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那个时候才决定将湘灵嫁给北辰郁秀莲。季城曾经对他说过,在北隅,女人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不用像过街老鼠一样满含自卑的活着。
如今看来,也的确如此。
像戢武王这样推翻男权政治成为女暴君的王,内外廷臣,一律用女性一点都不奇怪。而在北隅,外朝朝臣,以及外放地方的大员,都是男人,因为那是需要辛苦的工作,无须让女性承担。
至于内廷六部,即承担管理内宫,近身辅政的那些部门,则有一半左右都是女性。而内书房里的秉笔,封书,传旨一类处理文书的尚宫女官,则全部都是六庭馆世家豪族出身的女学生。
若是单从外朝来看,北隅皇朝与别的国家没有什么区别,男性仕官,女子做诰命夫人,在家中相夫教子。
但若是入宫的话,过了龙吟阁就能看到,内务府,内惩院,太常寺,太阴殿,文渊阁,六庭馆,都有穿着官服的女性身在其中,与男性官员一同参阅文书,处理日常事务。其中太阴殿全用女官,至于六庭馆,虽然也有一些儒生出身的男子执教,但眼下六庭馆馆主却是长秋君,常年以来,六庭馆中执教的,也是女先生居多,年长一些的,就连皇子皇女亦要称其为教母。
再到持中殿御书房这一类的地方,进到里面,就只能看得到女官了,以持中殿尚宫慕仙柔为首,御书房的女官们名义上是奉侍笔墨,实质上,代拟文书,回复奏章,甚至在帝王年幼的情况下还有摄政的权力,这群女官,就形成了与外朝相抗衡的力量。
又想起从前曾经听季城提起过,北隅君主后宫之中,季妃与颜寂都曾经亲上战场,为帝国平定叛乱。虽然做的不是上阵厮杀的事情,但功勋方面,史书上都是承认的。
不由喟叹,若是碎岛昔日有这样的开明,也不至于到这般田地,以血洗血的方式将男子主导的权力夺到女人手上。但却不得已将男性一律打入贱民行列。数百年歧视女性的风俗一朝被强行掀翻,遗留的,却是双方之间不可解的仇恨。
一直停留在这种极端的状态之下,国家也不可能稳定,这个时候戢武王才意识到,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太急躁了。但要将北隅的政局模式搬回去,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碎岛那边,她斩杀的,都是反对她的人,实质上,也不是不允许男性出仕,但整个杀戮碎岛,找不出一个愿意忍受屈辱,与女人共事的男人。
连昔日帝师玄觉都被她亲手斩杀。自幼教导她的恩师对她说:“王请先杀我,让我走在碎岛死于你手上的冤魂之前,以免被他们追上质问。”
曾经一手将她扶持上帝位,却在察觉她身份之后,宁死不愿再在她身边辅佐。她身为王者,都被伤到这个地步,更何况平民百姓。
表面的平静之下,实际上暗潮汹涌,她并不认为碎岛眼下暂时的稳定会持续下去。但只要知道湘灵平安,也就没别的什么牵挂了。
她唯一的妹妹,此刻就坐在北辰郁秀莲身后,锦衣玉食,富贵尊荣。他知道北辰郁秀莲并不是很喜欢湘灵,但这也没有关系,谁能料到,只有在别国的宫殿之中,天生就是公主的湘灵,才能真正得到属于公主的待遇。
真是让人悲哀。
夜色渐深,已经到了夜宴该散场的时候,北辰郁秀莲伸手将钟情叫到身前,说是德太妃令人送了些赏赐过来给她。叫伺候的人捧了过来,琳琅满目的玩具与珠宝,都是小孩子喜欢的东西。钟情看了眼,却不伸手去拿,又偏头去看上官瑾。
虽然是天子的女儿,但上官府上却从不娇惯,身为家主的上官瑾一向对她管教严格,出门在外,遇到觉得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做的事情,就习惯偷偷去看上官瑾的脸色。北辰郁秀莲虽然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却也不是很介意。
是他的女儿没有错,但却是别人家里的继承人,还是得让人家管教的。
上官瑾低声道:“那就选一样吧。”说着又向北辰郁秀莲解释,“小孩子不必要那么多东西的。”
太妃的赏赐,自然不会退回去。让钟情选一样,只是形式,剩下的,一样会拿回上官府为她封存在库房里。归根结底都是她的。只是,年龄小小的孩子,不宜这样大堆东西随便给她,那就太过于纵容了。
钟情看着眼前的东西,犹豫了很久,却什么都没有挑,回身指着太子的小摇篮道:“我想要弟弟,可以么?”
