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登基之日,颉利和突利可汗率领二十万兵马进犯至武功县。李世民闻讯大怒,斥道:“乘人之危!突厥以为我国中有大变,朕又刚刚即位,所以倾国而来,妄图捞些便宜。哼,朕若示之以弱,闭门拒守,他们必然放兵大掠。敬德来了没有?”
尉迟敬德出班奏道:“臣在。”
“朕授你为泾州道行军总管,可带领十万兵马速速出城,前去迎击。”
“臣领旨。”
李世民又将目光转向杜如晦:“如晦,你可拟旨让李靖、李世提兵前来。另飞鸽传书给张万岁,让他暗暗转告无忌领兵回京。有了这两路兵马,只要敬德能抵挡一阵,谅颉利也讨不到好处去。”
杜如晦和尉迟敬德转身出殿。
看着他们两人走出的背影,李世民叹了一口气,感叹道:“自古以来华夷之防甚明,看来还是有一些道理的。颉利就不用说了,像突利刚刚与朕盟为兄弟,明知朕新近即位,理该庆贺才是,没想到他却选择这样一种庆贺方式。”
萧瑀拱手道:“陛下,突厥向来人面兽心,善于趁火打劫。盟为兄弟?那是作不得真的。对他们,只能兵来将挡,以牙还牙,方能灭其威风。”
这时,魏征出班奏道:“陛下,臣不敢苟同萧公观点。如今陛下刚刚登基,天下不平,国内还未安定。突厥虽兵临城下,却不宜大动干戈。臣以为,兵不血刃。”
萧瑀瞪了魏征一眼,斥道:“你懂什么?还想在这里扰乱陛下的心智。”魏征神色安然,淡淡说道:“微臣现在忝为谏议大夫,提出自己的意见是本官的职责。”不软不硬把萧瑀碰了回去。
李世民神色严峻,轻轻哼了一声制止了他们的争执,说道:“兵不血刃?如今突厥兵临城下,难为其能啊。下步行止,要看敬德这第一仗打得如何。”
尉迟敬德不负李世民的重望,他领兵悄悄到了泾阳,在突厥兵犯京城的必经之地设伏,一下子吃掉了其前锋一万兵马。消息传回京城,全城人皆为之振奋。
然而颉利受挫之后并不减弱进攻的势头,他重新调整了部署,兵分三路齐头并进。尉迟敬德毕竟没有为帅的经验,勇猛一击之后再无后续之力,难以招架突厥的三路大军,只好且战且退,一直退过了渭水。待突厥的进攻势头缓了下来,他才扎住阵脚。
颉利站在渭水边遥望长安,扭头唤道:“传执失思力。”执失思力和其父执失武曾经跟随过李世民,那是建唐之初攻取霍邑的时候,他们父子二人被始毕可汗派来帮助李渊。执失思力今年二十七岁,勇力过人,更兼思路敏捷,能言会道,是突厥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
执失思力现正在军中效力,闻听召唤,急忙来见颉利。颉利说道:“你入长安城去见李世民,就说我和突利将兵百万,很想入城看看。他若识趣,早早将金帛贡来,免我动手。”
执失思力不带从人,单骑潜往长安。此时长安城内杂居各色人种,进出一位异域人氏并不惹眼,执失思力轻易就混入城内,很快来到朱雀门前。此时已近薄暮时分,执失思力对宫门守卫说:“我是突厥汗国的特使,容请向鸿胪寺通禀,就说我有急事相见。”
此时突厥兵临城下,正是非常时期。闻听突厥特使来京,鸿胪卿唐俭不敢怠慢,急忙将此消息通报给尚书左仆射萧瑀、尚书右仆射封德彝。两人此时正在显德殿内与李世民一起议事。李世民听说后,抬眼道:“执失思力?想不到颉利派他为使。说起来,他还是朕的故人。嗯,传他进来。”
殿内,高士廉、房玄龄、杜如晦也在场。
李世民道:“颉利兵临渭水边,想来觉得自己有些资本了。你们猜猜,执失思力的来意是什么?”
