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会试日期一日日临近,房玄龄和杜如晦开始忙碌起来,褚亮现为吏部尚书,自然也不能清闲。
唐代学校以官学为主,私学为辅。官学中又分为两类,即中央官学和地方州、县官学。中央各类官学皆隶属于国子监,计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等,其生徒名额及入学身份资格皆有严格的规定。如国子学,生徒名额为三百人,入学者为文武官三品以上子孙,或从二品以上曾孙,以及勋官二品,县公、京官四品带三品勋封之子。其余州、县官学生徒名额也有限制。每年的会试,各类官学中参加考试的生徒居于多数。其他举选因不从学校中选拔,而是先在州县举行预考以选人,称为乡贡。这两类人就构成了参加每年会试的举人。
举子们聚集京师,皆身着白色的麻衣,成为京城里一道独特的风景,时人曾誉之为“麻衣似雪”。他们要分别参加进士、明经、明法、明字、明算、明史等科目的考试。这其中,因明法、明字、明算、明史等科做不了高官,历来不为士子所重。唯有进士、明经二科为人才选拔的主要途径,为士子所趋,来参加此二科目会试者占总数的十之八九。考试的科目大体分为四类,即帖经、经义、策论、诗赋。
房玄龄、杜如晦和褚亮既然主持此次会试,李世民又表示亲自参加闻喜宴,对此次会试极为重视,三人自然不敢怠慢。参加会试的生徒,因其入学有严格的身份限制,其背后大多有显赫的家世。至于经乡贡入围的人,因有上州为三人、中州为两人、下州为一人的限制,乡贡考生也与州府长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武德年间以来,这些考生到京城之后,须打通考场内外的各种关节。他们除了向所司投递牒文、状书进行登记等例行公事之外,还有行卷、温卷等名堂。所谓行卷,即是考生将自己的史才、诗笔、议论之高下写成文卷达于主司,其中最关键的是将自己的背景告诉主考官。过了数日后,他们将该文复制一份再送一回,名为温卷。在这个过程中,有重权的家庭要向主考官打招呼,大多数人要想法拜见主考官,并奉上金帛。房玄龄三人先是下令废止行卷、温卷等旧例,又由褚亮提议此次考试采用“糊名”制度。
以往举行帖经、经义、策论、诗赋等考试时,考生将名字填在卷子上,考官阅卷时,可以看到该卷的主人。若考生与主考官串通,极易在试卷上做手脚。褚亮建议,考生将名字写上卷子之后,由贡院派专人在其名字之上糊纸加封,并盖上贡院的印鉴。考生交卷后,将所有卷子次序打乱再编上号码,阅卷及排定成绩时皆以号码为标志。放榜之前一个时辰,再由主考官及御史台、大理寺派员当场监督开卷,然后放榜。
李世民很赞成这样做,这日他来到弘文馆,赞扬褚亮道:“褚卿多读书而不僵化,此次发明‘糊名’之制可谓大功一件。看似小事,其实可以彰显我朝诚信、公正之精神。”
陆德明、孔颖达、颜师古等人都很兴奋,以前他们见到科举腐败,虽怒其弊然也无招,此次能够凭能取士,也是他们多日的理想。陆德明说道:“新朝气象须在科举中体现,选士如何盖发于此。老臣这些日子也接触了几名来会试的举子,听他们的言谈,对此次会试充满了信心。以前会试之后,每每有落第举子当街痛哭,痛骂考试不公。这几名举子说,即使此次不中,心情也会释然,毕竟考试对每人都是公正的。”
李世民向房玄龄、杜如晦、褚亮点点头,意甚嘉许,说道:“采用‘糊名’方式,只是考试的第一道环节。现在诸贤毕集,朕今天来,是应玄龄、如晦之请,要与你们商量下一步的事儿。往年考生抱怨最多者,是答案不标准。陆卿,你以为呢?”
