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栎轩高二的时候,她查出了胃癌晚期。
因为长时间地沉浸在工作中,她的身边几乎没有什么知心的朋友,同丈夫儿子她也刻意地保持着距离,去医院拿检查结果的那天,医生反复地问,没有家人陪你一起来吗?
她说我一个人也可以。
小的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人陪着我,没想到在医生说你命不久矣,一生走到最后的光景,我还是一个人,我不孤单,不是吗,起码那个最大的愿望依然陪着我。
走出医院的时候,夕阳在天空中耀眼的明媚着,晚阳黄昏,落日不回。她这不长不短的一生,只有三个人——父亲,爱她,但她失去了他;丈夫,爱她,但她不能爱他;儿子,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爱不爱她,但是她已经来不及去爱他了。
他们之间早已失去了表达爱的空气,对峙了那么久,逞强了那么多年,她早已忘记该怎么去表达柔软的情绪。
表达了又如何,他们还会在意吗?她任性绝然地过了这么多年,孤单已成为了家常便饭。算了,干净地离开吧,很多年前,她就应该这样痛快地离开。那样的话,这漫漫半生的孤寂和心疼便不会再觉得痛了吧,那即使逃到梦里也如影随形隐隐作痛的痕迹,一恍惚,竟也蹉跎了她半生的光阴。
这一生的泪不知什么时候流干的,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她不再能感觉到疼痛。无宠可侍的孩子,即使摔得再痛,也要努力自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告诉自己,没关系。
拿到医院检查结果的第三天,她的私人律师把离婚协议书放到了他的桌上。
他们把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那几年给了彼此,他们把自己生命中最不堪的那几年也给了彼此。爱情在他们心中成为了一片荒废已久的荒城,他们那奄奄一息的爱情靠回忆苟延残喘了这么年,是时候该有一个了解。
即使不情愿,他还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他们那么多年的恩怨,终究是他对她有所亏欠。为了降低这件事对公司股票,以及对易栎轩的负面影响,他们离婚的消息秘而不宣。
把一个人放在心上去爱,渐渐地她会长成你心的一部分,生离死别都像是一场没有麻醉的手术,硬生生地将那个人从你的心上切除,血肉模糊。
爱她,心疼她,却毫无办法。即使吵架,即使两个人互相伤害,他们毕竟还是在一起的,而那一纸协议,从此,天涯咫尺,君心不识。
那夜他酩酊大醉,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易栎轩深深浅浅地喊着她的名字。他们之间隔着血和泪的银河,却没有相聚的七夕,两个人的纠缠痛得他说不出话来,可他依旧不忍心舍掉和她最后一点的牵连。
这一天终于来了,她还是选择离开。
那夜,安抚父亲睡下,他毫不费力地侵入当地民政局的内网查到了父母离婚的信息。他早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做了多年的心理准备,却还是有点手足无措。他们终究还是爱他的吧,怕他难过,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
父母可能是知道自己在易栎轩面前演的戏太出离,怕时间太久会暴露,所以在易栎轩提出要出国留学的时候,他们丝毫不起疑,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
那个时候,易栎轩被查出疑似白血病的一些症状,不想让他们担心他便隐瞒下了病情,再加上这个领域的一些权威专家多在国外,所以,出国的决定一蹴而就。对染兮的隐瞒也是迫不得已。牵扯太多,一言难尽,索性什么都不说了吧。
后来易栎轩在国外的银行卡消费记录,意外地被易爸爸发现了医院这样的地方,由于支出额度较大,易爸爸什么都没有说,直接“杀”了过来,要不怎么说知子莫若父,在医院接受检查的易栎轩被父亲抓了个正着,事已至此,隐瞒已是无济于事。
知道真相的易爸爸既生气又担心,打电话通知易妈妈,手机的那头却是从未有过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Sorry,thenumberyou...”
