宿卫手持火把以为警戒。李世民身着大裘冕,率领文武百官缓缓东行。这里对诸种繁复的祭祀仪式不一一细表,李世民在袁天纲的导引下完成了仪式,此时东方的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李淳风的一番言语,使李世民明白了天象的平衡。然到了正式祭祀的时候,李世民亲临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中,心里油然生出圣洁及虔诚的祈祷,把李淳风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他默默地祷祝九神,乞求他们伸出神灵之手,早日降下甘霖来。到了最后,李世民的眼眶中竟然含满热泪。
数日后,袁天纲又主持了籍田仪式。还是在京城东郊,李世民亲祭先农,此后立于千亩之甸。就见耕根车载耒耜到了身侧,司农卿取之跪送至面前。李世民取耒耜就耕位南向而立,既而耕三推。此时,京中百官及京城百姓皆围观,将耕籍之地围得密不透风,他们看到李世民开始耕作,顿时跳跃欢呼起来。李世民耕作之后,三公、诸王、尚书、卿等依顺序入田耕作。
不日之间,李世民亲自主祭祈雨仪式和亲耕籍田仪式的消息传遍天下,当此受灾之际,他的行动给百官和百姓吃了一颗定心丸,人们纷纷行动起来忙于农事,力图自救以求有所补益。
北方诸州毕竟歉收太多,地方官吏虽努力赈灾抚慰,然百姓家中无隔夜之粮,倒有一大半人出外逃亡乞讨。像受灾最重的蒲、虞两州,因接连几年少雨,去年粮食颗粒无收。这里的官府虽设了不少粥棚,无奈人多粥少,百姓依然饥饿,最后还是选择出外乞讨活命。年关之后,这两州的百姓基本上出外殆尽。只见千村万户萧瑟寂静,等闲难闻鸡犬之声。
这两州的刺史眼见辖下百姓越来越少,再也坐不住了。要知道李世民的诏令甚为严厉,地方官吏须照顾好辖下的民户,不得令其星散,并以此作为年底考功的一项重要指标。眼下百姓纷纷逃散,田地无人耕种,到了年底考功之时无法向吏部交代。其间若被人奏上一本,也许不到年底,自身的官职就保不住。这两名刺史虽远隔数百里,然心有灵犀,不约而同收拾行装,沿着流民逃散的路线去寻找他们的踪迹。
两人所行道路不一,然沿途所见情景大致相同。只见道路两旁刚刚冒出青芽儿的漫坡上,每每有着一堆堆的新土,不用问,那里面自然埋葬着因饥饿而倒毙的流民。愈往南下,坟堆愈多,两人的心境也日日沉重起来。他们眼望前方的萋萋蔓草,心想这些流民最终要逃归何处呢?
数日后,他们几乎同时到了邓州的地界。流民到了这里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踪迹,道路两旁再也见不到新修的坟堆。他们急忙寻来当地人询问,来人答道:“本州陈刺史仁慈为怀,已令官府和民户腾出住所,收纳流民,并给予饮食,他们不用到别处流浪了。”
蒲州在邓州的偏西北方向,虞州在邓州的偏东北方向,两州距离邓州皆有八百余里。两位刺史不禁纳闷,邓州也同样遭遇灾年,何以就五谷丰登能接纳流民呢?他们两人不约而同换上官服,前去拜见邓州刺史陈君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