封德彝笑道:“颉利肯定还是老一套,无非威胁几句,索要些金帛。”
李世民道:“不错,他肯定会这样。唉,敬德这次虽得首捷,毕竟没有挡住颉利的进攻势头,让他有些得势了。如晦,看样子敬德只是一员虎将,让他全盘掌握军机,可能有些勉强。”
杜如晦答道:“事起仓促,敬德率领并非趁手的队伍,取得一次大捷已经不易。毕竟突厥军数倍于他啊。”
说话间,通事舍人入殿禀报,说执失思力已到殿外。李世民正襟危坐,脸现严肃之色,然后召执失思力入内。
执失思力入殿后并不行跪拜礼,拱手揖道:“唐皇在上,本人奉大汗之命,忝为特使,专向唐皇申达大汗之意。”
李世民神色严峻,森然道:“执失思力,你来得正好。朕与颉利、突利新盟不久,朕刚即位,他们就带领兵马犯我边境,入我国内欲纵兵大掠,是何道理?”
“陛下,大汗此来并无他意。不过想问问既有当初之盟,为何所贡金帛拖延至今未见?”执失思力所说中土之语甚是流利,朗朗上口并无阻碍。
一旁的封德彝斥道:“颉利太过贪婪!我朝岁岁按例输入金帛,以馈其乏,缘何动辄加码?我朝已非昔日困顿之时,你们那区区二十万兵马何足道哉!我皇素以英武著名,若驱动天兵,谅颉利万无藏身之地。我皇隐忍至今,不愿擅动刀兵因而扰民,你们难道不能体会我皇的这番慈悲胸怀吗?”
李世民挥了一下手,示意封德彝等臣子不可再插言,和颜悦色道:“执失思力,你与乃父当初随朕征战之时,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如今颉利大军压境,欺我新近登基立足未稳,此事若让你来评判,你认为合适吗?”
执失思力脸现羞愧之色,头略略低下。他默言良久,然后说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请屏退左右,我有话说。”
待众人退出殿外,执失思力伏地叩道:“陛下,刚才小人忝为特使,不能全礼,望乞恕罪。”
李世民走过龙案,上前将执失思力搀起,温言道:“朕知你心,不枉我们当初征战时结下的友谊。起来吧,我们坐下慢慢说。”
执失思力不敢平身与李世民相对而坐,而是欠身半坐,一副很局促的样子。他以前与李世民相处的时候,李世民仅是军中主帅,待部下很亲切,执失思力和他年纪相仿,又是异域之人,李世民就又多了一番客气。眼前的李世民已为大国皇帝,一身赭黄色的龙袍罩在身上,脸上虽神色平和,然不怒自威,让执失思力从心底里泛出畏惧之意。
李世民让宫女为执失思力奉上一盏香茶,说道:“想起我们初次相见的时候,都是毛头小伙子。时间过得真快,如今我已年逾三十,算来你也该是二十七岁了。现在有了几子几女?”
李世民这样问话,令执失思力一阵轻松,答道:“禀陛下,小人现已有三女,无奈命运不好,尚未有一子。”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塞北苦寒之地,气候使然啊。”忽然又哑然失笑,“看我想到哪里去了,生育之事怎能与气候扯上关系?哈哈。”
执失思力也陪同笑了起来。
李世民慢慢敛起笑容,直视执失思力道:“你让我屏退左右,到底有什么要紧的话说?”
执失思力站起拱手道:“陛下,大汗让小人传话儿,刚才已经说过了。小人还有一番肺腑之言,想单独说给陛下听。”
李世民挥手道:“不要多礼,坐下慢慢说。”
执失思力并不坐下,侃侃而谈:“陛下,大汗此次领兵犯境,就是瞅准了陛下登基不久,立足未稳。大汗此次尽出精锐,若让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的两支兵马来相抗,恐力不从心。陛下若想大获全胜,非倾国中一半兵力不可。这样,就需要调兵的时间。”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不错,颉利就是瞅准了这个空当,想有所图。你对我说实话,颉利到底想图什么?”
