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书房。
隆炎铁青着一张脸望着负手站在面前戴着青铜面具的黑衣男子。
若非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他真想立时叫人将他拿下!
“你擅作主张陷公主于云海之罪,朕已经说过不再计较。为何还不肯将公主救醒?”上次他说楚苍之和谢鸣凰皆已经投奔东兰,除去他们是为稳定西蔺大业。隆炎虽然心疼女儿,奈何木已成舟,而且他说的话不无道理,才按捺下来。如今,难得清源失而复得,他竟不肯施手相救?!
黑衣男子道:“公主并非吸入云海瘴气才昏迷不醒。”
隆炎眉头一紧,“莫非还有其他原因。”
“不错。”
“什么原因?”
“不知。”黑衣男子道,“公主昏迷时,我并未在场,不敢妄自断言。但可以确定的是,一定与谢鸣凰和楚苍之脱不了关系。”
隆炎叫道:“荒唐。楚苍之明知云海危机重重,也要冒险相救,又怎么会下毒手害她?”
黑衣男子道:“楚苍之本就是反复小人。说不定救公主只是为了在皇上面前多一张保命的符咒,以便左右逢源,两边讨好。”
隆炎想起楚苍之投敌之事,又觉此人确实可恶至极,做出此等事情也是情理之中。“那你说该如何?”
“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黑衣男子见他脸上不以为然,又补充一句道,“他们既然敢回来,便是以为自己的阴谋尚未暴露,兼之公主昏迷不醒,定然不会加以防范,正是我们下手的大好时机。”
“难道就放任朕的骨肉生死未卜?”隆炎眼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意。堂堂一国皇帝在自己亲生骨肉危在旦夕之时只能袖手旁观,这是何等的耻辱?
黑衣男子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缓缓道:“公主有宫中御医照料,皇上不必担忧。”
“朕担忧?朕是愤怒,想东兰出了四大名将,而我西蔺去尽出卖国投敌的忘恩负义之徒。”
若是黑衣男子此刻没有带着青铜面具的话,隆炎一定能在他脸上看到一抹讥嘲。可惜他看不到,他只能听到他淡淡道:“皇上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
“逢凶化吉?”隆炎像是被戳中痛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西蔺上下因为上次大战元气未复,东兰大军却不日将兵临城下,你要朕如何逢凶化吉?”
黑衣男子道:“东兰太后和大臣对萧逆行这次执意西征也十分不满,只要西征大军吃几个败仗,他们定会群起上书,逼萧逆行退兵。”
隆炎听到此处,心中微定,“照你这么说。东兰这次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黑衣男子道:“当务之急,是摘取这第一颗胜利之果。”
隆炎摆手道:“这有何难?朕即刻下旨封你为镇东大将军……”
“皇上忘了吗?皇上已经有一位镇东大将军了。”黑衣男子缓缓道。
隆炎皱眉道:“你指谢鸣凰?”
“不错。此时还不是我露面的时候。”
“可是你说过谢鸣凰已经投靠东兰。”
黑衣男子不紧不慢道:“莫要忘,北夷国师已经先一步送来婚书,我们正好可借她拉拢烈星峰。听说烈星峰与萧逆行曾在北夷斗法,不分轩轾,有他代为出征,定然能旗开得胜。”
隆炎迟疑道:“他是北夷人。”
“如此一来,更可通过他拉拢北夷王,实乃一举两得。”
隆炎默默在心底盘算,半晌才道:“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黑衣男子道:“我既然敢提此建议,自然有把握送他离开。”
隆炎缓缓踱步回书桌后面坐下,侧头看着龙椅扶手上的龙头。
黑衣男子也不催促,由着他思考。
“谢鸣凰只怕不会同意。”隆炎道。
“无须她同意。”黑衣男子道,“烈星峰与萧逆行交恶,谢鸣凰与萧逆行关系密切,但这两条已可看出谢鸣凰同意的可能极小。而烈星峰明知如此还敢这样大张旗鼓,恐怕醉翁之意不止在酒。”
“那还有什么?”
