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回到总部,韩青青布置的战役已基本结束,那家公司的堵门者和追随者无一漏网。各路人马来报告,共损失了七名羽人。韩青青咳嗽了一声,类似于老师下课前都会布置作业一样,她用没加过酱油的语气说:“所有唤醒者可以行动了。”说完,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未带褒贬的感情色彩,也不打算单独交待什么。那时我想:这老太婆似乎跟老安不对付,会不会因为我是安东卫的手下,将来给我穿小鞋?事情没发展到那一步,我也只是猜想而已。
我走进王抗日的卧室,这地方在总部最底层,未仔细装修过,还是双人间。老王的同屋给我指他的书包。那书包孤独地坠在衣架上,像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角斗士。它肯定有年头了,帆布的,绿色,正面印着红五角星。我打开包的侧面,发现个笔记本,封皮是几个孩子学毛选的水粉画。我取出本子,抚摸它的卷页,类似于抚摸自己的童年往事,想:难道这就是能唤醒他记忆的东西?
我翻动笔记本,头一页工工整整地写着钢笔字,我习惯了看打印体,再见钢笔字,觉得亲切:
我亲爱的唤醒者:
以下是我的人生故事,读完故事,你就知道哪里能找到我的转世者,乃至用什么来唤醒我的记忆。
王抗日
20世纪
于是,我坐下来,仔仔细细地读那些文字。多么奇妙的事!工工整整的方块字逐渐地变成了绚丽而生动的图景:
我叫抗日,当然是因为父亲纪念抗日成功。父亲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叫王左北,研究历史的。他脑子里全都是民族间的征伐、宫闱里的政变。
当他看着校图书馆里那些“反革命书籍”被成堆烧掉的时候,我在他身边。他很感慨,说想起了京杭大运河上的那条船。船上满盛着的书籍。因为金朝入侵,大船满载华夏族知识的精华,由北往南渡。在运河上失火,所有书付之一炬。父亲望着馆藏书籍在火中劈啪作响的时候,他想到了那条船。
那时候,红卫兵小将经常来我家,将父亲押走。在他的脖子上挂块牌子,木头牌子,用一根细细的铁丝,将他脑袋压得像根坠枝的丝瓜。每回父亲都低着头,很配合地跟他们走。
那一天,一个陌生人来找我,自称羽人,他站在我上学的路上,穿着灰色的制服,黑色的棉裤,背对着阳光。陌生人叫住我,花了很长时间向我讲述河门的事,并告诉我,我是羽人,我该去守护河门。如果我跟他走,就能救自己的父亲。
我并不是个简单的孩子,有觉悟,我意识到这是个反动会道门头子,为了立功,为救父亲,我稳住他,自个儿跑回去,向组织报告了情况。但这家伙腿脚快,大伙赶到的时候他已逃掉了。于是,人们就指责我假报问题,想骗功。
我爸没有得到解脱,有一天,他躺在床上,问我:“你知道吗?人们为啥会这样?”
我哭丧着脸,但是语句说得很干脆:“因为中国要社会主义革命成功,必须破四旧,破除封建残余,破除孔老二那套‘劳心者制人,劳力者制于人’的反动观点。打倒所有资产阶级,让劳苦大众掌握政权。只是他们误解了爸爸,您才是正真拥护毛主席、拥护人民群众的好人。”
爸爸看着天花板,又像看着天花板之上的星空,他类似星空一样沉默着,半天道:“我不这样想。”
我说:“爸您怎样想。”
爸爸说:“你知道吗?咱中华民族本来就是个多民族融合的大民族,这些的民族的文化就像液体一样互相中和、互相交汇,咱们国家的历史就是野蛮与文明相互碰撞的历史,野蛮逐渐被文明同化。融合同化有先后,这种同化是不均匀的,某些地方有碱粒子。北方少数民族的政权往往会借用儒家文化的框架,将自己的皇帝从没有规范的同胞中托起来,另外保持自己的野性来拱卫中央。那些人从骨子里还没有真正认同文明社会的价值,他们野蛮的热情被文明的制度框框着,一有机会就想砸拦那一切。他们原始的价值一旦在某种特定情况放射出来,影响全国,就会拆掉我们的整个国家建筑。我们其实是在文明与野蛮之间。”
我知道爸爸又在思考理论,这个时候除去打倒走资派的理论,其它任何理论都是危险的。我也跟周围的朋友们学了些道理,那就是适应形势的辩证主义,于是说:“野蛮的东西才强悍,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资本主义就需要强悍。”
爸爸说:“不是这样,野蛮其实是人内心的一种狂躁,它可以让一个人冲过去把对手打倒。那种力量只适用于战争的一刻。但是我们要战胜所有的帝国主义,首先我们的国家须富强,我们要建设我们的国家。而一个成功的建设者恰恰不能狂躁,因为他不是亲自去打倒对手,他的内心必须平静而且持之以恒,那是一种恒力。那是与破坏者完全不同的一种心境。在这个社会中,如果人们爱别人,人与人之间和谐,那种平静的恒力才会产生。”
我觉得父亲说得深刻,但他的话对现实有何作用呢?
第二天,爸爸再被造反派带走了,露天会场上人山人海,他们穿着灰色、绿色和蓝色,铺在爸爸的视野里,随着地势升高,随着地势降落,中间最眩目的就是标语和袖章的红色。
标语上写着打倒王左北。工人群众、学生群众高呼着打倒王左北的口号,那是些真诚的人,他们的确愤怒着,他们的声音发自肺腑。因为父亲一直很老实,这次,红卫兵没按他的头,他挂着牌子,独自站在台前。
但是,今天王左北却火了,他忽然忘记了现实的身份,在他看来,现场就似个辩论会,反方人数众多,而且如此无知!王左北直起腰来,神情从容,像个面对千军万马的将军,就如同他在历史中读到的人物,他冲愤怒的人群喊道:“你们人多就能砸垮我吗?”
造反派们被惊呆了,他们都坐在长桌后面,要制止王教授,首先要绕过桌子。
王左北继续喊着:“告诉你们,我垮不了,倒不了,我是不朽的,因为我是思想者!”
他的话刚完,人们就冲到台上,将他拉倒。我看见父亲淹没在人群里,声音也淹没在嘈杂中。
父亲进监狱了,我和家人刚被通知,没两天,他就死了,没有经过审判。没有真正的死因,大家都说王左北是发疯死的。
爸死后的一天,我又见那人在路上等我,他穿着灰色的制服,黑色的棉裤,所有装扮都跟周围人一样,只是说出的话与众不同,就好像隔着时空。
他的嘴在一片白气中开合,鼻子红红的,真实又好似幻觉:“你看见那条河了吗?”
我说:“我看见了,我看见爸爸经那条河流游向一扇门。”
那人就说:“你跟我走吧,我们去帮助你爸爸。”
我拿棉衣袖擦了擦鼻涕,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