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求别的,只要确认那个人对她还有情意,就能在这冷宫一样的地方熬下去了。眼下虽然落胎,但她自己心内有数,她原本寒毒侵身,根本就没有坐宫的机会,在这样的时候居然孕育出了胎儿,那代表之前喝下去的那些方药,用过的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偏方起了作用。苍天垂怜,终于让她有了生育的可能性。
创伤终有养好的一天。她此时此刻还信自己与那个人之间会有未来。
染香去了又回,低声在上官染烟耳边道:“陛下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两位老太医都在这里,就交给娘娘处理吧。”
声音是很低,但因为距离很近的缘故,一字一句,都被季游陌听得清清楚楚。
上官染烟皱眉道:“什么意思,他是不打算过来了么?”
染香轻声道:“陛下是不怎么愿意在这个时候过来。”
上官染烟听了,思索片刻,道:“我自己过去跟他说吧。”
虽然不是她自己的事情,但想到季游陌毕竟也是女人,骤然失去第一个孩子,心中创痛可想而知。无论她做错什么,身为孩子父亲的人,总该过来安慰一番的。
染香忙拦到,“娘娘,还是不要过去了吧,我听慕姑娘说,陛下今夜原定是在飞翔殿宿夜的。”
飞翔殿是湘灵所居住的殿所。自湘灵册封入宫以来,北辰郁秀莲还从来没有临幸过她。宫里人都知道,这位碎岛公主不得北辰郁秀莲的宠爱。
宿夜侍寝这种事儿,一般都是下午传旨的。若是临时有事,不去也没有关系。对方不过是个海姬罢了。但北辰郁秀莲偏偏就以这样可有可无的一件小事为借口,拒绝前来明成殿。
季游陌一生受过许多形形色色的打击,没有比这一次更重的。
孩子没了,随着体内的血,一点点流了出去,像是将整个人的气力都随着这些血液流尽了。
她为了得到那个人的骨血,付出过很多代价,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但现在,这样快,骤然得到了,又骤然失去。偏殿里的烛火依然在燃烧着,她的眼前,却只剩一片黑暗。
好痛啊,身下黏黏腻腻都是血迹,腰似被人斩断了似得,整个人瘫在这血泊之中,动也动弹不得。
似乎是哭了吧,她听见上官染烟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是劝诫的话,上官染烟说,“你还年轻,不必太过难过。身体里不好的东西都流走了,以后,身子养好了,还可以生下更健康的孩子。”
还要这身体做什么呢?想要为那个人生下孩子,可是,若是得不到那个人的怜惜,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用处呢?
独自一人在这空寂的殿所里熬着,被刻骨的痛楚一寸寸凌迟,这样的时候,想到那个人,就觉得自己的心都一分一分灰了下去。
可恨之人,终归也有可怜之处,连上官染烟也觉得不忍心看下去了。
当夜北辰郁秀莲宿夜飞翔殿,自然是不便打扰的,第二日早朝过后,上官染烟立刻前往持中殿觐见,倒是很快就被召入了。
上官染烟提起季游陌昨夜小产之事。北辰郁秀莲道:“有你在那边照料着,朕是很放心的。”
上官染烟又想说什么,北辰郁秀莲道:“可是怪朕没有亲自前去探望?”
上官染烟回到:“小产之事,对女子而言甚为惨痛,季更衣多年无所出,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又没了,眼下又正遭贬斥,心境想必凄惨。她侍奉陛下多年,也算周到,臣妾以为,陛下是该探望她一下的。”
北辰郁秀莲静静看着窗外,道:“湘灵又有什么错呢?”
上官染烟不由讶了一声,心想怎么又说到湘灵身上了。
北辰郁秀莲缓缓道:“后宫中人,哪个没有心酸苦楚?湘灵丧父不久,又嫁到全然陌生的地方,那些日子,朕为颜寂伤神,册封之后,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她。好不容易有了空闲,宣召临幸,若是因一个小小更衣小产之事,便将她弃之不顾。宫内人会如何看待她?以后的日子,又该怎样熬下去呢?”
上官染烟叹口气道:“臣妾知道,陛下也不容易。”
后宫临幸,既要雨露均沾,又要考虑到跟前朝的厉害关系。即便贵为天子,也不能随心所欲。
北辰郁秀莲又接着道:“颜寂当初自北荒追随朕而来,殚精竭虑,一直在忙太阴殿的事情,如今所用历法,还是她重新修订的。她为朕生下两个孩子,北荒南苗眼下的收成,都仰赖她的法阵改善地脉。功在社稷,朕却几乎从未为她做过什么。”
上官染烟道:“陛下为颜寂所做的,已经足以让六宫妒恨了。”
“是朕向来待你们太冷淡,还是太宽容?”面上冷冷的表情,若换做别人,没准已经被吓到不敢说话。但上官染烟不同。
她回答道:“后宫不过如此,陛下需要习惯。习惯看着一群女人在身后争斗,习惯,看到有人牺牲有人上位。季更衣所求的,不过是陛下的怜悯而已,何故吝惜?”