陆德明稍作思索,答道:“陛下,以往答案非一,主要有两种原因:一者是人为的。若主考官受人请托,定会牵强古意以为答案;二者,秦始皇焚书坑儒,前人经典残缺不全、亡佚散尽。虽经汉代诸人修补,然百孔千疮。其后战乱不断,经籍文字讹谬越积越多。以《五经》为例,现在天下流传的版本何止数十?陛下正行清明政治,此次会试又由房、杜仆射主之,则人为原因可以免之。唯经籍文字讹谬,若匡救之,非数日之功啊。”
孔颖达、颜师古显然深受其弊,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李世民也叹了一口气,说道:“所谓百业待兴,是说积弊太深啊。若历朝皆为太平盛世,则经籍典章顺利传承,不用再从头收拾了。嗯,这件事儿不可小视,须细细考究。南北朝之后,因南北对峙,各有师承,因袭旧说,在流传过程中不免以讹传讹。到了隋世,刘焯、刘炫开创统一经学的先河,惜隋世国祚短促,未能完成。此后隋末战乱,先代之旧章,往世之遗训,扫地尽矣。现在天下渐平,该是统一经学的时候了。颜先生,你少传家业,博览群书,精研训诂,这考定《五经》一事自然由你担当了。”
所谓《五经》,即是《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五部古代经籍。正如李世民所言,《五经》因流传日久,文字多讹谬。加上南北分裂、版本不同且各自倚为正宗。如今天下一统,《五经》必然成为生徒学习的课本及考生们的考试所本,因未有统一的版本,使生徒和考生们莫衷一是。所以,现在考订《五经》,改变学生求经无所适从的苦恼,是迫在眉睫的大事。颜师古从家学中继承了研究经学的基本功,早就感受了《五经》版本不一的切肤之痛,闻听李世民钦定自己主持考订《五经》,心想这是流芳后世的美事,不由得大喜,从椅子上立起躬身道:“陛下如此重视臣下,师古唯有感激涕零。”
李世民道:“秘书省、弘文馆内的所有图书任你览取,朕另要下诏,令百姓士子争相献书,以备考订之需。颜先生,你既然领下这件事儿,中书省的事儿就不要多管了。温卿,颜先生的官职还挂在中书省,具体细务可交给别人办理。”
“臣遵旨。”温彦博、颜师古齐声答应。颜师古现任中书侍郎,为正三品,是中书省内中书令之下的最大官员,承担着大量的日常事务,繁忙自不必说。
陆德明说道:“陛下考订《五经》,徇是耸动学林的一件美事。老臣浸润经籍日久,欣喜自不必多说。老臣想,待师古考订《五经》之后,还有一件更繁重的事儿要做,即是要对经书进行统一的注疏。如今儒学多门,章句繁杂,科举之时往往缺乏统一答案,即缘出于此。”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朕想过这件事儿,只不过《五经》尚未考订,不好为之注疏。好吧,既然陆先生这样说,现在也要着手来做。孔先生,你深明《五经》,隋末时曾与名重海内的经师刘焯辩难经义,可见你对南北经学深有造诣,对《五经》进行注疏一事就由你主之了。你可精选天下名儒以为助手,先做一些前期工作。待颜先生事毕,也让他来助你。名目嘛,现在也可定下,颜先生考订的《五经》可名为《五经正本》,你依此注疏可名为《五经义疏》。”
孔颖达也欣喜过望,躬身领旨。