易栎轩的话里是洞悉一切的分明,“妈妈可能换了手机号吧,想要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
他有些着急,忽略了易栎轩的弦外之音,“这是她几年前的那个电话号码,我换一个打。”
“我知道你们离婚了。”
“你还是知道了,我就说这是瞒不住你的,你妈妈还不信。”
“妈的决定正确与否对你来说重要吗?从我有记忆起,你们总是不和平,我不明白不爱的两个人怎么会在一起,我自责过,因为自己使你们的婚姻成为了自由的墓地,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你们是那么晦涩地相爱着,妈妈的个性即使收敛了也总是难免会做错事得罪人,那些大大小小的烂摊子,哪一次不是你默默地摆平。有时候你宠着她甚至超过了惯着我。”
“这是你第一次和我说这么多话。”
易栎轩认真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唉”,易爸爸一声长叹,“我们这辈子的爱情注定是要彼此折磨的。”
“你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要联系到你妈妈。我给公司打个电话。”
半晌,易爸爸拿着电话若有所思地走了回来,“公司里的人说,她请了年假,可是假期已经结束快一个月了,还是没有见到她的踪影。她出发之前把工作都做了长远的安排与部署,大家按部就班也就没有起疑。”
“所以大家都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了。”一阵慌乱在易栎轩心中升起。手上的动作快于意识,易栎轩很快便搜到方了桔这三个多月里的航班信息,只有一班飞往X市的国内航班。
X市,方了桔的家乡,方锐安葬的地方。
“你妈妈应该是回家散心去了。一住下便不想回来了。”易爸爸强自安慰自己。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才会想到回家,嗜工作如命的妈妈什么时候随随便便回过家,而且还是常住不返。”是啊,父亲的家,他们的家,她都不曾有多留片刻的闲暇。
易爸爸也觉出异常,当晚便定了回国的机票,直飞X市。易栎轩放心不下,执意和父亲一同回了国。
易妈妈在拿到那张医院的诊断书之后,悲痛之间竟也对很多事情终于释怀了,她去做了财产公证,也拟定好了遗书,将公司的大小事务做了安排,跟下属们也没有太多的交代,只说想去度假,走得那天也依旧像往常一样,加班到很晚。
她没有家了,那天她刚刚和客户完成房产交接,在B市安身的那间房屋卖掉了,她和这个城市失去了联系,从此她便是没有根的浮萍,四海为家。
她害怕说再见,父亲走得那天,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再见。从此,她讨厌所有的离别。不想在机场多待片刻,所以她便在办公室工作来消磨候机的时间。
飞回了X市,人们都说落叶归根,她多想在父亲身边,偎着他,听他讲未曾谋面的妈妈。可是每次从美梦中清醒,她偎着的不是父亲宽厚的怀抱,而是冰冷的墓碑。
“爸爸,我就不适合有人陪,你说对吗?你,易辰,还有栎轩,我这一生中就只有你们三个人,可是我快死了,你们却都不在我身边,每次想哭的时候,我都告诉自己,哭什么,没有人会在意。眼泪就那样生生地咽了下去,我知道如果我哭出来了,那我就崩溃了。。。。。。”
或许是一种赌气,或许是一种认命,“易辰,爱一个人会遗忘,那恨一个人是不是可以记的更长,如果我的死让你可以铭记,那在另一个世界,是不是就不会孤单。”
她收拾了行囊,决定离开这个地方。她想用一场凄厉的死亡,让一个男人对她至死不忘。她太害怕独自一人了,她卑微地渴望那个叫做死亡的地方,有另一个人的念想可以给她不难过的力量。
在易辰父子回国的那天晚上,易妈妈在机场订了最快起飞的航班机票,飞往挪威。飞机起飞前她打电话给纪妈妈请她隐藏了她的航班信息,在易家父子乘坐的飞机落地的间歇,易妈妈的航班起飞,交错间失却的是一生中最不应该错过的一次擦肩。
X市并不大,方锐的老宅里还有一些老人在操持着家,问过之后才知道,他们竟那样该死地擦肩而过。
几位老人直当是他们夫妻吵架,气得小姐回了娘家,所以好心地规劝着,“先生啊,你对我们小姐好一点,她从小就没有妈妈,很可怜的。她是个好人,心善哪,对我们这些粗人都很好的。这次回来她瘦得好厉害,总是吃不下饭,有时候痛苦极了,才会勉强吃一点药。我这辈子啊,还从没见过有人会呕血呢,她还开玩笑说,看吧,我都被他们气得吐血了。她虽然笑着,可我们几个老人都哭了。真是可怜啊。你们好好过日子,也别。。。”
她后面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脑子一片轰鸣。呕血,是什么样的情况才会呕血啊!