“很简单,他就是想逼陛下贡献金帛,并无他意。他私下里曾经对属下说过,陛下此次若给予大汗岁贡之倍,定会退兵。”
“哼,乘人之危!你们应该知道我的脾性,朕遇强则强,若示以威风想捞些便宜,那是没有结果的。不错,无忌和敬德的两支兵马,合起来不足十五万,然我还有后续之兵,李靖和李世的大军已经开始南下。我再率京畿之兵亲征,则我军不下四十万,颉利能是对手吗?大唐今日已非往日困顿之时,国内诸贼皆平,国力倍增,颉利若想逞强,尽可放手过来。”
“然则如此一来,京师之地征战之后定会哀鸿遍野,大汗虽战败铩羽而归,然陛下国土破碎,亦恐非陛下之愿啊。其实此次大汗唯索金帛,而陛下想休民生息,这场战事说什么也打不起来。何况,陛下现在送给大汗的金帛到了塞北无可花费的地方,大汗将之贮于库房,终有一天,这些金帛还是陛下之物。”
李世民大惑不解,瞪大眼睛问道:“你这句话让我犯糊涂了,又作何解?”
执失思力黯然一笑,凄然道:“小人父子从征陛下多日,亲眼目睹了大唐的兴起,衷心佩服太上皇和陛下的英武绝伦。反观我国,境遇每况愈下。如今各汗之间猜忌严重,颉利与突利、郁射设之间矛盾重重,各行其是。尤有甚者,颉利可汗轻族人重外人,与薛延陀等部落打得火热,那薛延陀狼子野心,颉利可汗这样做,无异是引狼入室。唉,外人看来汗国貌似强盛,然内部危机四伏。小人和父议过,不出数年,汗国就会分崩离析了。小人此次出使,其实也存有私心,万一将来真的这样,望陛下能伸出援手,使我们有一方托庇之地。”
执失思力的这番话让李世民极度震惊。以前他也曾听说过东突厥内部不和,不料已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他又想起了秦二世、隋炀帝等人,看来一个大帝国分崩离析的原因不在于外力,关键还在于内因!这使他忽然萌发了一个朦胧的想法,今后对付东突厥的手法要有所变化,不与其发生正面冲突,静待其乱,再定下步行止。
李世民心里这样想,脸上并未现出异样的颜色,好半天才慢悠悠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上次在豳州时,突利也曾与我盟为兄弟,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好,我答应你。太上皇曾授尔父为右卫大将军,从今日起这个封号由你继承,朕另授尔父为大上将军,你以为如何?”
执失思力闻言后立刻下拜,叩首道:“谢陛下,小人此生定当追随陛下左右,再无二心。”
李世民笑眯眯道:“平身。今后你不可如此多礼,朕与太上皇一样,性子是比较随便的。尤其单独面对时,你如此多礼就显得有些生分了。”
执失思力又叩首道:“小人虽生于荒蛮之地,也知道君臣的礼仪。今日既被陛下授以官职,即是大唐之臣,敬君礼上,那是一点也不能乱的。”
“好了,起来吧。朕向来没有华夷之防,只要是大唐之臣,朕都一样看待,你尽可放心。史大柰原是西突厥子弟,现在一样成了大唐的重臣。”
“臣明白。”执失思力又叩了一下头,然后慢慢立起身来。
李世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见外面夜色已浓,因说道:“你风尘仆仆而来,肚内定是饥了,晚上就同朕一起进膳吧。来人,传膳侍候。”
烛光下的膳案边,李世民一面吃一面与执失思力说话,心中也形成了此次对付颉利的大计。执失思力诚惶诚恐进完晚膳,然后低头告退。
次日早朝时分,只听景阳钟声中,净鞭啪啪啪三响,百官鱼贯入朝。过了一会儿,李世民入殿就座,接受百官朝拜。
唐俭首先出奏道:“陛下,颉利兵临渭水,现派来特使执失思力候在殿外。”
李世民道:“宣他进来。”
执失思力在通事舍人的引导下进入显德殿,依突厥习俗向李世民施了礼,然后将颉利之语说了一遍,最后说道:“颉利与突利二汗将兵百万,今已至渭水,专候陛下回话。”
李世民听罢大怒,拍案而起,斥道:“朕与尔汗面结和亲,赠遗金帛,犹昨日耳。如今尔汗自负盟约,引兵深入,难道于我无愧吗!执失思力,你虽为戎狄,亦有人心,何得全忘大恩,自夸强盛!左右,先把他拉下去立刻斩首,让颉利明白朕的态度。”
执失思力听后大惧,伏地请求饶命,说道:“陛下,自古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望陛下念小人对唐积有薄功,乞饶一命。”
萧瑀、封德彝也急忙出班,请李世民息怒,言称为维持大国风度,不能斩了执失思力,应当以礼遣送。
李世民慢慢坐回龙椅,脸色依然严肃,忿忿说道:“执失思力,看在你往日曾经从我征战的情分上,萧公、封公又替你求情,朕暂时饶你一命。然现在把你放回去,颉利必然认为朕怕他,愈益骄横。这样吧,高侍中,先将这人囚于门下省,由你严加看管,不许出外一步。”
高士廉领旨将执失思力引出殿外。
李世民又站起身来,说道:“众卿要奏别的事情,暂时先放一放,先把这件事情办好再说。如晦,兵调得怎么样?”
