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与子
清晨,打开电视,我看了则早间新闻。就是北京城里,一个外企职员把自己的母亲砍死了,面对镜头,儿子还泰然自若,神情类似于刚被捕的地下党员,说:“我丝毫不后悔。”
看到这儿,我挺感慨,心说:还有这样的儿子!如果我老妈看了,心里一定会平衡吧。后来,我接着老安的电话,他叫我过去,说近日河门门口堵了颗死魂灵,死者被自己儿子杀害,心里埋着怨恨,怎么都不肯分解,让我来想办法。我猜那死者就是报道中的母亲。出于好奇,我也想把前因后果调查清楚。
我找到安东卫家。门掩着,进去,厅内没人,我不敢再往里走,转身要出去,头顶上却抛下个声音来:“你以为是空城计啊?”
我抬头一望,见老安身着运动服,一条腿勾着吊灯,双臂相抱,正做倒挂。
在我的注目中,老安更增添了精神。他纵身一跃,飘到了桌上。接着一脚踏着墙面,竟然飞奔起来。安东卫在四围墙上跑,速度极快,所以不会掉下来,周围的摆设也未有被碰倒的,那场面本该是武侠片的专利,却被老安盗版到现实来。我看得呆了。
安东卫往地上一落,动静就像掉了块抹布,他大气也不粗喘,说:“知道这是啥吗?这是符印。”
说着老安揪起裤腿,露出老本钱。我见他脚脖子很粗,每条腿上各缠着一圈白色胶带,上面印着个奇怪的符号。
我故意调侃他,说:“老安,您脚脖子受寒了?”
安东卫就跟我解释这胶带的意义,它叫符印。符印原是张纸,现在也发展了。原理就是把一段单位精神封印在胶条里,贴在物体上,里面的单位精神可以操纵物体产生特殊的功效。羽人有多种不同的符,贴在不同的地方,起不同的作用。单个羽人做不了符印,通常是符印工厂制作了,按需要,发给羽人们。
我说能否给我试试。老安把符印绑在我小腿上,我一跃,果然蹿到了柜顶。但是,胳膊正撞着吊灯,我抚着伤处,咂了咂牙花。
老安扶我下来,说:“你要先强健筋骨,否则符印那样大的力量,你会受伤。”
我说锻炼的任务可慢慢来,之前应付滢娟的事虽然曲折,也未用着付印。
安东卫却格外忧心起来,说:“不赶快练不行,你成了羽人,敌人就会找上门来。”
头一回,我听说羽人还有敌人,本以为自己是人类生死的掌管者,可以纵横四野,全无忌惮。于是,我不禁问道:“咱的敌人是谁?”
老安说他们叫“堵门者”,是羽人的天敌。我再追问,他便不耐烦了,拽住我的腕子,说:“我们还是先去河门吧,把失败母亲的事儿解决喽。”
河门门口又浮出了些颗粒,像水里的冰块。其中一颗怨气最大,聚集力也最强,丝毫没有散开的迹象。安东卫察看了一下,说:就是她。
我将手抚在她的光芒上,发现她正反复地回忆往事:自己如何为儿子操心,儿子如何让她失望,最后竟向自个儿举起屠刀,且丝毫没有悔意!
我虽然也是个无长无幼的家伙,但多少有点良知,感慨说:“这样的儿子真该死,他不死,他妈不可能独自回门里。”
但是,根据法律程序,儿子仍在准备接受审判,死刑更有待时日,老人也不能总堵在门口。我打算找这弑母的儿子,取得一份他表示歉意的录像,放给他母亲看。母亲消气以后,会解体吧。
老安鼓励我开动脑筋,解决工作中的问题,说我可以去试试。
我来到拘留所,以一名电视台记者的身份找到弑母者,他叫何群。这家伙块头很大,一脸肃杀,细细的眼睛可以类比变形金刚的电子眼,因为里面都流溢不出任何感情。我说明了记者身份,然后再讲了些联络母子感情的话儿,希冀能打动他。同时,打开摄像机,准备捕捉到他的情绪波动,哪怕最细微的。
何群的面孔就像被锻造出来的铁壳,冰冷而凝固,在灯下亮着高光。他的嗓音不大,但特别坚定:“我没错,也根本不后悔,早该宰了那娘们。”
我攥着话筒,手不觉运起劲儿来,颇有砸他的冲动。但再想了想,自己是为了任务,必须保持理性,更好的办法是逗他发火,于是翘起二郎腿,以一种耻笑兼有怜悯的神情目睹着他,说:“你是不是缺心眼啊,妈这东西,别人要杀,自己还要护着呢,别人杀了,自己还得复仇呢,你到好,杀自己妈,自己坐牢挨枪子,让别人看热闹,你是不是傻啊!”