易栎轩截断她的话,心急如焚地询问着,“您知道我妈妈她去哪儿了吗?”
“小姐没说她要去哪儿,她给了我们每人一笔钱,说是结算工资。这里的东西她什么都没有拿,只是把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个洋娃娃带走了,那还是夫人生前买给她的。”
易栎轩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里的信息通讯不及B市,做起事情来也多有不便,我们先回去。”
还在怔忪中的易爸爸一下醒转,他们搭乘当夜的飞机,连夜赶了回来。这也就是唐妈妈和染兮说的,易栎轩回来了。
可是没过两天他就又飞走了,又鉴于染兮没有追问,所以唐妈妈也就没有细细深究这件事,只当是易栎轩回来看看。
一到B市,易爸爸便兵分两路开始部署,一路人去各大医院查询易妈妈的病情,另一路去调查从X市起飞的航班。
这一查就是两天,医院方面的消息先被查到,当胃癌两个字映入易辰的视野,一瞬间,他失去呼吸,那两个字慢慢模糊不清,他紧紧抓着旁边的易栎轩勉强站立,声音里,透着悲鸣,“栎轩,你告诉我,这两个字是什么,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父亲是他从未见过的,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一个张黄失落的男人,也安抚着自己。
一年之前就查出了胃癌,而医生在病历本上,赫然写着,最多还有一年的时间。
你想干干净净地离开我们,所以你离婚,所以你回去看了父亲,所以谁都不告诉,了了,你知道你有有多残忍吗!
“查,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查出来,滚,滚哪!”面对回来复命的手下,易爸爸失控地叫喊着,当生离死别开始读秒着倒计时,好多东西才会愈发清晰,争吵离婚,承受你的坏脾气,这些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是爱你。
后来纪巫硌帮忙查到了信息,于是父子俩来到冷寂的冰雪之国——挪威。
易爸爸在酒店一连看了好几天看监控录像的,他不舍得浪费片刻的时间,每天只有很少的睡眠,一天下午带着黑眼圈的他还在屏幕前目不转睛地查看,忽然间他的目光一闪,激动地大喊“找到了,找到了。”
兴奋的声音惊醒了沉睡的易栎轩,他赶忙起来查看,选中,放大。画面中的人影益发清晰,瘦削的身形,苍白的面容,缓缓地前行,时不时停下来咳那么两三下,巨大的震动使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穿那么多的衣服似乎都不足以御寒。
简单地背一个双肩包安静地站在机场门口,那乖巧的样子是她这几年从未有过的。她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去桀骜不驯了吧,柔软下来的她让他心疼得不能自已。
一辆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伸手的瞬间,一个小伙子抢上前,目送那辆出租车从眼前驶过,她淡淡地笑着,只是更紧地拥了拥身上的毛呢大衣。
他看到了一个将死之人对这个世界的宽容和善意,不觉间红了眼眶。
出门在外的种种不易总让人懂得惺惺相惜。
旁边一个旅人,大概是一个亚洲人,他也目睹了这样的场景,于是便邀她一同搭乘了一辆taxi。
出租车渐渐开出了监控的画面。
易栎轩果断地坐下,开始去调机场公路的监控。
易爸爸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现在就是在和命运抢夺时间。
紧张的气氛中,一根针掉落额声音都分外清明,更何况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怕打断易栎轩,易爸爸很快地走过去开门。
半晌都没有见到父亲,易栎轩起身走向门口,只见父亲虚弱地靠在门上,他的目光转来来人无声地询问。
“易少,挪威警方发现了一具疑似夫人的女尸,通知我们去认人。”
易栎轩的心顿时一紧,他拉起父亲便往外走,“一定不是妈妈,走,我们去证明给他们看。”
易栎轩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狠劲儿地拉着父亲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在停尸房里,那块白布下面就是另一个世界。轻轻地,被那让人窒息的白布隔绝着,易辰觉得那块白布有千钧重,重到他没有力气去掀开它。
靠近的手不住地颤抖,刹那间,他想起了那年,他也是这样害怕地去探寻她气若游丝的生命痕迹,那次她没有远离,而这一次,你也会给我惊喜,对不对?
