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主意了,我本来就是被安东卫引到羽人组织里的,他说应该与堵门者开战,我就开战,他说应该和平,那就和平。不过,我还依稀记得陈庆之面对河门时,慷慨激昂讲的那番话,这个灵魂转了几世竟然也谈该与堵门者多元共存了,实在匪夷所思,转得未免太快了。
安东卫删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他的瞳孔里总蕴含着无限的力量:“人都有欲望的,这不是错误。比如你,你痴心于你爱的女孩子,上一世我帮你得到了吕苦桃,这一世我帮你得到了张斐妃,你有这样的欲望,难道就成堵门者了吗?欲望本身是人的一种动力,秩序与欲望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为什么一定要一方压制一方?为啥不能多元共存?”
我的嘴边还横着最后一道栅栏,于是结结巴巴地说:“组织里大家的态度都是怎样的?”我正踌躇着,眼前忽然闪过一个人的面孔——张菲妃,不是,是王滢娟,王滢娟似乎在冲我高喊:“不行!”那画面极快,好像从地铁列车里看外面墙上的海报,于是我删“却”下意识地说了出来:“我觉得这样做不行吧。”
安东卫看着我,有些诧异,好像老师被自己的学生质疑了,半天才道:“是我引你到羽人组织的,是我带领你们打败了堵门者!”
“……”
“和平了,你就可以彻底享受自己在现世中的成功,当演员、当学者、当名人;只有与堵门者达成和平,你才不会再担心自己和妻子、孩子啊。”
是啊,妻子和孩子,她们对于我而言是我人类身份的一切,自己死没关系,20年后照样一个羽人,她们是人类,死去了就不再有一模一样的转世回来,她们的生命更珍贵,她们是我唯一的忌惮。我思忖了一会,说:“如果大多数羽人同意的话。”
安东卫瞥了我一眼,喟了口气,好像刚才的一番演讲已经让他疲惫:“我知道,这有个过程,我已经组织了一个会议,我将在会议上宣布,然后再逐个做大家的工作,我知道热爱和平的羽人是大多数。”
那个会议很快就召开了,安东卫讲了自己的想法,他以建议的方式提出的,但是个人的结论却十分肯定,他说:“这必然是我们羽人及堵门者的最后出路。”会场上开始很平静,好像一潭死死的井水,映着羽人们严肃的面孔。但这种平静终于被打破了,往水中拽石头的是王抗日:“这是背叛!这是背叛!”
他站了起来,大骂道:“安东卫,你这是可耻的背叛!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那公司就是堵门者送的!你早就被他们收买了,你居然为了现世的利益出卖河门!你疯了!”王抗日终究还是孩子,在****的国王跟前,只有孩子敢喊出真理。
安东卫攥紧拳头,擂在桌子上,震得顶灯摇晃删“着”,他大喊:“我怎么背叛了!是我力挽狂澜,打败了堵门者的反扑,你问问航辉他们,几千年来,一直都是我在组织羽人们与堵门者抗争!我是最忠于羽人的,最忠于河门的!所以我认为现在我们不应该再战争下去,应该与时俱进,我们应该为这个世界选择和平!为人类选择和平!我们应该与堵门者在一起,我们该同化他们!”
打了几千年的仗,忽然要和谈,这种转变太有断层的效果。然而,和平、多元、包容是我们这个时代、这个历史时期的主旋律,代表了文化的潮流,大多数羽人在安东卫的呐喊声中动摇起来,是啊!难道我们要与堵门者作战到底吗?什么时候能到底啊?底在哪里?如果真能用和平手段将堵门者限制在一定范围内,何乐而不为呢?