我这是激将法,何群肯定会说点啥,以避免临死前被人当成傻瓜。我了解自己的北京乡亲,他们最怕被人笑成傻瓜,傻代表着劣等,也最可耻,最没面儿,他们死也不能丢面儿。
果然,何群熬不住了,说:“想知道我为啥弄死她吗?”
我往前探了探身子,再查看了下录音录像设备,道:“你说吧。”
何群是北京生人,父亲原是河北人,在北京当大学老师。母亲是北京人,在工厂工作。母亲从来就是个不近人情的女人,一直和父亲吵架,和父亲的亲属吵架。管教自己的方法也非同一般。她鼓励儿子和别人打架,打输了,母亲就会向他淬唾沫,说想让你妈看得起你,就别老是这幅怂样。
不光如此,每当何群境遇不顺,比如初恋失败、考学失利,情绪沮丧的时候,他母亲就会表现出极其鄙夷的态度,丝毫不同情他。
母亲对父亲也一视同仁,父亲遭遇任何不如意都会被她耻笑,父亲经常抱怨说:“家里还没有单位温暖。”后来父亲精神失常,进了医院。
何群也始终郁郁寡欢,但毕竟是教授的儿子,他聪颖敏慧,学习努力,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进了外企。母亲也曾经向亲戚们炫耀过,看来她本有望子成龙的初衷,然而这女人生性鄙夷他人的失败。一旦何群遇见挫折,母亲就会奚落他。他本来黯然落魄,被自己妈奚落,就更加焦虑。何群越来越害怕失败,情感似乎被铁丝死死的箍住,不得舒展,工作中的失误有增无减。
后来,何群与一位女同事坠入爱河,不久结婚。但是婆媳之间始终就类似于巴以关系,母亲老是嫌弃这儿媳妇,冷战、热冲突交错更迭。一年后,媳妇意外流产,早晨,母亲给她床前送了枚煮鸡蛋,媳妇本想谢谢,母亲却头也不回地出了去,抛下话来:“吃也没用,吃了也学不来人家内在的精神。”媳妇把鸡蛋带皮吞了,然后跟何群打了离婚。接下去,何群的恋爱道路上便满布坎坷荆棘。母亲又嘲笑他那废物样子,何群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如同父亲被她逼疯一样。何群骂母亲,母亲就用擀面杖砸他,砸了他一头一脸血。于是,他拿起菜刀,向母亲砍去……
何群认为自己的不幸完全是母亲造成的,所以根本不打算道歉。
我呵呵地冷笑,说:“你已经变得跟你妈一样了。”我有点坏儿,说这话是故意刺激他。何群的面部抽搐了一下,激烈却迅速平复,我想他的确快疯了。
我离开了监狱,感慨世上还有这样的母子。这样想着,肚子却抱怨了自己被忽视的处境,我不禁越走越快。十字路口,一辆车疾驰而来。我没停下,因为小腿上还绑着符印,我一跃而过。路人都被我的杂耍惊呆了,几位姑娘注目我良久,肯定把我当成了侠客。
我刚有微醺的良好知觉,麻烦也不期而至。逐渐地,我察觉有人跟踪自己,就甩了一眼,瞬间,那家伙隐没在了人群里。我意识到问题,对方不是普通人。秀了一手,我却暴露了自己。
预料应付不了,我便奔跑起来。那人在后面追赶。我有符印,跑得快,那人更快,路人和交警都有了饭桌上的话题,因为我们把美国大片的景象带进了现实。正值此时,迎面又出现个人,我看不清他面孔,他的速度快似飞矢,显然与追我的是一伙。怎么办?我手中没有武器,更没有丝毫对付堵门者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