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他拉开了白布。
那一瞬间,世界末日的感觉。
床上的她美丽地笑着,她和这个世界终于和解。可是他和这个世界的仇怨才刚刚开始上演。
重重地呼吸着,他就像一条上岸的鱼拼命地喘息,但还是透不过气。
豆大的泪珠兀自地滚落,他失去了支撑,颓败地后退两步,重重地跌坐在地上,迷茫的眼神四处游荡,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最终却一片虚妄。他的手握成拳头,重重地打在心口上,易栎轩知道他的愧疚他的难受。可是这样的痛是代替不了心痛的。
他走上前,轻轻地抱着父亲,双臂环住他的那一刻,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他就像个被人抢走了心爱的玩具的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地嚎啕大哭起来。
“啊。。。为什么。。。”
听着他渐渐地像个受伤的野兽一样呜咽着,易栎轩靠在父亲的肩头,无声地泪流。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警官走进来,给了他们一个双肩包,易栎轩认得,那是母亲的。
里面除了护照和一些必要的证件之外,就是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那个年代久远的洋娃娃,在背包的夹层里,易栎轩找到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妈妈和外公的,另一张是他们一家三口的。
在照片中间,还有三封信件。一封是给易辰的,一封是给易栎轩的。还有一封。
眼泪模糊了视线,易爸爸随意地抹了一把,拆开了那封信。
“辰,从父亲离开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这么喊过你。也正是那一天,我们的命运被彻底改写,我不能爱你,我也不想去恨你,但我做不到。爱意泛起的时候,我便用争吵去抵挡自己澎湃的心情,每一次想起我还爱着你,我就觉得对不起父亲。纠缠了这么多年,本来可以不必,但我知道,爱恨都是存在的证明,比起伤心,我更害怕失去你。
闹闹哄哄的过了这么多年,我都忘记了怎么去表达感情,我们剑拔弩张了这么久,我已经习惯了不在你面前将脆弱展现,我更加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在意我,了了长大了,了了变老了,了了再也不是你从前宠爱的那个了了了。
所以,我逃开了。爱恨都会消泯,更别提无动于衷,能让一个人永远记得另一个人,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无法放下。我想在你生命里,不被忘记,请原谅我的小心机,我只是太怕一个人的孤寂。不知道地下会有多黑多冷冰,没有空气的感觉会把人逼疯,我想多了,是吧,那个时候的我应该已经没有意识了。但我真的好怕,怕地下,怕火化,我可不可以不要死啊。”
信纸上是豆大的泪滴晕开的痕迹。
“我后悔了,辰,你在哪里,我想逃进你的怀里,紧紧抱着你。我好想你,对不起,我又任性了一次,对不起,我好累啊,我想找到你,见你,哪怕最后一面也可以。
往事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还是要答应那场婚礼,只是不要把自己放逐到这里,然后疯狂地想念你。可是都已经来不及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
“了了,你怎么那么狠心哪!我后悔了。如果重来一次,我宁愿从没遇见你,这样你的一生也不会这样破碎支离,所有的过错都不在你,可偏偏是你承受了一切的罪行。如果爱情这么痛,下一世让我来替你。”
泪眼婆娑的易辰整个人仿佛都失去了灵魂,被抽走了力气,他的手里堪堪拿着那封信,走到同样泪流满面的易栎轩面前,那颤抖的双虚无地打在他的身上,“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你是,你妈妈也是,为什么,为什么。。。”
悲痛欲绝的易爸爸心力憔悴,体力不支,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