李世民定下了这些事儿,忽然想到远水解不了近渴,遂说道:“至于眼下的会试,只好多依人力了。像命题、判卷、审核,就由玄龄、如晦、褚、陆、孔、颜、虞等先生辛劳一番了。取贤选士为国之大业,不可有任何懈怠,想你们不会枉费朕的这番心思。”
陆德明拱手道:“陛下即位以来,虽时日短促,然励精图治,诸事渐有端倪。命题、判卷及审核事关取士大业,臣等不敢怠慢。老臣以往常常爱钻牛角尖儿,遇到这等大事不敢含糊,一章一句定与他人剖说明白,不敢擅专。”
陆德明年纪既长,名气又大,在儒林中有着泰斗的地位,遇到学术纷争时,他常常一锤定音。他的结论未必使每人都服气,然碍着他的名气大家不敢吭一声。今天他当堂表示与别人积极沟通,实在是一件很难得的事儿。周围人听到后,不免心生感激,李世民也赞同,笑对他点了点头。
会试有条不紊地举行。考试之日,举子们自备蜡烛、饮食,以及各种考试所用之物,通过层层关口,鱼贯进入贡院。这些举子自晨开始入院考试,至暮方退。唐制规定,举子们到了晚间还没有交卷,许烧烛三条。若三条烛用完,则必须交卷。
李世民这日早朝之后,轻车简从来到贡院对面的城楼上观看。就见一千余名举人手携脂烛餐器,肩扛单席,听到吏员呼其姓氏则入于内。其时天色尚暗,如长龙一般的队伍缓缓移入贡院。李世民看了一会儿,忽然纵声大笑:“天下英雄,尽入我囊矣。”
放榜之日,榜前万头攒动。就见进士科黄榜上,褚遂良以头名得中,成为新科状元。人群中有人知道褚遂良的来历,不免嘀嘀咕咕:“知道这褚遂良是谁吗?他是现任吏部尚书的公子啊。都说此次会试公正无偏私,看来也未必呀。”
其实褚遂良得中状元,尚费一番波折。
考生们经过帖经、经义、策论、诗赋考试之后,陆德明等一班人认真地阅卷、复核,其中进士科一百一十七号考生综合分数列为第一,成为进士科的状元。放榜前一个时辰,房玄龄、杜如晦、褚亮以及御史台、大理寺人员来到贡院,监督揭名的过程。进士科作为最显赫的科目,其状元姓甚名谁自然引起众人的注目。两名吏员小心翼翼揭下一百一十七号试卷的糊纸,他们认真地核对了一遍,然后喝道:“进士科一百一十七号考生,名为褚遂良。”
房玄龄等人听到褚遂良得中进士科头名状元,纷纷拱手向褚亮道贺。杜如晦说道:“褚先生,所谓书香门第、将门虎子,令郎今日是也。令公子曾蒙皇上夸奖,今日又得中状元,果然名副其实。”
大理少卿孙伏伽今天代表大理寺到场监督,拱手祝贺道:“褚尚书,令郎脱颖而出,足见你教子有方。杜仆射所言不错,当今皇上即位后的第一任会试,让令郎折桂,更显得不一般了。”褚亮看到儿子得中状元,自然欢喜异常。听到众人的道贺之词,渐渐冷静下来,说道:“这件事儿不妥。我现为吏部尚书,却让儿子得中,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
房玄龄摇摇头,说道:“褚先生如此高风亮节,令人赞叹,然这样想就有些太过了。皇上多次说过,用人要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令郎此次折桂,是靠他自己的实力考出来的,且此次采用‘糊名’之制,最是公平,我想是不好做手脚的。”
杜如晦也说道:“对呀。褚先生这样想,岂不把我们陷入不义之境地吗?”
褚亮大惑不解,问道:“不义境地?你不要危言耸听。”
“此次会试,皇上要亲自参加闻喜宴,又让我们三人为主考官。另陆、虞、颜等先生谨慎命题,认真阅卷。若到头来,因为令郎得中状元而说此次会试不公,我们今后还有何面目办事?”
