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公主的呼吸微微急促,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洞里更深处看去,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看到的都只是一团黑暗而已。即便这样,她还是能轻易地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两只紧紧交握的手。
心无声地揪紧。
第一眼看到萧逆行时的惊慌到被他保护时的安心,如走马灯般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她咬着下唇,借疼痛来麻痹自己几乎要涌到胸口的酸意。
楚苍之双目中的神采在她的沉默中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有些话不说岂非比说更加伤人?
因为连辩解的欲望都没有。
他似嘲笑更似自嘲地开口道:“若东兰没有萧逆行,我或许还不会下决心投靠东兰。”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他择的主不是东兰那个豆丁大的小皇帝,而是这个一手遮天,令东兰拜服西蔺丧胆的摄政王。
清源公主猛然松开嘴唇,努力将冲到眼角的泪珠逼了回去,沉声道:“我知道。”
她曾经以为坠入云海,再难逃出生天。因此当萧逆行自报家门的时候,她只把他看做拯救自己的英雄,而不是敌国的王爷。甚至察觉到自己对他的异样心思时,没有任何反抗地放任了。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总会放纵自己,将一切顾虑抛诸脑后。
但这一切的一切,在火光亮起,楚苍之的脸出现在山洞的刹那打破了。
背叛、羞愧、内疚……种种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轻易击碎她自以为筑造的梦境,露出她不得不面对的残忍和绝望。
她的拳头越捏越紧,任由指甲刺入掌心。
“不劳楚公子费心,你我婚约就此作罢。”
她的声音极轻,但足够让两人听得一清二楚,又仿佛一枚针插进两颗原本就貌合神离的心中。
“师兄。”
谢鸣凰的声音幽幽从洞内传来。
楚苍之收拾起干粮,若无其事地钻进洞里。
谢鸣凰道:“我饿了。”
楚苍之点燃火折子,萧逆行和谢鸣凰并肩坐着,火光照在他们的脸上,红彤彤的,犹如新婚夜的一对璧人。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将手中干粮递过去道:“水囊掉了,莫吃太急。”
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差点让清源公主原本已经逼回去的眼泪决堤。纵然已经下定决心与他一刀两断,但见他一转眼便对其他女子温声细语心中到底不是滋味。
她回转头,似赌气又更似自厌地望着外头寂寥的夜。
谢鸣凰吃了小半块,留下大半递给刚刚调息完的萧逆行,“王爷请。”
萧逆行看也不看地接过来,慢慢地咬着。
楚苍之道:“王爷为何陷落此地?”
萧逆行道:“久闻云海是天下奇阵,便来看一看。”
楚苍之苦笑道:“恐怕奇的不是阵,而是这只猪头蛇怪才是。”
谢鸣凰看看他,又看看坐在洞口的清源公主,微笑道:“王爷又是如何遇到公主的?”
萧逆行道:“碰巧。”
“你有没有遇到蒙面人?”谢鸣凰想起那个深不可测的蒙面人。萧逆行是她目前遇到的法术和武功第一高手,对于这个蒙面人,他想必看得更为透彻。
萧逆行皱眉道:“蒙面人?”
楚苍之道:“王爷是怎么入谷的?”
若是没有蒙面人,以谢鸣凰和楚苍之的身手完全可以在猪头巨蛇堵住出口之前逃出去。
萧逆行没说话。
但谢鸣凰和楚苍之都是极聪明的人,稍稍想一想,便想到当时和他在一起的清源公主。谢鸣凰识趣地转移话题道:“无论有没有蒙面人,若是不能破除云海迷阵,我们依然会受困其中。”
楚苍之道:“既然蒙面人能进出自如,便说明云海阵并非不能破的。”
谢鸣凰道:“可是我从兑位进阵,生门入,生门出,理当归位才是。”
萧逆行眉头微微一皱,“我从生门入,死门出。”
谢鸣凰讶异道:“天关?”
楚苍之道:“生门与死门相对,怎会殊途同归?”
谢鸣凰与萧逆行对视一眼。
楚苍之道:“莫非真正的门在休、开、惊、景、杜、伤六门之中。”
谢鸣凰缓缓道:“或许云海阵法会随着时辰的变化而变化。”
萧逆行颔首道:“应当是如此。”
他说着伸出手,在地上画出一个八卦来,刚要开口,就听谢鸣凰道:“王爷。”
“嗯?”
“该换药了。”
萧逆行转头看她。
她正看着他的后背。由于向前弯腰,一直贴着山壁的后背便露了出来,血渍渗透衣衫,在昏暗中也是一目了然。
楚苍之捡起地上的伤药刚想丢给她,谢鸣凰便起身往外走。
清源公主原本就一直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此刻见谢鸣凰出来,连忙撇过头去。
谢鸣凰只是靠着洞的另一边,并不开口。
夜风阵阵,从两人中间吹进去。
清源公主有些坐不住了,眼睛偷偷地往她看去,却见她只是望着下面,好像在琢磨什么。
“你在看什么?”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猪头。”
“嗯?”清源公主暗道,莫非她在想如何打败它?这样一番对比,到更彰显自己无用。她不禁有些后悔开口。
谢鸣凰淡淡道:“听说猪肉是很好吃的。”
清源公主讶异道:“你没吃过?”