杜如晦奏道:“遵陛下旨,臣已派人持符急调六军前来,计有参旗军、鼓旗军、元戈军、平道军、天纪军、天节军,现在城外候旨。”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好!如晦办事不错,他们来得还算迅速。秦叔宝、史大柰、段志玄。”
三人同时出班,齐声道:“臣在。”
“你们三人带同参旗军、鼓旗军、元戈军沿渭水西行,即刻出发。”
“臣领旨。”三人到杜如晦那里取了兵符,立刻出殿。
李世民又唤道:“侯君集、薛万彻、马三宝。”
“臣在。”
“你们三人带同平道军、天纪军、天节军自京城南向北包抄过去。”侯君集、薛万彻、马三宝三人领旨出殿。李世民这会儿站在显德殿内,浑然忘了自己是一名新即位的皇帝,倒似一位叱咤风云的军中主帅。
安排了这些事儿,李世民颜色稍和,对百官说道:“大家都散去吧,请各归本职,照常署理公事。萧公、封公、高侍中,还有玄龄、如晦,你们随朕到阵前走一回。”
李世民不带仪仗,背后仅带领甲士五百骑。经过玄德门的时候,李世民看到常何带领部下向自己跪伏行礼。他抬头看了一眼城楼上的“玄武门”三个大字,回思不久以前在此门后发生的事情,心内不由得百感交集。他眼睛有些湿润,遂一挥马鞭猛叩马腹,队伍加速了前进的步伐,从城内一驰而过,急速冲出了开远门。
田野上正是秋熟的季节,黄色的粟米秆、红色的黍米秆横躺在田间,其枝秆上的穗已被农夫剪下,脱粒贮藏。田间有许多忙碌的人影,他们要将粟米秆和黍米秆收集到一起,以为冬用薪柴。一些人开始深耕晒垡,再耕耙收墒,以备播种冬麦。李世民指点着田间对萧瑀说:“萧公你看,百姓刚刚收获,若任由颉利纵兵大掠,百姓就会缺粮无食。看来颉利此来也是处心积虑啊。”
萧瑀忧心地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此战一开打,这里的百姓就要遭殃了。”
“不错,不误农时为百姓之根本。我刚刚即位,又岂能兴兵使生灵涂炭?”
“然则陛下调兵甚急,已经摆好了决战的架势,臣观此战不可免。陛下,你仅带这数百骑与颉利相对,是不是过于轻率了?陛下以万乘之躯涉此凶险之地,还是慎重一些好。”
“不妨,这里是京畿之地,不是他颉利的地盘,即使遭遇不测,放手一搏,我也有胜算。萧公,你已随我多日,我如今年龄渐长,岂是逞一时之勇的匹夫?”
身后的封德彝等人见李世民如胜券在握,虽知他是一位谋虑周全之人,然颉利大兵压境,以这区区数百人前去相抗,打破脑袋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何妙计,心中的疑惑一时难释。
群马一路向京城西北方向疾驰,转眼间他们已到了渭水南岸,这里的河面上原来搭有一座木桥,唐军撤退到这里的时候,被尉迟敬德下令一把火烧掉了,水中还残留着黑黑的桥桩。李世民停马向北岸望去,只见那里旗幡猎猎,突厥兵马已经凭地势扎下了许多帐篷。李世民稍一凝神,转头道:“如晦,你派两个人涉水过去,通知颉利和突利过来,我们隔水对话。”
渭水并不算深,两名甲士涉水过去,最深处仅及脖项,只不过水流甚急。两人张开臂膀奋力划水,斜斜地到了下游一里处方才登岸。
封德彝在马上向左右观看了一阵,并不见唐军踪影,忧心道:“陛下,颉利系豺狼之人,若无势相迫,愈益猖狂。我们仅有这数百人,万一他大驱兵马,我们岂不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