黑衣男子道:“不论是什么,对我们都是有利的。”
隆炎终于被说服,“你既然如此自信,朕焉有不信之理。你放手去做便是。”
“多谢皇上。”黑衣男子拱了拱手,说着便要退出书房。
隆炎突然开口道:“你几时可以摘下面具。”
黑衣男子脚步不停,“该摘时自然会摘。”
……
隆炎等他消失在台阶下,太监缓缓将门重新关上之后,脸色随着屋中阳光的消失而渐渐沉下来。
右相府门可罗雀。
清源公主生死未卜,楚苍之一次都未被传召进宫,谢鸣凰迟迟未得到搬迁入常胜公府,种种迹象表明,楚派倾覆只在旦夕。这种时刻,其他人撇清尚且不及,又怎么会傻乎乎地凑上来?
墨兰从厨房里做了几样点心,和谢鸣凰一起坐在梧桐阁的院落里边吃边聊,“小姐,你说皇帝会不会派人来抓我们?”
“不会。”谢鸣凰继续吃东西。
“为何?”她虽然不通政事,却也知道私通敌国罪可株连九族。更何况是楚苍之这样身居高位的右相。
谢鸣凰道:“烈星峰还没有到。”
墨兰很迷茫。
谢鸣凰道:“我还有利用价值。”
“小姐真的要嫁给烈星峰?”墨兰眼睛一突,这件事谢鸣凰曾露过口风,“那,那明磊怎么办?萧逆行怎么办?还有……”
“还有?”谢鸣凰好气又好笑。
墨兰道:“我虽然觉得楚苍之不怎么样,但比起烈星峰还是好上一点点的。”
“哪一点?”
墨兰想了想道:“好歹我认识他。”
谢鸣凰失笑。
墨兰道:“小姐你别笑,我说真的。”
“我也说真的。”谢鸣凰不顾她焦急的眼神,缓缓拿起杯子,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轻啜一口,须臾才道,“他既然要来,我又怎么能不接?”
墨兰沉吟道:“这个接,后面可不可以跟招式的招?”
谢鸣凰挑眉道:“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
墨兰道:“这么说来,小姐是准备和那个烈星峰斗一斗?”
“你的说辞挺直白。”
“可是小姐你不觉得我们四面楚歌吗?”
谢鸣凰道:“有吗?”
“当然,你没见最近府里都没什么来客?”
她话音刚落,就听下人来报道:“镇东侯周子甫求见。”
谢鸣凰掸着袖子站起来,微微一笑道:“这不是来了吗?”
士别多月,刮目相看。
周子甫当了几个月的镇东侯,走路看人已非同往昔。
谢鸣凰不动声色地与他寒暄后落座。
周子甫道:“前几日听闻谢将军回到平城,本侯就一直想来拜访,奈何繁务缠身,还请谢将军原谅则个。”
谢鸣凰道:“侯爷客气。”
她话说得虽短,但周子甫却很快从这四个字体悟到她的暗讽,连忙改口道:“说起来,谢将军是我的恩师,是我礼数不周。”
谢鸣凰这才微微一笑道:“侯爷太客气了。”
有时候多两个字和不多两个字是大有区别的。虽然意思差不多,但口气体现人的心情。周子甫听她如此说,才稍稍放下心来道:“谢将军此次回来有何打算?”
谢鸣凰道:“我只希望清源公主能早日苏醒。”
周子甫叹气道:“举朝上下都希望公主吉人天相,能早日醒来。”
谢鸣凰道:“侯爷见过师兄了吗?”
周子甫道:“在进门时碰见了,不过楚相似乎另有要事?”
谢鸣凰道:“这几日师兄一直为公主昏迷不醒之事着急。”
周子甫又叹了口气道:“可惜,若非公主误入云海,楚相和公主此时早已有情人终成眷属,成为一对令人称羡的神仙美眷了。”
谢鸣凰颔首。
周子甫话锋一转道:“不知道谢将军可有留心过自己的婚事?”
谢鸣凰眉峰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莫非侯爷要像我提亲?”