褚亮坚持己见:“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然犬子为进士科状元,影响太大。要不然这样,让他降为十名之后,影响就会小一些。”
房玄龄、杜如晦摇摇头,坚决道:“不可。”
孙伏伽催促道:“褚尚书,房杜仆射既然这样说,你就不要再固执了。如今贡院外学子翘首以盼,不可耽误了放榜的时辰。”
褚亮想了一下,然后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说道:“此事万万不可,我要找皇上辩说明白。”
李世民此时正在政事堂里,在场的人有高士廉、温彦博、长孙无忌、魏征,大理卿戴胄也刚刚赶到这里。
戴胄来见李世民,显然有急事要奏。他向李世民行礼后,急促说道:“陛下,那两名冒牒参加会试者,其实罪不当死。”
此次会试,考生云集京城,前面已经说过,能够成为举子来参加会试者,皆有严格的身份限制和预选程序。武德年间因管理不严,请托之门大开,时人谓之曰“贵者以势托,富者以财托,亲故者以情托”。各种舞弊现象随之而来,他们或伪造身份取得会试资格,或考试时夹带图籍乃至请冒名假手代考,种种花样,不一而论。所司虽屡加纠绳,然不能止绝。李世民深知这些流弊,事先发出了数道诏令,要求令行禁止。像诡资荫冒牒取得会试资格,诏许自首后可以退回原籍;若不自首,一经发现,其罪当死。
新皇帝诏令一出,自然令许多人悚然而退。然有两名胆大的依然大摇大摆来参加会试,妄想侥幸得中。大理寺负责审查考生资格,戴胄是名极认真的主儿,他从吏部请来数人帮助审查,一下子将此两人从中筛出,顿时将他们下狱。李世民听说了这件事儿,嘱咐戴胄道:“放榜之日,可将此两人押之朱雀门前当衙枭首。这样得中举子欣喜,作伪者伤悲。”
戴胄当时点头答应,毕竟是皇上的金口圣谕,那是一点都不能含糊的。然他回衙后翻看《武德律》,发现律中规定对作伪者的最高处罚为流放,罪不至死,于是急急忙忙来找李世民请旨。
李世民正一脸高兴与高士廉等四人谈论此次会试,被戴胄撞入打断,未免有点大煞风景。他瞪着戴胄道:“朕以前的诏令中让他们自首,若不自首则当死。朕曾亲口对你交代过,你也点头答应,怎么又变卦了呢?且朕诏不自首者死,而今又要流放他们,是示天下不以诚信,莫非你想卖狱吗?”
“陛下若立刻杀之,臣不敢说什么。只是陛下将罪人交给臣处理,依法办理为臣的本分,臣不敢有亏于法。”
李世民望了一眼魏征,心想这戴胄也成了魏征第二,遂说道:“魏卿,你多次谏朕要以诚信待人,如今戴胄要守法,却使朕失信于人,你看这件事儿如何处理?”
魏征沉吟片刻,答道:“皇上以诚待天下,那是不会错的。臣想戴卿这样,自然有他的道理,且这件事儿上,守法与失信并非矛盾。”
“嗯,戴卿,你接着说。”
“陛下,法者,布大信于人,言乃一时喜怒所发。陛下以一时忿怒欲杀之,既而知不可,使其从法流亡,此乃忍小忿,存大信也。如此,更使天下之人知道陛下心存诚信。若陛下杀之,即是存小忿而违大信,臣实在为陛下可惜。”
魏征击掌道:“好呀,戴兄此言实为至理。陛下,国之大莫大于法,且维持法制精神即为维持陛下自身,臣以为陛下应当从戴兄之言,将罪人改斩为流。”
李世民聪明绝顶,岂能不明白其中的事理?他一转念之间已经有了主意,说道:“也罢,既然有《武德律》在前,就按律量刑。只是《武德律》颁布已久,其中条格繁复,当初太上皇鉴于隋世苛政,因以宽仁待人。今天看来,是否有些过于仁爱了?似有增删的必要。”
高士廉道:“太上皇当初制定《武德律》,其意在宽简,取便于时。如今天下一统,应以宽仁之心待人,更应以威刑严法约束于人。如此一宽一严,方为治国之本。”
魏征不以为然,说道:“法为国家之本,若施以威刑严法,再口头上空喊宽仁,这样岂不矛盾?仁义,理之本也,刑罚,理之末也。若想以宽仁治天下,务必慎于刑法。太上皇起兵太原,广布流恩,终于使天下归心,克成一代大业。陛下,还记得年初时臣与封德彝等人争论的情景吗?若想抚民以静,须以教化手段施政。再以威刑严法加于百姓,即与宗旨不符。”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魏卿说得有理,太上皇与朕一脉相承,使用威刑严法非我本意。只是武德年间政法荒弛,使《武德律》流于形式,执法者欲罪则罗织罪名,欲放则避重就轻,可见执法的重要。戴卿,我用你为大理卿,是看重你有忠直、秉公办事的长处,律令执行得如何,大理寺首当其冲。”
“臣不通经史又无学术,对如何制订律法,不敢妄加指摘。臣的本分是依法办案,做到敢于犯颜执法,案无滞留。陛下刚才怀疑臣行卖狱之事,臣断不敢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