北辰郁秀莲道:“就算她做了让朕痛恨的事情,朕也不愿让她成为下一个牺牲品。朕待她一向纵容,因此才会任由她走到这一步,也该到此为止了。”
“表哥,”上官染烟放柔语气道:“当年你不顾反对迎她入宫,我原以为,你此生最喜欢的,大概也就是她了。”
“当初她入宫的时候,我看着她一身嫁衣走过来,心想着,也就是她了吧,那个时候有过很艰难的时候,总觉得她是我拥有的唯一。可惜,天子富有天下,却不能对任何一人一物执着。她当不起这个唯一,朕也给不起她想要的。”
“臣妾懂了。”
北辰郁秀莲心绪看来似是十分不好,面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此刻却略笑笑,道,“懂什么了呢?在朕心里,你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小女孩。你是朕第一个妻子。朕还记得你年少时的样子,小小的,安安静静的,只喜欢猫。朕那个时候不愿接近你,你也不搭理朕,同朕见面的时候,总躲在屏风后面,冷冷的,像座冰山似得。只是偶尔在庭院里与小猫玩的时候,才显出几分少女的样子。”
“陛下误会了,臣妾从来不是冷淡,只是怕陛下而已。”她停了一停又道,“九五之尊,天下共主,生杀予夺兴亡废立,不过都是一句话的事情。臣妾年少之时就失去父母,在府里被当做下人一样对待。即使后来嫁到宫里,也觉得像是梦境一般,时刻警惕着,生怕做错一件事说错一句话,便又被打回原形,过下人的日子。”
她说着,又轻叹一口气,道:“是臣妾的错,臣妾胆小怕事,只求自身无过,将宫中看不过眼的事情,都视而不见。如今颜寂遇到横祸,季妃又糟贬斥。长秋君与皇甫昭仪这些日子陆陆续续在接手内廷与太阴殿的事务,臣妾不愿再躲避,就让臣妾替代季妃,为陛下分忧吧。”
北辰郁秀莲道:“保护好她与太子,就算是为朕立下大功了。宫里面,既然眼下是你位分最高,各宫各府,该交给什么人去管,你都可以自行决定。顺便,再安排些事情给湘灵去做吧。柏舜之前被贬出宫,六庭馆执教空缺,就让长秋君来处理吧,她向来念书好,由她主持六庭馆,想必儒门也没话说了。”
“臣妾明白。”
“你放心吧,”北辰郁秀莲伸手,轻轻拍拍她细弱的肩膀,道:“你与朕夫妻多年,再怎样,也磨出情分了。日后不管发生何事,朕不会让你受到牵累。亏欠你的,终归是要还你的。”
昔日他也曾向季游陌许下承诺,说无论发生何事,定然护她周全。如今看来,所承诺的,他也都已经做到。只是季游陌心境凄惨,就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事情了。
上官染烟从持中殿出来,迎面竟然又遇到了皇甫明月。
略有些吃惊,但也没觉得有什么。
当日季游陌主管后宫的时候,对后妃管束甚严,非正妃以上,无诏不得入持中殿滋扰。但现在季妃已经混栽了。稍微有点身份的人,想要过来求见北辰郁秀莲,那恐怕就不是她能管的事情了。
心里虽然还是有些别扭,她也没说什么,上了自己的銮轿正打算走,皇甫明月却突然叫住了她。
“上官妃切莫误会,我这次来,是奉召而来的。”
上官染烟轻笑道:“以皇甫昭仪的地位,就算未曾奉召,偶尔过来见一见陛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那可不一定。持中殿是北辰郁秀莲起居的地方,要是闲着没事在这边晃悠的人多了。那位天子心生厌烦,第一件事,恐怕就是要找位分最高的正妃说理去。
皇甫明月也笑了笑,世家出身,任何时候笑得都是端庄温柔,毫无破绽,她轻声道:“我与上官妃,也是自幼年就相识的。从前总觉得上官妃是心性厚道之人。未曾想到,这宫中风云骤变,得益的还是上官妃。已经有了太子养母的地位,再过几年,大概就能入主中宫了吧。”
上官染烟面色僵了一瞬,道:“连你也这样看待我么?”
的确是不大好看的。这么些年,她虽一直不受宠,但竟然也给北辰郁秀莲生下了一个女儿。太子生母是季游陌害死的,苏华章和桐月容的小产,隐约和季游陌都有关系。季游陌自己又被上官绾绾揭发倒台。上官绾绾为此付出性命代价,回头看来,最终的得益者,竟然只剩上官染烟一个。