北辰郁秀莲笑笑,对她说:“你以后也会有别的弟弟的。”
上官瑾终究会有自己的孩子,那些孩子身份虽然不及钟情高贵,但一样会成为她的弟妹。
钟情却失落的说道,“可我只喜欢这一个。”
北辰郁秀莲笑着对她说:“可是,他本来就是你的弟弟啊,只是不能带走而已。”
“我喜欢他,为什么不能带走呢?”钟情抬起头,以天真的目光看着北辰郁秀莲。
北辰郁秀莲道:“因为你已经不在你的母妃身边了,如果连他也带走了的话,母妃会觉得寂寞的,但他你的弟弟,血缘羁绊是任何人都斩不断的,即使等你们长大,也必须相互扶持。”
钟情低头道:“我明白了,那就让弟弟代替我陪伴母妃吧,等他长大了,我也会一直在他身边支持他。”
北辰郁秀莲笑着说,“朕就知道,我们的小钟情是最好的姐姐。”
上官瑾带着钟情退下之后,戢武王突然问北辰郁秀莲,“在北隅,女孩也可以继承家主的地位么?”
北辰郁秀莲道,“世家大族,向来重视嫡系血脉,只要生身之人身份贵重,莫说是家主,就是世袭罔替的诸侯,也可能会是女性继承。只是,多数人还是喜欢将儿子立为继承人。”
北隅皇朝不歧视女子,但却看不上庶出的孩子。生母身份低贱的话,一辈子也抬不起头。这方面,倒是跟杀戮碎岛差不多。
戢武王道:“自古天家情薄,陛下这一双儿女,关系倒像是好得很。”
北辰郁秀莲叹口气,看向襁褓之中的太子,道:“还是稚子,又怎么会生出争权夺势的心呢?如果可能的话,朕倒是希望,此生就这一个儿子就行了,免得兄弟阋墙。但若只有他一个,又怕他太过于孤单,还怕他无人扶持。”
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才会为他患得患失到这般地步。
不知为何,戢武王却突然想起他的父亲雅迪王。
他做太子做了二十几年,那位父亲,对他一向严厉苛责,想来,也是为了将他培养成合格的国君。
关怀自然是有的,但也同样,是过高的期望才将他毁到这个地步。
不由低声道:“王者宿命,一世孤独,若是真正心爱的孩子,怎么忍心让他坐上这个位置呢?”
北辰郁秀莲不由愣了一下,隔了许久,才略微苦笑道:“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啊,那是他的宿命,一生下来就被决定了。身为父亲的人,也只能从旁看着,尽量对他好一些,来弥补这样的人生吧。”
做天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没有错。许多人会被这绝对的权势迷惑。然而,坐上那个位置,就会成为全天下最为孤寂的人。背负着整个王朝的重担,锦衣玉食,又如何能弥补心中憾恨?
只谈天意弄人罢了。生在帝王家,从来就是没得选择。
戢武王走了之后,季游陌才知道,当她人还在天启的时候,季城一次也没有和她见过面。
连称病不出这样的借口都懒得用了,总之,不见,就是不见。
是因为意识到彼此之间的不可能,所以才一直克制么?她知道,她哥的自制力一直很强,但越是这样的人,活得越辛苦,难免让人觉得悲哀。
开春之后六大边区换防,北辰郁秀莲给季城下了旨意,将他调职到南疆忠义府,暂领南疆军务,鉴于他还在养伤,军务可以暂时交给副将,什么时候养好了,什么时候再上任。并没有催促的意思。反正南疆这些年比较平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而空置下来的东海军督的位置,却没有再让任何人填补。
东海郡的领主原本是北辰明旭,军督府是与王权制衡的产物,而撤去季城之后,由十几位副将联合管理的军督府,就失去了与郡王平起平坐的立场,这样一来,东海郡就被完完全全交到了北辰明旭手上。
私下一直支持东皇的北辰明旭与碎岛王室,台面和私下里关系都不怎样好。早几年雅迪王还在的时候就这样了,与杀戮碎岛在边界问题以及例行军演方面不断摩擦的,一直都是郡王府的府兵,而非军督府正规的海防军队。当然,从碎岛那边看来,不会有任何差别,北隅人就是北隅人,谁管你是商队私人武装,还是郡王府兵亦或者正规军,总之只要不是自己人,撞上来就是一样的打。
如今东皇被戢武王驱逐出去,北辰郁秀莲又将立场微妙,一直处于制衡地位的季城拿开,剩下的,便是郡王府与碎岛王室的对峙,虽然不至于打起来,但鉴于双方关系实在不怎样好的缘故,若是任何一方稍有异动,另一边自然就不会轻易放过。
北辰郁秀莲倒是真的下了一手好棋。但对季游陌而言,好处就是,至少她哥还能再在京中多留一段时间,心情郁结的时候,将人叫到跟前,面对面,诉说一些烦恼之事。因为是真正发自内心信赖依靠的人,总盼着他,能在身边留越久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