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时候,一声清烈的鸣叫像拳击裁判的断喝,将我和对手分开。我们驻足看,一家商铺顶上竟落着只山鸡,棕色和绿色的毛,抖擞着鸡冠子,长长的尾巴在瓦檐上扫来扫去。那两人见了,就倒退半步,然后打了个呼哨,刹间散了。
我稍稍释然,再回头找山鸡,鸡已不见踪影,只是那鸣叫声似还不绝于耳畔。
我回到老安家,跟讲老安前后的事。安东卫一边做晚饭,一边伴着西红柿在油锅里“惨叫”声说:“那些进攻你的人就是‘堵门者’,你暴露了自己。羽人在外面必须格外小心,不能轻易展现能力。”
我问那山鸡的来历。
老安把鸡蛋放下,转过头来:“你很幸运,那山鸡是我们的最上级,我还没见过他。”
我说山鸡怎会是上级。
安东卫说:“羽人也是有上级的,我们是可以脱离物质而独立存在的单位精神,‘堵门者’也是,那山鸡更是。山鸡是从绝对精神的内核派来的,专门引导我们这些羽人的,山鸡只是他的一种形态,我们叫他‘精神使者’。碰到他算你幸运,现在,你不可能是堵门者的对手。”
我捡起一个土豆,用铁箅子刮了刮,又问什么叫“堵门者”。上回听安东卫讲过,此次见着了,但对方面孔始终未见清。
老安将菜倒入盘子,一边有条不紊地布置,一边有条不紊的讲解,他的调理性堪比拟电脑程序:“‘堵门者’也是一些可以脱离物质而存在的单位精神。但是他们最大的愿望是使世界脱离绝对精神的控制,被他们统治。脱离绝对精神的办法就是将河门堵住。”
脑海中,我描绘着安东卫说的情景,堵门者像些建筑工人,在往砖头上抹水泥。一边想着,我一边把削好的土豆放到了垃圾篓内:“河门咋堵?”
安东卫看着我犯错,也不阻止,直到我自己觉醒。我讪笑了下,老安依然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当然不能用石头。他们的办法就是制造无数的怨死者、不甘心死的、道德败坏、杂质太多无法深入绝对精神的人,这些灵魂就会把门口堵住。我们与绝对精神的联系减弱了,能力就会变弱,不能及时疏通河门,这门会越堵越厉害,直到完全堵死,我们就彻底失败了。”
我意识到老安说的事情在逻辑上成立,就问:“那情况发生过?”
安东卫眼眸里似走过一片日食:“发生过。他们成功那天,世上不再有人死去,也没人降生。人们的身体烂掉也死不了,成为没有灵魂、被‘堵门者’驱使的僵尸。”
我觉得老安所讲类似于奇幻小说,跟唯物主义的历史大相径庭,于是说:“……我咋不知道人类历史上有这么一段?”
安东卫将菜放到饭桌上,低声道:“我们把这段记忆从人类的历史中抹去了。”
见面多日了,老安总是冷着面孔,极少笑,我想他的冷漠可能就源于一些记忆吧。天若有情,天亦老。也许,一个经历过多事情的人想保持健康的心性,就只好将情感抛弃。安东卫那张面具般僵硬的面孔下,到底隐藏了什么内容?
事情发展很快,何群被判了死刑,然后被执行。我得到消息,马上通知老安:“赶快去紫微界!何群妈总算可以分解了。”
我们再来到紫微界。经历了两回儿,仪器给我的不适感越来越小,飞翔起来也驾轻就熟,但河门震撼我依久。
何群的确死了,然而出乎预料,何群和他母亲并没有消散开的征兆,都坚持着颗粒状,堵在门口,像两块大石头。
我去察看他们的灵魂,何群认为自己的一生被母亲害了,心里有怨气,不甘心。何群的母亲则觉得生了儿子、养了儿子,儿子竟杀害自己,也一肚子火。两个有怨气的人就这样对峙着。
我问老安的主意。
老安说:“河门的这一片归咱们管,无论如何咱也得把他们解散开。”
于是,我们就跟他们的灵魂对话,可咋劝解都没作用,这对母子仍然飙着劲。我实在精疲力竭,看着河门出神。偶然间,想起了我跟滢娟的事,人生的经验被总结成一句话,我兀自感慨:“跟人相处时,好的做人道理可以使陌生人成为生死不渝的朋友。”
安东卫见我有意停下,就相和道:“坏的做人道理却可以使母子成为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时,从河门深处泛起片银光,漂来,裹在了母亲的灵魂外面,再奋力往里渗。我认识那片光,它属于王滢娟。我挺纳闷,滢娟刚被我们解放了,她返回来,想要做什么?