“我自小茹素。”
清源公主想起楚苍之也吃得清淡,便道:“很好吃。”
谢鸣凰笑道:“不过我会对自己说,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别人觉得好吃的东西,我未必喜欢。这样一想,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清源公主道:“这不是自欺欺人?”
“我从未吃过,又怎么算自欺欺人。”谢鸣凰顿了顿道,“我只是在两个可能中选择了让自己更舒服的一个。”
清源公主隐约觉得她意有所指,却又想不透。
谢鸣凰道:“公主想吃肉吗?”
清源公主想回答不想,但又觉得这样太过矫情,前后犹豫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想。”
“我不想。”谢鸣凰道,“既然从未得过,便也无所谓失去。”
清源公主似乎抓住了什么,脸上顿时起了一层防备,“谢将军为何滞留北夷,不肯返回西蔺?”
谢鸣凰道:“公主是以西蔺公主的身份问我,还是以洞中难友的身份问我?”
“不同?”
“不同。”
清源公主之前事事不顺心中已积郁怨气,此刻忍不住傲然道:“西蔺公主。”
谢鸣凰淡然道:“我谢鸣凰从来只是谢鸣凰。西蔺的镇国大将军、常胜公、九天战凰我一个都不识的。既然如此,我去何处又与西蔺朝廷何干?”
清源公主脸色微微发白,“你也要投靠东兰?”
谢鸣凰微笑道:“公主以为呢?”
清源公主心头一紧,下意识想回头去看萧逆行,却又不敢这样明目张胆。
谢鸣凰道:“公主,西蔺从来不是一人的江山。”
清源公主皱眉。
“非西蔺皇帝一人可左右,也非师兄一人可挽救,更非谢鸣凰一人可撑起。”谢鸣凰丢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转身回洞中。
萧逆行和楚苍之的伤口都已包扎好。不过看两人包扎的手艺,应当是同一人完成才是。
谢鸣凰见萧逆行埋头画阵,便踱步至他身边,与他一同研究起来。
楚苍之虽然也是天宇山高徒,但对奇门遁甲却只是略懂一二,如此奇阵只能叹为观止。他侧头看了看洞口清源公主落寞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连自己都道不明的情绪。
夜将尽未尽,东方隐隐泛白。
谢鸣凰一行人缓缓起身。她、楚苍之和萧逆行都是习武之人,因此即便只睡了两个时辰也不觉得困。倒是清源公主昨日翻来覆去想了一夜,至凌晨才勉强睡过去,此刻困得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楚苍之作为三人中受伤最轻之人当仁不让地将她背在身上。
清源公主想拒绝,却实在说不出口。她本就是四人中的累赘,若再挑三拣四显然不通情理,于是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地趴了上去。
虽说楚苍之轻功不俗,但背负着一个人便难以从洞口跃下,不得不让谢鸣凰和萧逆行先下去接应。等他落下时,在脚底缓缓推出一掌,以缓冲力。
谢鸣凰这时才知萧逆行当初与烈星峰比拼时的伤势仍未痊愈,稍用内力便可从脸色看出气血翻腾。可见当时他召出水龙帮她挡住猪头巨蛇已是勉力而为。
楚苍之落地之后,三人一打眼色,无声朝出口移去。
谢鸣凰有意落在最后。
萧逆行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默不吭声地走在中央。
骤然。
谢鸣凰听身后有风声呼啸,转头便见一条巨大的蛇尾正冲她袭来。她想也不想挥手召出火凤凰抵挡。
此时,楚苍之已经到了道前,一溜烟地钻了出去,但蛇尾绕过火凤凰追踪而至。眼见要挡住道口,谢鸣凰腾空掠起,从蛇身朝猪头冲去。
她的速度不快,留出足够的时间给猪头巨蛇回防。
猪头巨蛇果然中调虎离山之计,让出山道朝她袭来。
谢鸣凰听风辨位,一个凤点头。
蛇尾擦着她的头皮扫过。
她正要移步,却听空中传来破风声,一条绷带缠住她的腰肢将她向后一来。
谢鸣凰用力一蹬,借力飞起,稳稳当当地落进萧逆行怀中,两人一起冲出山道。
晨间雾浓。
谢鸣凰和楚苍之都只有两只浸过药的香囊,原本装着药的水囊也不幸遗失。四人不由面面相觑。
萧逆行道:“我会龟息功。”
谢鸣凰的目光落在清源公主身上,正要开口,却听楚苍之道:“云海的瘴气只是昏迷,不会致命,只要稍后喝下解药便可平安。”他望着清源公主,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道:“委屈公主了。”
清源公主虽知自己是拖后腿的一个,但听他如此直接地让自己面对危险,不由变色,心中对他的恼怒渐渐转为憎恶,微微仰起脖子道:“楚公子请便。”