周子甫吓了一跳,连忙道:“谢将军说笑了。”
谢鸣凰道:“是么?那真是太可惜了。”
周子甫借喝茶掩饰尴尬。
莫说他已经知道北夷国师来向谢鸣凰提亲,即便不知道,他也从未作如此想。谢鸣凰虽然是难得的美人,但美人带刺,而且还是通天上雷电的刺,非常人消受得起。他自知本领低微,绝不敢有半点分非分之想。这次来,完全是皇上授意,让他来试探谢鸣凰对烈星峰的印象的。但是被她刚才这么一打岔,他却不好再往下提了,只能随便问了几句近况。
谢鸣凰半真半假,东一句西一句地漫天乱扯。
偏偏周子甫明明知道她是在乱扯,却还反驳不得。
两人就这样耗了一会儿,周子甫终于先忍不住道:“谢将军以后有何打算?”
“侯爷在刚开始已经问过我了。”谢鸣凰淡淡道。
周子甫道:“东兰大军兵临城下,我忧心如焚啊。”
谢鸣凰道:“以侯爷的战功威望和镇东侯的镇东二字,自然是当仁不让的领军人选。”
周子甫忙道:“论战功威望,我又怎能和常胜公谢将军比?”
谢鸣凰道:“羊肠道一战我心力交瘁,莫说常胜公,只怕连险胜公都做不到了。”
周子甫是亲眼见过那一战的。正因为见过,知道天雷阵的威力,所以越不能确定她话中真假,“怎会如此?”
谢鸣凰道:“以一己血肉之躯,引九天之雷,理该如此。”
周子甫惊疑不定,谢鸣凰微微一笑,端茶送客。
等他走后,墨兰才从内堂出来道:“我觉得他这次是来试探的。”
“嗯,我也这么觉得。”
“那你说他最后是信还是不信?”墨兰问道。
谢鸣凰道:“就算他信了,那个蒙面高手也一定不会信。”他在云海窥伺多日,应当知道她的法术未失。
墨兰道:“那你为何还要骗他?”
“因为我想让他们安静。”
周子甫回去将事情经过一一向隆炎回禀,只是隐去谢鸣凰调侃他之事。
隆炎眉头越听越紧,待他告退之后,立刻找黑衣男子商量对策。
黑衣男子道:“这岂非好事?”
隆炎道:“好事?”
黑衣男子淡淡道:“反正这只九天战凰已经投向东兰,她折了翅膀岂非更有利于西蔺?”
隆炎顿觉有理。
“更何况,折翼之凰岂非更好摆弄?”
隆炎觉得十分有理,“那么接下去,我们要怎么做?”
“简单。”黑衣男子道,“大张旗鼓迎接北夷国师。”
烈星峰进平城的排场之大,近一年唯有羊肠道一战之后,镇东军凯旋而归时可比。唯一不同的是夹道百姓脸上露出的不是高兴和愉悦,而是好奇和茫然。
谢鸣凰与墨兰坐在道旁的酒楼上。
墨兰见谢鸣凰慢悠悠地喝茶,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忍不住道:“小姐不生气吗?”
“生气?”
“听说当初小姐拼死拼活带领镇东军凯旋而归时,西蔺摆出的阵仗也不过如此。这个烈星峰什么都没做,却享此殊荣,连楚苍之都被召进宫里陪宴迎接。”
谢鸣凰道:“或许,这叫做病急乱投医。”
墨兰讶异道:“难道皇帝想让烈星峰帮忙打东兰。可烈星峰是北夷国师。”
“那又如何?”
墨兰道:“北夷王难道会答应?”
谢鸣凰道:“你以为烈星峰为何突然来西蔺?”
墨兰道:“不是因为小姐?”
谢鸣凰笑着摇头道:“烈星峰与我不顾两面之缘,又怎会费心至此?他来此的真正目的是因为若东兰西蔺真的一统,下一个寝食难安的就是北夷王。”
墨兰想了想道:“所以北夷和西蔺结盟?”
“不会结盟。”谢鸣凰道,“他们若是结盟,东兰转头就会支持北夷其他有野心的各族起来对抗北夷王。所以北夷王不敢也不会与西蔺结盟。”
墨兰恍然道:“不结盟,却暗地联合。”
谢鸣凰道:“西蔺输给东兰的是军队,更是大将。”
墨兰道:“所以他们送来一名大将。”
谢鸣凰道:“到底是大将还是打浆……还要拭目以待。”
墨兰道:“我虽然没有见过烈星峰,但光听他的名字就觉得不是好人?”
“何解?”