何群妈和滢娟相互斗争、相互渗透,最终两部分灵魂掺合在了一起。一切又归于平静,两个顽固的死魂灵依然沉在精神的河底,我劝不走滢娟,只能跟老安重返现实世界。
第二天,我来找安东卫,敲开门,见对方手里握着毛笔。我以为他练字,走到桌前,才看见一些已完成的连环画。是中国古代的战争题材,笔法有力,人物结构准确,意境深远浓重。
我惊讶道:“真不错!现在人都去画日本式漫画了,少有画连环画的!”
安东卫将毛笔搁在砚上,说:“我画出来不为出版,就是为了兴趣。”
我拿着画,一张张读下去,讲的是南北朝的故事,南梁大将陈庆之北伐。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最混乱也最黑暗的岁月,北方民族入侵,社会动荡,生灵涂炭。陈庆之带领着汉人的军队,北渡长江,以七千人的微弱力量撼动北魏政权。虽然最终失败,但是他的手下杨忠留在了北方,杨忠的儿子杨坚建了大隋朝。所以陈庆之北伐意义深远。
我看着画面中那些纵马驰骋的武将,忽然觉得生动如现实,自己恍若走入了画中,周围响彻兵器的碰撞声,到处弥漫着煮沸的人肉味,一个鲜卑人正把人的大腿放在口中,撕咬,血水从嘴角流下。
我吓得身子一抖,视线偏开画,自我才从那场景中逃脱。那似乎是我的记忆,或者梦境,恰好与安东卫的画吻合。
我说:“我好想见过这场面!你也有同感吗?”
安东卫正往里屋走,他背着身,说:“我们都从历史中来,当然记得历史。”
我正疑窦层生,安东卫却叫我到仪器跟前,说:“你还要依靠它吗?或许你自己可以了。”
我连忙否认:“不行!不行!我还得靠装备。”忙开工作,我也就把刚才的话题放下了。
再去在河门时,我听见个奇怪的声响。何群妈发出的呜呜声,由小到大,灵魂的光芒在颤动,她竟哭泣起来。开始,我以为她在痛哭自己的不幸,后来察觉不是。她一幕一幕地回忆儿子所遭受的挫折、种种失败,从孩提时被同伴打得鼻青脸肿,到他婚姻的不幸。这位母亲竟为儿子的挫折而哭!她一生都在唾弃失败者,滢娟的灵魂改变了她,扭转了她,扭转了她强烈的耻感。滢娟反过来帮助了我们!
何群妈似在说话,我将手放上去,听她讲:“我那样对待自己的儿子,是因为我想让他顽强,能适应外面冷酷的现实。”
我语重心长地说:“外面的现实没您想的冷酷,那里已不再是雪原和丛林。他人生中遭遇的最大冷酷恰恰是您,您毁了他。”
随后,母亲的灵魂低吟了一声,似在叹息,又好似释然,她分解开,像速腾片迅速在水中化开一样,与滢娟的灵魂一起,汇入门内。
何群发现了这改变,沉默之后,他的光芒变得柔和了,膨胀,灵魂就分解开,细沙般,纷纷涌进河门。
在门口,我向她们告别。
老安的脸浸染在光芒的刃下,他抱着翅膀,声音也带有回音:“知道吗?堵门者堵门的策略就是教人们唾弃互相的不幸。”
我补充说:“知道了,我们要做的就是教会人们互相同情。”
面对河门,内心如此充实和平静,我不再是那个快乐而焦虑的年轻人,我有了目的,永恒的目的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