谢鸣凰见状,只得缄默。
仍是楚苍之背着清源公主,不过这次他走在正中。萧逆行与谢鸣凰一前一后,以免走散也可凭借二人对阵法的熟识而寻回对方。
楚苍之居中除了要背负公主之外,还要不停地吹口哨,以辨明方向。
楚苍之口哨吹了一半,突然停下。
谢鸣凰心头一紧,只听砰得对掌声,一切重归平静。她沉声道:“还好吗?”幸亏事先已经提醒过他,让他小心蒙面人,不然只怕蒙面人早已偷袭得手。
由于身在阵中,稍一步行差踏错便会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因此她只能问,却不能动。
“嗯。”萧逆行漫应了一声。
谢鸣凰听出他声音中带着一丝气虚,不禁暗自皱眉。
但那蒙面人到未再出现,三人在口哨中默默破阵。
待从云海出来,外面宽广的视野让楚苍之和谢鸣凰同时松了口气。
谢鸣凰见萧逆行脸色苍白,上前扶住他道:“我即刻带你下山看大夫。”
萧逆行摆手道:“不碍事。”他见谢鸣凰依旧看着他,淡淡地解释道,“只是失血过多。”
谢鸣凰这才知道原来他的师门心法与血气有关,失血过多会直接导致他体内真气法力不足。
楚苍之苦笑道:“只怕没有那么容易。”他说着,手指一指山下来路。
只见童皋正带着众侍卫匆匆赶来。
谢鸣凰道:“来得如此之巧,恐怕不是巧合能解释得过去的。”
楚苍之道:“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谁知道我们会这时候出来呢?”
三人心中此事已亮如明镜。看来那个蒙面人的确是效忠西蔺朝廷。只是唯一让谢鸣凰和楚苍之疑惑的是,既然西蔺有如此高手,为何当初东兰兵临城下之时不出手?
要知当时的局势已经可用千钧一发来形容。
除非那个高手当时已经守候在一旁,只是被谢鸣凰抢了先机。
正思忖间,童皋已经来到近前。他看到楚苍之背上的清源公主,喜形于色道:“天佑我朝,公主无恙。”
楚苍之道:“公主吸入太多瘴气,还需即使救治才是。”
“正是正是。”童皋顾虑公主安慰,不敢再耽搁时间,与他们一同下山到天宇派的屋中。
墨兰见到他们,喜得差点蹦起来。但她看到萧逆行时,却差点惊叫出来。
东兰西蔺如今局势已是势不两立,而萧逆行做为东兰摄政王竟然肆无忌惮地出现在西蔺土地上,与西蔺左右双相走在一起?
谢鸣凰朝她使了个眼色,然后道:“公主中了瘴气,快去熬药。”
“好。”墨兰心领神会,不再大惊小怪,小步跑进厨房。
谢鸣凰等楚苍之、萧逆行进屋之后,对想要跟上来的童皋道:“童相留步。屋舍简陋,容不下太多人。”
童皋嘴巴张了张。
谢鸣凰不等她出口便道:“救公主之事,我们自当尽力而为。”
童皋道:“楚相乃是未来的驸马,我当然不会怀疑,只是有劳谢将军。”
谢鸣凰浅浅一笑,转身进屋。
屋里,楚苍之将清源公主放在床上,然后转身道:“公主不宜醒。”
谢鸣凰其实从他让清源公主吸入云海瘴气时,心中已有所预料,但听他这样说出来,还是感到有些失望。
楚苍之道:“她若是醒过来,一定会将王爷的身份说出来。”
谢鸣凰道:“但是她吸入瘴气,时间一长,不知会对身体造成何等损伤。”
“至少有半月的时间。”
谢鸣凰道:“你准备用这半月的时间逃离西蔺。”
说穿了,清源公主一旦醒过来,最大受害者一定楚苍之。他此刻还是算是包裹着一层油纸,虽然西蔺与他都心知肚明,甚至还将他诱入云海阵想将他置于死地,但到底还未撕破这层纸,双方总算还留着最后的颜面。这点看童皋对他的态度便可看出。
所以此时此刻他若想离开西蔺,至少还能将下面的人糊弄过去。
“不。”楚苍之看向萧逆行道,“若王爷想一统东兰西蔺,那么那个蒙面人一定会成为最大的绊脚石。”
萧逆行道:“你的意思是?”
“返京,揪出那个蒙面人的身份。”楚苍之说得坚定。
谢鸣凰却明白他是在为日后在东兰的地位一搏。若他就这样灰溜溜地逃到东兰,那么他也只是一个流亡之臣,可能终此一生都不受重视和重用。但他若是能除去强敌,立下大功再去东兰,那他就是奠定天下一统的大功臣,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她叹气道:“你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楚苍之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鸣凰看向萧逆行。
萧逆行却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烈星峰来了西蔺。”
谢鸣凰吃了一惊,“来做什么?”
萧逆行定定地望着她道:“向你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