王抗日沉默了一会,竟然哭泣起来,好像一个被老师错怪了的学生,然后默默地走出了会议大厅,接着是韩青青与张全等人,他们低着头,就仿佛在离开殡仪馆。此时,安东卫把目光移向我,热忱地望着我,我坐在椅子上,椅垫子上的绒毛好像一根根竖起来的钉子。
安东卫冲着我说,但是声音却是响给大家的:“我们羽人现在获得了真正的胜利,那就是秩序与欲望的妥协!那就是恢复人类的本心!解脱人类出牢笼。”
那天以后,羽人总部的风格也改了,不再那么四平八稳的,不再像国有企业和机关。装修品味很小资,类似小酒馆,或者咖啡厅,羽人们穿着的也不再是那些特制的礼服,更接近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等级、礼节一下子都模糊了。
安东卫安排了与堵门者会面的日期,那天我没有参加,但是大多数羽人都去,我看了他们会晤的照片,场面接近于美国大陆会议的油画,我看见安东卫与堵门者的头头——一个消瘦的老头子握手,他叫雀显平,就是那个前世的尔朱荣、那副盔甲,老安早就把他放了出来,并为他找到一具身体。秃顶的常毅站在雀老头旁边,浮雕一样,脸上竟也浮现着善意的微笑。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也许确是最好的结局,和平、安定的日子,安东卫终于找到了人类最好的方向,但是,偶然,王滢娟的模样会在眼前闪一下,像疾驰的列车中,窗外的少女随着景物一起被抛到记忆的后面。
我去了一趟河门,那里的情况还好,并没有过多堵头,我也就把心放了下来:其实堵门者也不一定都要消灭,与他们和平相处就够了。好比日本人没有严禁色情产业,性犯罪反而较少。
奇怪的是张全,本来他早跟我说人类的生本能不可能消灭,现在,这家伙却成为了和谈的坚决反对者。我跟他打电话,他都拒接。
跟堵门者不打仗了,合作关系却逐渐萌生出来,起因是一场地震,羽人与堵门者联合组队到灾区救人。那种场面感神动鬼,我对周围的朋友说:这样接触下去,堵门者会变成我们,“同化”果然是能够实现的目标。
救灾结束,羽人跟堵门者联合办了家企业,盈利大部分被捐往灾区,而且很多失业的灾民被吸纳到公司工作。运营起来,大家更增进了了解,堵门者很擅长做买卖,羽人不务实,这方面的能力挺差,堵门者就手把手地教我们。我们和堵门者同吃、同睡、同工作,还一起聊天,逐渐有了感情,他们根本不像我们以前认识的,是一群只懂吃人的野兽,他们会唱歌、会品茶,会在饭桌上大谈人生,虽然有时候粗俗下流点,但说的都是人之常情。他们偶然会带我们去做一些更加人性、但我们以前不敢参与的事情,在我们清茶般的情谊中添了些酒肉。是啊,羽人与堵门者本来都是完整转世的魂,差异是后天的,因缘却始自开天辟地。
羽人们更加确信这样一件事:堵门者在转变,这种宽松和包容的环境中,堵门者已经往羽人的方向趋近,相信终有一天,可以成为守护河门的战士。安东卫的智慧果然非同凡响,利用接触,同化堵门者,他必将成为超越任何一代先辈的羽人领袖。但,另外一种声音却在悄悄响起:羽人也逐渐被堵门者同化着。多元共存的大语境中,这样的声音被压得极低,被公认为小题大做的短视。
后来,一个想法在半神中间萌生:干吗不取消羽人和堵门者这类名号?取消了就如同推倒柏林墙,取消了,我们就是一家人。
雀显平向安东卫提了这个建议,老安不同意,显然没有了名号,差别,安东卫就会失去羽人领袖的职务,他不会那么傻,雀显平身材高挑,思路清晰,气势和威信都胜安东卫一筹,如果只有一个领袖,多半是他。
我也不希望羽人跟堵门者统一起来,在我看来,羽人这个称号是我们最后的一张底牌,底牌翻过去,如果有个一万,就翻不回来了。
这节骨眼,张全跟我打了个电话,那冰冷的嗓音使我这个习惯了火热生活的人不太适应:“最近,你去河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