“烈星峰,星峰,腥风血雨。”
谢鸣凰望了眼街上缓缓走过的大队人马,颔首道:“有理。”
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最大的那辆马车的车窗帘布突然掀起一角,一张妖冶的脸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谢鸣凰若无其事地举杯,饮茶。
深夜,天暗,星稀。
楚苍之正准备踱步回房,却见院子里谢鸣凰正悠悠闲闲地嗑着瓜子。他苦笑道:“师妹?”
“师兄。”谢鸣凰将空杯轻轻移到面前。
楚苍之叹了口气,坐到她面前,替自己倒了杯茶。
谢鸣凰道:“公主的病情可有进展?”
楚苍之放茶壶的手微微一顿,半晌才放下道:“没有。”
谢鸣凰道:“看来对方已经发现我们的目的了。”不救,是怕打草惊蛇。但有时候想得越多,做得越少,目的就会暴露得越快。眼前是一种很微妙的形势。我知道你知道,你也知道我知道,但偏偏谁都不愿意先戳破这层纸。因为谁都想等对方的纸后藏着一座更大的金山。
楚苍之道:“又或许他也没有办法。”
谢鸣凰道:“那师兄是希望他有办法还是没办法?”
楚苍之道:“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早日找出那个人是谁。”
“师兄不想救公主?”
楚苍之举杯轻轻晃了晃,然后慢慢地饮尽,放下杯子,站起来道:“想,却已经由不得我做主。”
“我很怀念。”谢鸣凰抬起头,看着他道,“很怀念当初那个听到清源公主误入云海变不顾一切闯进云海的师兄。”
楚苍之转身回房,脚步不顿。
如果星光再亮一点,便可照出他此刻脸上的犹豫和挣扎。
谢鸣凰依然留在院子里,慢慢地自斟自饮完一整壶茶后才起身朝梧桐阁走去。
天色昏暗,小径模糊在泥土里。
谢鸣凰信步闲走,脚步越来越慢,直到完全停下,“国师是喝醉了,还是睡晕了,竟然夜闯西蔺相府?”
烈星峰缓缓从树荫汇总走出来,脚缓缓地踩在谢鸣凰的影子上道:“有谢将军这样的佳人在侧,本国师又怎么舍得醉?怎么舍得晕?”
谢鸣凰转身道:“真可惜。”
烈星峰明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话,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我的想法与你相反。”
“哦?”烈星峰双眼紧紧地盯着她道,“若一定要醉要晕,本国师愿意为谢将军而醉。”
谢鸣凰冷声道:“若是死呢?”
烈星峰想了想道:“虽然有句话叫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若是不能和谢将军这样的佳人一起风流快活,那死也是白死。”
谢鸣凰道:“我以前并不想你死。”
烈星峰似乎有几分受宠若惊,“哦?”
“因为觉得无此必要。”
“如今呢?”
“如今,”谢鸣凰眸光一冷,仿佛冰冷的剑锋擦过他的面颊,“我好像改变主意了。”
烈星峰道:“这是一种荣幸。”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小径尽头,叹气道,“难得能与谢将军花前相会,本应多逗留一会儿,可惜有人等不及了。”
谢鸣凰道:“也许你再说下去,我也会等不及。”
“等不及什么?”
“等不及出手。”
烈星峰哈哈笑道:“看来谢将军也是急性子,既然如此,我又怎么能再不识趣下去?”
谢鸣凰道:“你若是识趣,又怎么会来西蔺?”
烈星峰道:“我若不来西蔺,又怎么能见到谢将军?”
谢鸣凰道:“你真的为我而来?”
“原本不全是,现在……”
“现在如何?”
烈星峰缓缓走到她面前,低下头,轻声道:“现在我觉得不错。天下佳人无数,但能与我如此针锋相对,恐怕万中无一。”
前方隐隐传来树叶沙沙声。
烈星峰失笑道:“夜很长,我可以等。”
谢鸣凰别有深意道:“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所以我愿意争这十之一二。”烈星峰充满笑意的眼眸中似隐藏着一抹认真。
谢鸣凰转身,毫不介意地将后背空门露给他,继续朝前走去。
月亮露出小半个脸儿。
小径上隐约有了光,一直照到前面那棵梧桐树下。
一个黑衣男子身披大氅无声地望着她,眼中满是温柔。
再看来路,已不见烈星峰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